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燕丹
晚上呂不韋燒了飯,端到餘子式面前。把筷子往前推了推,“吃吧。”
餘子式從竹簡堆裏擡起頭,看了看那碗淡黃色的小米飯,伸手接過來,頓了一會兒,說了聲,“多謝。”
呂不韋輕輕笑了,“吃吧,我如今谪居陽翟,也端不上什麽像樣的飯菜,也不知道你是否習慣。”
餘子式沒說話,拿起筷子慢慢吃起來。呂不韋看着他,接着視線掃過他面前的擺着的成堆竹簡,随手拿起一卷看了眼,《尉缭子》,微弱燈光下呂不韋的眼神微微一變。随即他把那卷書整理好放回了原來的位置。
一直在觀察着他的餘子式吃着飯忽然問了一句,“你認識他?”
呂不韋點點頭,坦然道:“認識,秦國當朝太尉。多年前我帶兵伐攻東周,他曾贈我一卷《尉缭子》,說是征程勞頓,睡前翻一翻,能睡得更酣些。”
“尉缭他還活着?”餘子式詫異道。
“自然還活着。”呂不韋瞥了眼那書簡,“那老匹夫的命多硬啊,傾天下氣運都壓不住他。”
“你還帶兵打過仗?”
“是啊,年輕時候的事兒了,那時候什麽都敢幹,如今老了,拿不動劍了。”呂不韋眯了眯眼,看了眼餘子式,“先生厲害不?這天下人不敢想的,不敢做的事,先生都做到了。”
整個人都靜默了一會兒,餘子式慢慢放下手中的碗,端正地坐好,“既然這樣,我問你個事兒,你敢實話實說嗎?”
“有何不敢?”呂不韋拂了下寬袖,單手支着下巴看着餘子式,“呂不韋這一生,無愧于天下之人。”
“有人說秦王嬴政是你的兒子,他是嗎?”餘子式認真地看着呂不韋。
呂不韋差點從矮桌上把自己的下巴磕下來,他咳嗽了兩三聲後才勉強坐穩,“你說什麽?”
“《資治通鑒》說你和趙姬睡了,然後趙姬懷着你的孩子嫁給了子楚,生了嬴……”餘子式話還沒說完就被呂不韋猛地捂住了嘴。
“夠了夠了,我聽清楚了。”呂不韋整個上半身探過桌案捂着餘子式的嘴,“你還真是什麽都敢說。”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先皇,趙太後,當今陛下,你今後用這幾個詞代替一下他們的名字,先生聽着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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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子式掰開他的手,“那當今陛下是不是你和趙太後的兒……”
“停停。”呂不韋再次捂住了餘子式的嘴,“我聽着心裏更瘆得慌了。”
“那你想怎麽樣?反正就這麽個意思。”餘子式推開他的手,皺眉道。
“先生我是清白的。”呂不韋整了下衣袖無奈道,半晌他忍不住問了句:“先生我像是那樣的人嗎?”
“你是清白的?”餘子式反問道:“那趙太後呢?”說着餘子式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的中年男人,穿着簡單青衫的男人清雅溫和,眉眼經過了歲月的琢磨不僅沒變老,還多了幾分深沉的韻味。舉手投足間都流露出溫潤的風華。
這樣的男人,即使是如今的年紀,怕也足以傾倒無數女人。不怪餘子式懷疑當今趙太後的定力,而是實在說起來,秦相呂不韋的确有這份魅力。
年輕時周游七國,做買賣做到了天下第一商的贊譽。偶然遇上留滞邯鄲的秦國質子子楚,嘆了一句奇貨可居,便讓一位原本籍籍無名的秦國皇子坐上了王位。一國之君執手說“願與君共天下”,養三千門客,著呂氏春秋,平東周,立三川、太原、東郡,掌丞天子助理萬機,定天下霸業,拜相封侯,秦王嬴政作揖敬稱仲父。
春秋戰國五百多年,也就只出了一個濮陽呂不韋。
這樣的男人,又豈是嫪毐那種貨色能與之相比的?
而此時,這一位驚才豔豔的前大秦丞相正在慌慌張張往外瞟,“你這番話可別讓人聽了去,謗議王室可是死罪啊,誅九族的死罪啊,要車裂的啊。不過要說起那趙太後嘛……”男人壓低了聲音極輕了嘆了一聲,擡眼幽幽看向餘子式。
“……”餘子式重新端起面前的小米飯吃了起來。
呂不韋一看他不搭理自己了,輕輕推了把餘子式,讪讪道:“你為何不問了?”
“問什麽?”餘子式看向他。
“就是……”呂不韋靠近了些,“就是那趙……”
“沒興趣。”餘子式低頭繼續吃飯。
呂不韋一句話就那麽憋在了心口,半天說不上來。然後他就聽見餘子式認真道:“謗議王室是死罪,要車裂的。”
呂不韋覺得他那口氣更加不順了。
餘子式端着碗,瞧着這位大秦前丞相的臉,忽然極輕地笑了一下。兩人坐在昏暗的小窗前,餘子式慢條斯理地吃着飯,餘光裏呂不韋重重吐了口氣,最終還是慢慢卷起袖子伸手替他整理起了桌子上的散亂的書簡。
說來也是奇怪,大秦的前相邦,做起這事兒來倒是輕車熟路,一點都沒有生疏的樣子。餘子式吃着飯,聽見面前的中年男人輕聲絮絮叨叨:“大半輩子,就光操勞這些事了。”
餘子式擡頭淡淡掃了一眼,青衫的男人低着頭,眼中忽然多了幾分難得的柔和。
就在這時候,窗外忽然卷過一陣風聲,嘈雜中夾雜着兵刃的撞擊聲。
呂不韋手中的動作微微一頓,與此同時,餘子式迅速放下碗站了起來。他剛拉開大門,肩上就壓了一柄未出鞘的劍劍,他擡眼看去,一襲沉沉黑衣的魚只說了兩個字,“回去。”
下一刻,餘子式就被那劍氣逼得向後退了兩步,門倏然關上。透過最後一線門縫,餘子式看見魚背對着他,極緩抽出了手中的劍,劍氣一瞬間在整個院子裏震蕩呼嘯。
門被關的嚴嚴實實,餘子式擡頭,聽見有人朗聲道:“北燕王孫,求見先生。”
八個字,擲地铿锵有聲。
餘子式回頭看去,呂不韋已經放下了手中的書簡,眼神動作均是平靜。見餘子式注視着他,呂不韋朝他招了招手。
餘子式朝他慢慢走過去,門外劍氣風聲幾乎震得屋子都在抖,呂不韋溫和問道:“怕嗎?”
餘子式立刻點點頭。
呂不韋伸手把餘子式拉過去一點,輕輕嘆了口氣,“說來我倒是與那北燕王室有些交情,”
“什麽交情?”
“前些年燕趙之戰,我獻計陛下以救燕為名,蠶食燕趙之地數千裏。”看了眼餘子式的臉色,他補充了一句,“燕國勢小,自此國力大衰。”
餘子式一把扶住桌子,半天站穩了問道:“現在跑還來得及嗎?”
話音剛落,門被人一劍劈開,呂不韋緩緩把把袖子從眼前移開了些,伸出頭瞟了眼,接着看向僵住了的餘子式,“瞧着好像遲了。”
餘子式回頭看去,魚持劍卻立,一身黑衣獵獵作響。門外院子裏站了幾個人,為首一個着紅衣的年輕人,負手而立,眉目疏朗。
忽然,那紅衣的王孫斂袖作揖,朗聲道:“多年不見,燕丹拜見先生。”
年輕王孫身後諸人刷一聲歸劍入鞘。整個院子一下子靜得滴水可聞。
餘子式扭頭看向呂不韋,這位大秦的前相邦正從地上站起來,勾起一旁的鞋子往慢悠悠腳上套。餘子式嘴角下意識一抽,回身看向那位燕王孫,他依舊保持着作揖的動作,不急不躁,從容不迫。
終于,整理好儀容後,呂不韋直起身,朝着那位燕王孫回了一句,“太子殿下,昔日邯鄲城一別,算來也有十年之久了。”
燕太子丹直起身,笑道:“十五年。”
呂不韋啞然失笑,半晌點頭道:“當年你不過才六七歲的年紀,你倒是記得清楚。”
“邯鄲為質,寄人于檐下的日子,誰能輕易地忘了?”燕太子丹依舊是笑。
呂不韋微微一頓,他擡眼看向燕丹。多年前邯鄲為質的兩個孩子,如今一個成了燕國太子,一個成了當今秦王,可那些年的事兒,一閃神仿佛還是昨天。他似乎還是當年那個年少氣盛的富家子,匹馬邯鄲城,偶遇了那兩個買不着炸油條的孩子。
那時候恰逢長平之戰,秦将白起一戰坑殺四十萬趙國将士,聲震六國。趙人聞秦而生殺意,街頭巷尾自制小面條名喚白起,入油鍋煎之,名喚炸白起。一時之間風靡邯鄲。當時的秦王嬴政才不過三四歲的年紀,跟着同樣傻乎乎的燕丹也不知是聽了誰的唆使上街買油條。若不是他出手解圍,依着當時趙人痛失丈夫兒子的悲憤,當今的秦王陛下怕是早已經被下了油鍋了,連帶着這位燕國太子都不一定能活着回來。
半晌,呂不韋收回思緒,對着燕丹笑道:“年紀大了,我倒是有些記不清了。”
燕丹的視線慢慢游走,從簡陋的屋子,破舊的院落,到折角的席子,全是劃痕的矮榻,甚至是角落裏的積水,擡眼到漏水的屋檐,最終他終于把 視線落在呂不韋身上。
落魄青衫舊故人。
想起那年邯鄲街頭勒馬而立的朱衣青年,燕丹的眼神終于微微一沉,輕聲嘆道:“天下人都說先生國士無雙,可又有哪個國,這麽對待自己的士呢?”
呂不韋擺手讓魚把劍收回去,上前兩步在燕丹面前站定,昔年的孩子如今已經是一國的太子,唯有那眉眼還帶着些許熟悉的清秀,他看着他,眼前忽然浮現出另一個人的模樣。
黑沉沉的大殿裏,他拿着書簡輕輕敲那少年的腦袋。
“為何總是記不住呢?都是一國之君了,說出去讓群臣笑話。”
黑衣的少年撇撇嘴,“他們誰笑話,我誅他們九族便是,堵不住這天下悠悠之口,我當什麽一國之君。”
“這是暴君亡國的行徑。”
黑衣少年随意地往後一仰,十二道的冠冕散落在黑色地磚上,他緩緩道:“文人亂國,我便堵上這天下士子之口,武夫亂禁,我便銷毀這天下兵戈武器,文武安馳,才是天子治下,暴君亡國,是為不治。再者說,七國問鼎中原,殺百萬人屠百萬城想換一個盛世太平,我如今殺百人便換一個清肅朝堂,不是極好?”
呂不韋輕輕皺眉,“說的有道理,那既然陛下你不背了,臣就先回去了。”
黑衣少年猛地從地上彈坐起來,一手扯住他的袖子一手從桌上扒過書簡,“先生,我就是随口說說的,我背。”少年手忙腳亂地翻書簡,卻怎麽都找不到剛看的那一卷了,半天他朝呂不韋尴尬笑了笑,“先生,書簡……書簡失竊了。”
呂不韋看了眼自己被緊緊拽着的寬大袖子,又看了眼鎮定地宣稱書簡失竊了的秦王陛下,沉默。
黑衣少年等了許久都等到呂不韋開口,終于忍不住道:“先生,你為何不說話了?”
“我怕說完陛下誅我九族。”
“……”
思緒戛然而止,呂不韋眼前站着的依舊是燕丹。
燕太子丹。
許久,他淡淡說:“太子殿下,早點回去吧,陽翟畢竟是秦國封地,燕太子丹出現在此地,不妥。”
“先生,燕國雖小,肯為先生鋪一席方寸之地。”燕太子丹忽然再次斂袖彎腰沉聲道:“如果先生願意……”
“我走不了。”呂不韋打斷了燕丹的話,他伸手輕輕把燕丹扶起來,替這個一路跋山涉水而來的年輕少年拂去了肩上的輕塵。
“先生,秦國已經容不下你了,朝堂政野,江湖廟堂,秦王嬴政已經容不下相邦呂不韋了。”燕丹眸光沉沉,一句話說的重若千鈞。
是啊,天下人都知道,年輕的帝王初掌權柄,殺嫪毐逐呂不韋清肅秦國朝堂,秦國早已經容不下這位昔日的大秦相邦了。權勢之下,最是無情帝王家。
呂不韋點點頭,“我知道。”朝着面前的燕太子輕輕笑了一下,他近乎低嘆地笑道:“他不需要我了。”
“先生。”
“太子殿下,呂不韋本是濮陽商人,祖輩都是商賈,周游列國做些買賣,本就稱不上殿下所說的國士二字,所謂的運籌天下也過是貪戀權勢富貴,僥幸贏了幾步而已。”他看了眼燕丹背後站着的幾個人,一字一句緩緩道:“北燕多慷慨悲歌之士,殿下,國士原先也不過是普通人而已,而因為遇上了命中的那個人,才成了國士。”
燕丹看着呂不韋,記憶中的青年經過了這十多年的歲月,鬓上已經染了幾縷白發。可從那簡陋屋子裏緩緩走出來的時候,他分明看見的,還是當年的故人。
早就知道,勸不動的。
這人哪怕再落魄,沒了高蓋華服,沒了金印绶帶,沒了三千門客沒了駿馬高檐,他還是當年的呂不韋,大秦的相邦呂不韋。燕丹知道,但是他依舊來了。秦燕之行多少人勸他,但他還是帶着寥寥幾人踏上了秦國的國土。
他清楚,面前的人值得他這麽做,他比所有人都清楚這一點。他更清楚的是,無論他怎麽說,面前的人都是勸不住的。
許久,他嘆了口氣,朝身後的人招了招手。
身後的人恭敬地遞上來一枚木盒子。
燕丹把木盒遞到呂不韋手上,無奈道:“也算是報了當年邯鄲街頭先生的恩情,望先生收下。”
呂不韋倒是大大方方地接了,他微微俯身,“恭送太子殿下。”
燕丹緩緩退了一步,再次恭敬作揖道:“先生,秦燕之争,燕丹身為燕國太子,他日再見,必将傾滿城北燕刀,再別先生于黃泉。萬望先生恕罪。”
“此去燕國路途艱辛,太子殿下珍重。”呂不韋平淡地回道。
燕丹終于轉身離去,一身的赤色紅衣随風而動,與他身後的人一同消失在視野極遠處。
一直到燕丹那一行人的背影看不見了,餘子式才看向呂不韋,後者也恰好扭頭看着他。忽然,呂不韋把手伸向餘子式的袖子,輕輕一扯。餘子式也沒抵抗,任由呂不韋把他的手從袖子裏扯出來。
一柄匕首端端正正地擺在餘子式手上。呂不韋詫異道:“你哪裏拿的?”
“随手從你房間順的。”餘子式說這話臉上一點情緒起伏都沒有。
呂不韋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想殺人?”
“以防萬一。”餘子式随手就把匕首扔了,拍手看了眼呂不韋手裏的木盒子,“燕丹,燕國太子丹,我沒說錯吧。”
“是他。”呂不韋點點頭,“你認識?”
“不認識,聽說過。”餘子式的聲音很平靜,扭頭看了眼院子裏魚剛殺的人,他看向一旁的沉默的魚,“你殺的?”
魚抱着劍點點頭。
“那你清理院子。”
魚似乎略帶詫異地看了眼餘子式,接着看見呂不韋朝他微微點頭示意,魚轉身足尖輕點跳上房梁,“好吧。”
呂不韋這才抱着那木盒子靠近了些餘子式,“第一次?”
餘子式點點頭,臉色除了有些微微的發白倒也沒什麽異樣。呂不韋卻是很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習慣就好,我當年第一次親眼看見殺人的時候,遠不如你呢……”
“你別拍我。”餘子式忽然冷聲道,眼見着魚消失在視野裏,他猛地往下一低身,手撐着臺階就坐下了,“我有些腿軟。”
呂不韋剛還沒說完的話就那麽卡在了喉嚨裏,半天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你……還好嗎?”
“讓我坐會兒,我現在站不起來。”餘子式冷着臉坐在臺階上,背筆直地立着。
呂不韋微微側頭看了會兒他,半晌他抱着盒子蹲下了,“那要不,我先回去了,你自己一個人緩緩吧。沒事,習慣就好。”想起自己第一次誤入剛被屠城的城池,呂不韋很是理解地伸手拍了拍餘子式的背,“想吐就吐吧。”
下一秒,餘子式扯着呂不韋的袖子嘩一聲全吐了出來,他幾乎把整張臉都埋了進去,邊吐邊咳嗽,幾乎要把肺都嘔到呂不韋的袖子裏去。
呂不韋:“……!”
于此同時,陽翟都城外,年輕的燕國太子牽着馬立在河邊,他輕輕撫這馬的紅色鬃毛,靜靜注視着馬低頭啜水。
“太子殿下,真的要離開嗎?陛下那兒……”一人終于忍不住問道。
燕丹緩緩擡眼掃了眼面前的人,接着重新低頭撫着手底下的馬,“大梁司馬,你們之中有誰殺得了魚腸劍?”
“可是殿下……”
“我記得。”燕丹打斷了他的話,聲音忽然沉了下來,“濮陽不韋,不入燕,就只能死在陽翟。”
所有人都沒了聲音。只剩下燕丹一人撫着馬鬃輕聲喃喃:“他不負天下人,是天下人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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