23 以身相許啊
羅曉全然呆住。
先前的趾高氣昂和暴躁脾氣,似是在方才那一聲溫婉輕柔和躍入眼簾的明豔動人中折了一般,半晌沒有出聲。
他上下打量了對面的女子一眼,确認,此人早前并未見過。
恰好柏子澗轉身,朝蘇錦拱手躬身道,語氣恭敬,“夫人,是南陽王世子。”
還真是……柏炎的……夫人?
羅曉眼中詫異不減。
柏子澗方才的恭敬态度,同對待柏炎如出一轍,以小見大,柏子澗口中喚那聲“夫人”的意思,并不是“外室”“妾侍”亦或是旁的,就是當當正正的平陽侯“夫人”……
羅曉心頭凜然。
此時,柏炎的夫人出現在洛城,可是有旁的意思……
羅曉眼下的心思已經遠超出了先前的預想,似是連早前氣勢洶洶糾結的柏炎将人藏到了何處,柏炎這厮是否在馬車中這些,都抛到了九霄雲外。
因為,在此時,柏炎娶了誰,便等同于朝中這暗波湧動裏,平陽侯府同哪家走到了一處。
這本身,比柏炎會出現在洛城更讓人忌憚。
羅曉雖是南陽王世子,但常年在京中與南陽封地間走動,京中的世家貴女他即便不見得能認全,但若是這幅長相容貌,他很難沒留心過……
所以越是如此,越覺其中有蹊跷。
羅曉只覺此番怕是窺得了個中秘密,且是,能讓半個京中都随之一震的秘密。
蘇錦眸間淡淡,朝羅曉微微颔首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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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曉早前臨到喉間的震怒,也似在對面這眉眼輕輕一低間去了多半,也只得……低眉順目,循禮朝她拱手致意,決口不再提旁的事情。
蘇錦瞥了瞥柏子澗,聲音平淡,“先出城吧,路上不好走,不要耽誤了。”
柏子澗恭敬拱手,“是。”
目光再瞥向羅曉,亦是娴雅淡然,聲音中親疏拿捏有度:“等見到柏炎,我會轉告世子在尋他。”
四兩撥千斤。
羅曉怔忪應好。
尚未及反應,就見她放下簾栊,簾栊放下前,她淡淡垂眸,修長的羽睫傾覆,好似看不出旁的情緒,又剪影出一道溫婉妩媚的輪廓。
“世子大人,失陪。”柏子澗也躍身上了馬車,在羅曉震驚的目光中,駕車出了洛城城門口去。
半晌,等馬車都出了城門口,揚塵而去,羅曉才緩緩回過神來。
這個平陽侯夫人……看似娴靜溫婉,實則從容沉靜,輕颦淺笑裏便已将人妥帖拿捏。
而且,還生得很美。
羅曉斂目,忽得想起柏炎平日裏待人的倨傲态度,又莫名浮現出方才同他夫人淡然垂眸的一幕,心中不由嘆道,這女人怕是連柏炎的嚣張都能煉成繞指柔……
柏炎早前藏哪兒的?
******
馬車出了洛城,這一路都行得極慢。
途中多泥濘緩坡,也有淺土掩蓋了泥坑,若是陷進去,馬車下橫梁極容易折在半路。
當初從平城去遠洲,最難走的便也是這段。
蘇錦沒少遭過罪。
柏子澗明顯是在軍中待過,軍中之人對識路和規避的經驗豐富,柏子澗駕的馬車比當初她們從平城到遠洲時要平穩得多。
馬車內又備了厚厚的毯子和引枕、靠背,這一路雖有小颠簸,平安無恙。
……
等到陽城時落腳時,便再有一日腳程,明日黃昏前後就可抵達平城。
許是近鄉情怯,也許是柳家之事突然,柏炎之事更突然,蘇錦躺在床榻上,心中想到明日就能在家中見到祖母、娘親和運良,心中半是激動,又半是忐忑。
柳家之事,她能想到祖母會問的話。
輾轉反側,更覺睡意全無。
和衣起身,床頭點着夜燈,她随意取了外袍披上,到外閣間中小坐。
四月裏,夜風微涼,披了外袍便覺無礙。
蘇錦動作很輕。
眼下在陽城驿館下榻,白巧就睡在暖閣裏。
白巧這兩日暈車暈得嚴重,接連兩日服了柏子澗給的暈車藥,途中才算好些。
但白日裏不怎麽舒服,晚上就歇得早。
蘇錦不想吵醒她。
今日黃昏前後下了場雨,苑中不少地方都是濕滑的,蘇錦沒有出外閣間。
目光瞥在早前白巧從車馬中抱出得那堆書來,忽得想起,早前離開洛城時,一本柏炎看過的書折了頁,她剛翻到折頁處,而後便被南陽王世子打斷,似是之後再沒翻過。
今日白巧在馬車中吐了一場,收撿時,将馬車中的東西收了出來。
這幾本話本冊子似是就堆在這一摞裏。
莫名的,蘇錦俯身拾起那本。
折頁還在,應是柏炎早前也沒有看完的。
旁的書冊都有翻完過的痕跡,但似是看到這一本,便翻不動了……
她反正沒有睡意。
抱起拿起那本《我與郡主不得不說的故事》,慵懶窩在小榻一角,從頭開始翻着。
《我與郡主不得不說的故事》,光看書名便有些駭人。
實則故事情節也有些老套。
大致講得,便是郡王府的小郡主同她身邊忠犬侍衛的故事,自幼青梅竹馬,心心相惜,卻因身份地位不同,不敢也不能走到一起,但朝夕相處裏,愛意漸生,頻頻擦出火花……
因得是某類話本子,辭藻很有些……香。豔浮誇,蘇錦看得有些面紅耳赤。
看到柏炎早前折上的那頁,正是有次外出,郡王府的馬車陷到了泥坑裏,天下着大雨,侍衛只能背着小郡主走,衣裳都濕透,小郡主發着燒,迷迷糊糊,侍衛很擔心,便一直同她說話。
她也偎在他後背上,聽着他的心跳聲。
一直喚他的名字,渾渾噩噩哭着讓他不要走。
大雨當中,侍衛紅了眼……
直至雨過天晴,插畫上的少年恢複了早前的風度翩翩,少女也英姿飒爽。
滑坡過後的路很不好走,他依舊背着她。
清醒過後,她已不如昨日那般黏他。
“你日後嫁我可好?”侍衛忽然低頭問道。
“不好……”小郡主忍着眼淚不讓他看見。
侍衛便噤聲了。
這一路走了一兩個時辰,但柏炎似是翻到這裏,便沒有再繼續翻下去了……
書頁有反複翻過的痕跡。
柏炎将這幾頁看了許久……
蘇錦指尖微微顫了顫,眸間也凝住,早前出洛城時,她便翻到這裏,心底也豁然之間想起很早之前的一張面具,一道身影,一個好似再也沒有出現過的人,也或是……
根本就沒存在過的人。
蘇錦緩緩放下冊子,只覺許久之前的記憶,像是從某個遺忘的角落慢慢憶起……
——“你若日後嫁不出去,哥哥娶你啊。”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我是當真的。”
——“我怎麽會嫁不出去。”
——“要是,真嫁不出去呢……”
——“烏鴉嘴……”
——“我真是烏鴉嘴怎麽辦……”
——“……”
蘇錦眉頭半攏,許久之前的事情,似是有許多都業已記不清了。若是不去想,更或許都已經慢慢忘記了。
她指尖顫了顫。
——“你彼時是萬幸,從緩坡上滾了下來剛好逃了生,若真是還有一人同行,許是早被兇獸給吃得連骨頭都沒了。”
——“阿錦,找到你的時候,你的頭磕在石頭上,回家後也昏睡了兩日,眼下,後腦勺處還留了磕碰痕跡,可是”
幻覺了?”
——“這山林裏,你爹爹遣人去尋過了,沒有見到旁人的行跡。”
彼時,她摸了還微微有些發痛的傷口,分明記得,是他在生死關頭将她推下的緩坡,她一路滾下,也聽着野獸咆哮的聲音朝着他追逐而去……
只是等她再醒來的時候,這個人,卻再未出現過,就如同大夫同娘親說的,不少人受到了很大驚吓之後,會虛幻出在險境時的同伴,認為是他們在保護自己。
她那時候頭疼得不輕,爹爹也說去尋過幾回,都沒有見到她說的人。
她也慢慢得,相信那是一場夢。
夢裏那個帶着面具的少年,将她從泥坑裏時托起,背着她走了許久的路,同她說了許久的話,還曾……偷偷親她時,被她逮個正着,最後帶着面具,耳朵都紅了,強橫道,親就親了……
她惱意抓起一旁的匕首。
他身後将匕首按回,将她按回溪邊,輕聲道,“放心吧,我不告訴旁人。”
她似是信了。
下一秒,空曠的山野裏,幽幽的溪邊,他忽然扯了嗓子喊道:“我剛才偷偷親了蘇錦,我不告訴旁人……”
蘇錦惱了,拔了匕首就追着他攆。
只是他跑得比耗子還快,一面跑一面喊,“小阿錦被我親過了,日後嫁不出去了!”
她恨不得當即弄死他。
樂極生悲,古人誠不欺我。
崴到腳的是她,逍遙法外的是他。
最後逍遙法外的他背着一臉惱意的她,幸災樂禍道,“你若日後嫁不出去,哥哥娶你啊。”
便是早前那一幕。
……
她垂眸,淡了淡眼中氤氲。
若是在山中被兇獸追得屍骨無存,她寧肯相信,他從來就是她腦海中虛幻出來的一個人……
——“小阿錦,若是哥哥背你平安出去,你最想做什麽?”
——她惱火道,“修好我的簪子……就是剛才被你踩成兩段的那個……不對,三段!”
——他背着她,打哈哈道,“不是以身相許嗎?”
——“你是話本子看多了吧。”
——“話本子?好看嗎?裏面有說以身相許嗎?”
——她惱火:“對!說的全是以身相許。”
——“那我賠你根簪子,你以身相許吧,這樣我們誰都不賠。”
——“想得美!……诶!前面有坑!”
——“嗯?”
轟~
蘇錦低了低眉頭,眼角先前的氤氲掩去,似是嘴角殘留了些許淡淡的笑意。
只是,都說夢裏的人是看不清臉的……
許是真的。
當他們臨近山林盡頭,她要伸手接開他臉上面具的時候,忽然竄出來一只兇獸,他快得掩耳盜鈴的速度抓着她死命得跑,額頭全是汗水,大氣都不敢出。
但他們怎麽跑得過一只兇獸!
他抓着她,跑不動,臨到緩坡的時候,他忽得停住。
“小阿錦!”他忽然喚她。
她正吓得六神無主。
他忽然狠狠親上她雙唇,“走!”
她未及反應,他推她滾下了滾坡。
她記得跌跌撞撞中,她是看見兇獸朝他撲過去,他逃脫,臉上的面具也随之滑落。
她終是再沒看清他臉的時候,滾下了緩坡……
……
蘇錦嘆了嘆,藏在心底許久的事,好似浮光掠影一般,填滿了整個思緒中。
——“小阿錦……今晚的月色很亮哪……”
——“……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
——“明月照人來……”
——“……你還是別說話了”
——“小阿錦……”
——“又怎麽了……”
——“你旁邊有蟲子……”
她整個人僵住,又以為他玩笑,遂慢慢轉眸,只見果真有條毛茸茸的蟲子從她一側爬過,她吓得臉色都變了,直至毛茸茸的蟲子全程從她一側爬走,她才“嗖”得一聲起身,再也不要躺下。
——有人噗嗤笑出聲來,“這有什麽好怕的?”
——她又怕又惱,“姑娘家都怕這個……”
——他毫無征兆捏了一只放在她面前,她吓得臉色徹底白了,他亦毫無征兆親上她嘴角,“明月照人來……”
只是這個人,應當永遠不會再來了……
蘇錦翻開書冊,繼續看下去,但再往後的文字,她似是再一個字也讀不進去。
那個少年郎,就似永遠留在年少時候的一場夢境裏。
她不再去想,也很少想起。
卻在離開柳家那個暴風驟雨的夜晚,同那個牽她離開柳府的人,隐約重疊在一起……
——“再如此,我會當真……”
——“我一直當真。”
……
翌日清晨,白巧見她靠在外閣間的小榻上睡着的。
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袍,手中,還握着白日裏翻的那本《我與郡主不得不說的故事》。
白巧詫異。
但她唇邊還有均勻的呼聲響起,許是在夢見什麽些美好的事情,白巧不忍打擾,遂回內屋拿了薄薄的披風,輕輕披在她身上。
就要到平城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慢一些也無妨。
阖上外閣間的門,白巧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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