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客卿

餘子式拐過小巷,還沒到呂不韋的住所,他就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

熙熙攘攘的賓客擠滿了本就狹小的巷子,無數衣着華麗的僮仆、侍女、甚至還有劍士擁着高車駿馬,一眼望去竟是沒有盡頭。仿佛這一夕之間,六國的諸侯王族全都湧到了這秦國邊城的破敗宅院前。

昔年呂不韋掌丞大秦,七國名士蜂擁而至的盛況,餘子式沒想到他平生竟也有幸再得見一回。

餘子式擡眼看去,魚抱着只類似鼎的鍋,一臉陰沉地坐在牆頭,分明也是不快。

“魚!”餘子式朝着他吼,聲音一瞬間被淹沒在人海中。

可魚卻猛地回頭,一眼就盯住了遠處的餘子式。他站起來,縱身輕輕一躍,踩了幾腳不知是誰的腦袋,飛快地掠到餘子式的面前。

餘子式剛想誇他一句身手漂亮,還沒開口手裏就被塞了只鍋,他打開一看,裏面的臘肉還蒸着熱氣。那一瞬間餘子式這種沒心沒肺的人也覺得很是感動。

當下餘子式就很義氣地拍了下魚的肩,“一起吃!”

魚略帶鄙夷地看了眼餘子式。

片刻後,兩人蹲在角落裏,手裏各拿了一只臘羊腿大快朵頤。餘子式自來了秦國就沒吃過一頓肉,眼下一聞到腥味簡直兩眼放綠光。他邊啃羊腿變問魚:“這什麽情況?”說着他指了指那門口一大群人。

“求見先生的。”魚啃着羊腿眼都沒擡。

餘子式擰着眉嚼着肉,問道:“他們何時到的?”

“昨夜。”

昨夜?餘子式若有所思,魚則是一個勁兒埋頭啃着羊腿完全不搭理餘子式。

等到一鍋肉終于啃得只剩骨頭渣的時候,餘子式站起身,慢悠悠地拿袖子抹了把嘴。

他注視着那群人,忽然冷笑道:“昨夜到的,今日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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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把骨頭随意地一抛,皺眉道:“先生說不讓往外攆。”

“怎麽?不往外攆是打算供着這群公子大爺?”餘子式一掀衣擺單膝蹲在魚面前,“我問你,算上這裏面所有劍客死士一類的高手,一旦動起手,你有把握嗎?”

魚是個實在人,聽出餘子式話裏的意思,直接回了兩個字,“不打。”這六國小有名氣的客卿劍客差不多都在這兒了,魚殺人再拼,但到底是有智商的。

餘子式擰着眉思索了一會兒,問道:“如果,加上魏瞎子呢?”

魚倏地擡眼看向餘子式。

半柱香後,魏瞎子裹着件破爛袍子大大咧咧地蹲坐在呂不韋門口,抿着小酒眯着眼,盯着着面前噤聲的諸位客卿。魏瞎子身後的門板上斜斜倚着一身黑衣的魚,手裏抱着把黑沉沉的劍不發一言。

餘子式站在最前方,他一腳踏上最前面的一輛華蓋高車,清了下嗓子朗聲道:“諸位,從這兒往北是青天大道,往南是迢迢水路,正逢大好晴空,慢走,不送。”

聽着車外餘子式的叫嚷,人群中,端坐于馬車內的魏王孫冷冷一笑,“這呂不韋手底下竟也有如此不識分寸的人?”

魏王孫面前坐着位中年男人,披着件魏國陰陽師專屬的墨黑袍子,鬓角到指甲都修得整整齊齊,眉峰犀利,聽見魏王孫的話,他掀開馬車的簾幕一角掃了眼,接着眸光猛地一沉。

“這當年呂不韋風頭盛時,呂氏門人便是七國出了名的瘋狗,如今還當這天下是二十年前的天下不成?”魏王孫慵懶地将手上正把玩的玉珏甩到一旁,“走,下去瞧瞧放肆的家犬。”

一只筋骨分明的手忽然壓住了魏王孫的肩,“不,殿下,我們回大梁。”

魏王孫明顯詫異了一瞬,卻終究在男人的目光下慢慢重新坐了回去,他皺眉問道:“回去?現在?”

“現在。”黑袍男人放下簾子看向年輕的魏王孫,沉聲道:“殿下,我瞧見魏籌了。”

“魏籌?”魏王孫猛地去掀那簾子,果然瞧見那大門前坐了個衣衫褴褛的瞎眼老頭,老頭眼上那抹紫色一下子就入了他的眼。他回頭看向那男人,“你确定是他?”年輕的魏王孫沒親眼見過大梁城最負盛名的術師,但在他印象中,魏籌應當是個清俊貌美的少年郎,怎麽都與那蹲坐在大門口的邋遢老頭相去甚遠。

男人卻是沉着臉,點點頭。

魏王孫猛地放下了簾子,半晌又道:“他不是早死了嗎?”

三十年前那樁懸案,同時廢了大梁最強的術師與大梁最強的陰陽師,魏王孫長于深宮,對魏籌這名字不可謂不熟悉。二十年前魏籌孤身離開大梁城時,功力盡廢雙眼皆盲,又恰逢雪滿長安道的深冬,魏王說是放了他一條生路,其實沒人真覺得他能活下來。

“興許是被人救了。”男人思忖道,“興許是被呂不韋救了。”

魏王孫聽聞忍不住又掀開簾子瞧了會兒魏籌,眼見那老頭在陽光下眯着眼喝酒的懶散模樣,嘆惜道:“真是可惜了。”無論別人怎麽說,魏王孫是真覺得當年的事兒,他父王有些過分了。

“回大梁。”黑袍男人朝着車外的馬夫說了聲,他看向魏王孫,“殿下,此行目的已經達成,其餘的事,不必太過放心上。”

魏王孫點點頭,“我知道。”他重新拿起那枚玉珏地把玩起來,過一會兒,他忽然問面前一絲不茍的男人,“魏籌他,為何不回大梁呢?”

戰國劍客,大多奉行可殺不可辱的信條,即使茍且存活,也是為了複仇二字。可這二十多年來,從未有人聽過魏籌回大梁的消息。

男人似乎猶豫了一下,接着對年輕的魏王孫道:“死的那女子,原出身魏王室,有人曾說魏籌心悅她。”

馬車往大梁悠悠馳去,魏王孫皺眉搖頭道:“那這魏籌格局也真不算大。”竟被一女子牽絆住,說到底魏籌也不過爾爾。

黑衣的男人注視了魏王孫許久,問道:“殿下可曾喜歡過哪名女子?”

“我?”魏王孫笑道,“我喜歡過的女子,那可真是數不清了。”

……

一輛馬車緩緩調頭離開,跟着離去的就是一大片。

但是,聰明人總歸是比較少,識相的也就那麽幾個。

這些個王孫客卿,不管出于何種目的,總歸是跨越萬水千山而來。戰國這種交通基本靠走的年代,大家都不容易,不求着把呂不韋請回去,遠道而來喝碗水總成吧?

餘子式表示,不成,馬上滾。

一輛馬車的簾子被掀開,上面走下來個眉目清秀的年輕公子,對着餘子式道:“呂相氣度不俗,我們慕名而來,只想求見先生一面而已。”

“不見。”餘子式拍了拍手上的塵,輕蔑地掃了眼那公子。

“公子你這話,倒是不講道理了。”

本公子今天是來給你們講道理的嗎?本公子是來教你們做人的。餘子式看了眼那不知哪國的王孫,深感他不趁着機會殺雞儆猴都對不起這位仁兄跳出來的勇氣。他漫不經心走下臺階,邊走邊朗聲道:“諸位,我們呂氏門人并非不講道理,實不願也。”

話音剛落,一片死寂。

那王孫看向餘子式,緩緩道:“既如此,我們同公子說不通,我們願在此等呂相回來。”他幾乎是漠然地別開了視線。他淡淡道:“我想,依着呂相的氣度,總不至于吝啬碗水?”事實上,王孫壓根兒沒把餘子式放眼裏,呂不韋早已失勢,他的門人遠擔不起他如今的嚣張,自己之所以态度恭敬,無非是給在座六國客卿留下個好印象。

餘子式平生最喜歡這種道貌岸然的君子了,他一把身後搭上那王孫的肩,輕笑道:“這位公子,沒出過遠門吧?沒見識過人心險惡吧?”

敢肖想喝呂不韋的井水,你不怕呂相要你滴水之恩,全家湧泉相報啊?

王孫皺着眉避開餘子式還散發着臘肉味的手,他身後的侍衛一見餘子式近身更是即刻想拔劍。

就在這時候,喝酒喝得不省人事的魏瞎子輕輕撥了下身後的龍淵,只出鞘一寸不到,劍氣卻瞬間席卷了小巷。所有人的劍都劍氣死死壓制在劍鞘中,滿座賓客竟無一人能拔得出手中劍。

餘子式回頭看向魏瞎子,後者抿了口酒,點頭示意餘子式繼續。

那王孫的臉色一瞬間相當難看。

餘子式拍了拍自己的手,笑的意味深長,“呂不韋是個文明人,念着與你們諸位之前多少是故交,給你們留了點顏面。但我不是,先禮後兵,我真幹得出來你信嗎?”話音剛落,他盯着那王孫的眼神就森冷了起來,偏偏臉上還帶着淺淺笑意。

那王孫勉強撐着氣度,卻沒能笑得出來。

“請回吧,諸位。”餘子式轉身就往回走,邊上臺階走邊擺手道,“不送了,若半個時辰後,你們的人還在,”餘子式扭過頭輕輕一笑,“我只留下二八年華的貌美女子吶。”

魚伸手推開門,三人一齊走進屋去,餘子式走在最前方,魏瞎子走在最後。

當魏瞎子走進去後,他忽然想起什麽似的,一甩袖子帶上了門,袖中劍氣逼着門外所有人倒退兩步。

呂氏門人,失勢也能很嚣張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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