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和氏璧

記得呂不韋曾說,以餘子式的資質,練劍三十年必有所成。

那是呂相四十多來的縱橫人生裏,第一次看走眼。

素來中意餘子式的魏瞎子,在見過第一次餘子式練劍的場景後,老頭再也沒慫恿餘子式練劍。反而是魚,背着把魚腸劍,盡心盡力地教餘子式劍招,眼中絲毫沒有鄙夷的意味。

用魚自己的話來說,這叫修身養性。

春去冬來,陽翟開始下雪。

餘子式背着把普通的劍,走在院子裏,赤腳踩着地上的積雪,等終于走到廊上,他回頭看去。

天地間皓皓雪白,只有一行腳印子,一眼看去像是條永不回頭的路。

餘子式坐在廊上,看着檐外的飛雪,直到一把劍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他回頭看去,是裹得嚴嚴實實幾乎只露出一雙眼的魚。餘子式被他的打扮震驚了一下,問道:“你很冷?”

魚點點頭。厚實的羊皮襖裹得他連脖子帶下巴都沒了,只剩下一雙黑色的眼睛。

片刻後,魚抱着劍在餘子式身邊坐下了。年輕的黑衣劍客似乎是真的很冷,竟然有些哆嗦。餘子式難得看魚也能這麽慫,伸手拍了下他的肩,開玩笑道:“趁早找個暖暖和和的女人抱懷裏,大冬天的就不怕冷了。”

魚白了眼餘子式,不是很想搭理他。

恰好路過庭院的呂不韋停下了腳步看着這一幕,對于這兩人居然也能心平氣和坐一塊兒,呂相表示相當詫異。剛想開口喊一聲,卻忽然覺得胸口一陣洶湧的血氣。

呂不韋伸手扶住了窗棂,許久才緩過來,他低頭看了眼,剛捂着嘴的袖子上全是血。

沉默。

呂不韋看着那隐隐發黑的血,沒說話,由于嘴緊緊抿着,血從他的鼻子裏淌下來,一滴滴砸在地上。他仰頭朝一個方向看去,似乎又瞧見穿着玄黑朝服戴着十二道冠冕的年輕帝王端坐在大殿裏。

不知過了多久,呂不韋擡手,平靜地擦幹淨臉上的血跡,一步步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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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大半生的功業榮辱吶,終于是走到了盡頭。

呂不韋端着袖子緩緩走着,忽然記起餘子式前兩天的一句話。

二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多少風流多少事,賦與山鬼聽!

餘子式像是忽然察覺到什麽,猛地回頭看去,屋檐下已然空無一人。他皺了皺眉,扭頭對着魚說了句,“今年好像是有些冷。”

似乎日子還是很平穩,接下來的幾天都沒有任何的異樣。

直到這一天,餘子式覺得呂不韋變得很是奇怪。一大清早便花錢買了幾盅酒,還是陽翟城裏最貴的一種,回來後就坐在廊下邊賞着雪邊煮着酒。餘子式遠遠看去,覺得一股冷意直往心頭冒。

等他走過去,卻發現一切依舊是尋常的模樣,呂不韋甚至因為喝了點酒,氣色瞧着更好了。餘子式一句“你沒事吧”就那麽咽了回去。

倒是呂不韋瞧見餘子式,不正不經地笑了笑,“這麽早醒了?大冬天怎麽不多睡會兒?”

餘子式在他跟前坐下了,就着那酒碗喝了口,“這時辰不早了吧?”天色早已大亮了,連帶着院子裏的雪都看着晶瑩。餘子式回頭看了眼,接着問道:“你怎麽了?一大清早在這兒自個兒喝酒,也不叫魏瞎子,小心他和你急啊。”

“以後吧。”呂不韋笑了笑,“對了,給你件東西。”他從袖子裏掏出枚溫熱的物事抛到餘子式的懷裏。

餘子式低頭一看,發現是枚成色極好的白玉佩,玉質細膩到幾乎不可思議的地步。他舉起來就着陽光看了眼,透過陽光的那一瞬間,美得震撼人心。餘子式扭頭看向呂不韋,“給我?”

呂不韋輕輕點了下頭,問道:“好看嗎?”那語氣幾乎有些自得的意味,“這玉,可是從當朝玉玺上敲下來的。”

餘子式捏着那玉的手一抖,半天才緩住心神問了句,“和氏璧?”

秦朝國玺,不就是和氏璧雕成的嗎?

呂不韋在餘子式震驚的眼神下淡然抿了口酒,“可不是和氏璧嗎?”

餘子式覺得手中的玉一瞬間燙得驚人。呂不韋卻在時候伸手拿過那系着紅繩的玉親自給餘子式戴上了。

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餘子式聽見幫他仔細系着玉佩的人語重心長道:“能救命吶,可別丢了扔了,千萬仔細着點。”

餘子式剛想說什麽,呂不韋卻忽然坐了回去,拍了拍他的肩,“以後的路,要你自己走了。”留下這麽一句,呂不韋起身離開了走廊,餘子式看着他的背影漸行漸遠,天地間一片雪色,幾乎能淹沒了那襲舊青衫。餘子式心中忽然就一寒,他猛地一躍而過欄杆,朝着那背影追了過去。

拐角處,他一把拽住呂不韋,一出口發現自己的聲音居然有些顫抖,“呂不韋,你怎麽了?”

“忽然想一個人出去走走。”穿着青衫的男人笑的很溫和,“你回去吧。”

餘子式沒動,他看着呂不韋轉身踏着雪離開,那一望無際的大道上,滿城盡是雪色。

餘子式忽然覺得這雪涼得刺骨。

大道上,一個人走着走着,血忽然就滴了下來。呂不韋伸手淡漠地抹去了血,漸漸地眼前也是一片蒼茫血色。思緒紛飛,呂不韋記得那天鹹陽也下了場大雪,他立在鹹陽宮階前一夜。直到黎明前夕,才終于跑出個臉色蒼白的小太監來引他入殿。

他一走進去,就看見了滿殿的狼藉,散落一地的書簡奏章,砸成碎塊的燈臺,還有些分辨不出樣貌的物事,他一步步踱進去。大殿之上,黑色朝服的年輕帝王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張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

他斂袖俯身行了一禮,“參加陛下。”

年輕帝王問道:“所有事,你都認嗎?”

“臣伏罪認誅。”他的聲音很平靜。

殿內靜了片刻,自小沉穩,喜怒從未形于色的年輕秦王第一次失控,他拿起殿中唯一完好的東西朝着階下的人狠狠砸了過去,“滾!”

呂不韋覺得額前一陣劇烈的疼痛,血瞬間淌下來模糊了他的眼。

他隐約低頭看去,大秦國玺摔成了一大一小兩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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