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長槍刺山河

餘子式親自去了趟掖庭,穿着黑衣的掌事一聽見消息就忙谄媚地小跑過來,餘子式還沒瞧見人就聽見一道尖尖細細的嗓音。“府令大人?掖庭掌事曹無臣拜見府令大人。”

“曹無臣?是吧?”餘子式拍了拍那彎着腰的掌事,“別那麽客氣,我今兒就是路過進來讨碗水喝。”

“上水!”曹無臣忙扭頭拉長了聲音朝着裏面喊,一邊低着腰尖着嗓子笑道:“大人這邊請吶,水這就來。”

餘子式打量了兩眼曹無臣,只瞧見這位掖庭主事笑得連眉毛都跟着抖,賊眉鼠眼偏偏還耍得一手好機靈,難怪讨人歡心,誰不喜歡滑稽卻又谄媚的醜角呢?餘子式剛要走上臺階,曹無臣忽然猛地在階前跪下整個人伏在了餘子式的腳前。

“曹無臣該死!曹無臣該死吶!”

餘子式注視着這位掖庭主事的突然舉動,問道:“曹大人?你怎麽了?”

“這臺階上竟然有灰,髒了大人的鞋子!曹無臣該死吶!”說着這位堂堂內廷大臣伸手就去拂餘子式的鞋子,動作輕柔小心到了極點。

餘子式伸手把人扶起來,“曹大人,一雙鞋子而已,我還怕髒了大人的地方呢。”

“呦,可不能這麽說。”曹無臣回頭朝着立在一旁幾位的宮女道:“去拿我的鹿皮襖子羊裘大衣來鋪地上,鋪滿!”他一聲令下,滿院的宮女都跑起來,片刻之間就鋪好了一條道。曹無臣這才小心翼翼拿袖子墊着手扶着餘子式往裏走,“大人,曹無臣鄙陋之人,待客之道卻還是懂的。讓大人久等了,大人快請!”

餘子式看着那一地的細白絨,片刻後若無其事擡腳走了進去。很快就有個宮女端着碗水上來,烘漆碗裏盛着滿滿一碗冰涼深井水。餘子式接過那碗水,卻不由自主多看了兩眼那端水的女子。

曹無臣壓低聲音道:“大人,前些年犯了些事關進來的韓女子,聽說先前是個王室公主吶,大人若是喜歡……”

“不用了。”餘子式淡淡打斷了曹無臣的話,“讓她下去吧。我有幾句話想問你。”

曹無臣忙遣那女子出了門,恭敬地附耳在餘子式身邊道:“大人可盡管吩咐!”

餘子式輕輕敲着桌案,盯着曹無臣緩緩道:“我聽說前些年掖庭關進來個夫人,生了個孩子是吧?說來也巧,我同那夫人有些陳年的交情,她那孩子你多盡量多照顧着些,雖說是個罪臣之後,但到底是王族的血脈,你懂?”餘子式明裏暗裏往血脈上扯,卻點到即止。

曹無臣瞬間明白過來,他點頭道:“大人放心,能照顧着的曹無臣定是用命護他周全。我這就派人去照看着些。”

“不用,那孩子前些天跑出來了,待會我親自給你送過來。”餘子式起身俯視着曹無臣,看着他那副卑躬屈膝的奴才樣,他拍了拍他的肩,“這事有些複雜,你辦的時候小心點,動靜別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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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放心。”曹無臣忙拼命點頭,“定不辜負大人所托。”

餘子式把人扶起來,“好了,你也別那麽客氣了,是我求你辦事,該是我給你道聲謝。”

“可不敢吶!”曹無臣忙重新跪下去,“給大人辦事,是曹無臣的福氣。”

餘子式伸手親自把人扶到榻上,看着這位似乎腰板從未筆直的掖庭掌事的小心模樣,笑道:“曹大人是個通透人。”

“一介掖庭微末小吏,哪裏比得上大人吶!”那曹無臣似乎聽了別人一句稱贊就渾身不舒服似的瑟瑟發抖。

“瞧你這一頭汗。”餘子式嘆了口氣,“瞧見我這麽不舒服?”

“大人喲。”曹無臣喊了一聲說着又要起身跪下。

餘子式忙伸手按住他,“別折騰了,我同你開個玩笑罷了,那孩子的事就拜托大人你了。眼下我還有些事要處理,得先告辭了,曹大人不用送了。”笑着說完這一番話,沒等曹無臣說話,餘子式就直接往門外走。

“大人!小心門外臺階吶!”曹無臣擔憂地喊道,接着朝院子裏的幾個侍女吼:“你們幾個還愣着做什麽?快上去扶着點大人!”

餘子式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徑自走出了掖庭。

一直走出去極遠,身後追上來個小太監,硬是跪着送了餘子式件東西,送完就一溜煙跑沒影了。餘子式随手打開盒子看了眼,是雙精致墊絲的鞋子,大小尺寸與餘子式絲毫不差。

餘子式輕輕笑了笑,沒說話。也就是彎腰彈灰塵那麽一兩眼的功夫,曹無傷就記住了他的腳大小。

掖庭曹無臣,是個狠角色吶,果真百聞不如一見。

餘子式想起幾件事,掖庭關押受刑的貴族與親屬,前些年嫪毐與趙太後私通,造反後被關入了掖庭。據說嫪毐的那些親屬女眷便是這位曹大人料理的,孕婦破腹取出胎兒親手熬成湯灌下,稚童串成一串放在火上炙烤,老人剜去雙目砍去四肢嚎叫而死,年輕的女子更是凄慘得無以複加。自那之後,曹無臣的名字便跟着他的手段徹底傳開了。

但也還是這活活摔死太後與嫪毐私生子的曹無臣,在所有人都背棄趙太後時違抗聖意暗地護着日日以淚洗面的趙太後。趙太後與秦王和好之後,他在內廷愈發如日中天。

這大秦政壇,站錯隊玩死的人數不勝數,世上就沒有不敗的權臣這一說,呂不韋如日中天,死在了陽翟;白起威震朝野,被賜死在荒郊;若說這政治是一場驚天賭局,那滿朝文武都在賭,賭贏了是權勢富貴,賭輸了一局便是死無葬身之地。唯獨曹無臣自開局以來,未嘗一敗。

餘子式捏着那雙鞋子,緩緩往回走。

都說曹無臣厲害,厲害在哪?連李斯都對自己失了興趣,唯獨這位到處趨炎附勢的酷吏緊緊盯着自己,這一場賭局,他明明還沒到下注的時候,那人卻已經嗅到了風頭。

這位曹大人,不可小觑啊。

餘子式記起呂不韋生前的一句話:誰都只道秦宮有條走狗叫曹無臣,卻都忘記了當年武校場長槍刺山河的曹左更。

誰又想得到,這位說話跟太監一樣,腰杆永遠挺不直的鼠輩小人,其實是個正兒八經的武将世家出身吶。

……

餘子式一路慢慢走回自己的處所,推門進去時,發現胡亥正赤着腳站在地上看着架子上的疊得整整齊齊的書簡。聽見聲音,胡亥回過頭看着餘子式餘子式攏袖走過去行了一禮,“殿下。”

胡亥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問道:“我要回去了嗎?”

餘子式伸手從地上拾起鞋子蹲下給胡亥穿上,他輕聲道:“殿下,一切都會沒事的。”

胡亥低頭看着餘子式,忽然忍不住上前一把抱住了那個身影。

餘子式的動作一頓,他感受到那孩子輕微的顫抖,也感受到了那孩子的小心翼翼,到底還是個孩子而已。心中嘆了口氣,餘子式伸手輕輕拍了下胡亥的背,半是憐惜半是安撫。

“我還會再見到你嗎?”那聲音極輕,卻掩飾不了其中的希冀。

餘子式沉默了一會兒,起身從書架下抽出一卷書,遞到了胡亥的面前。

胡亥的頭更低了些,“我不識字。”

“我會教你。”餘子式把那卷書鋪開,“殿下,你回掖庭之後,我每夜會過來教你識字。”他注視着胡亥一瞬間亮起來的眼睛,緩緩問道:“殿下願意學嗎?”

“我……我願意。”胡亥似乎連話都說不完整了,他仰頭盯着面前人的臉,一瞬不瞬。

“可是殿下不能告訴別人吶。”餘子式将胡亥抱到塌上坐好,“無論是誰都不能說啊。”

胡亥咬着唇,用力的點了點頭。餘子式伸手将手上的書放到胡亥面前,“時間還早,我先教殿下一會兒,然後殿下自己帶着書回去溫習可好?”

“好。”那聲音壓抑着太多的情緒。

餘子式暗自嘆了口氣,指着手裏的書一個字一個字教了起來。秦朝人識字時先生其實不會教詩經,但餘子式這兒也沒有什麽像樣的教輔材料,詩經裏重複的句子很多,反而方便了胡亥識字。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餘子式輕輕念了一遍。

胡亥跟着念了一遍,他的聲音沒有一般孩子的稚氣,反而有些低沉,咬字很準。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

餘子式親自帶着胡亥回了掖庭,不出所料曹無臣已經帶人在門口候着了,瞧見餘子式走過來曹無臣忙低頭道:“參加府令大人。”

胡亥抱着那卷書安安靜靜地站着,沒有說話也沒有哭鬧。

餘子式将人交給曹無臣,離得最近時他壓低聲音附在曹無臣耳邊道:“拜托曹大人了。”

“大人放心。”曹無臣低着腰笑得極為谄媚。他伸手輕輕攬過胡亥,極為慈愛地摸了摸他的腦袋,“這多伶俐的孩子吶!”

胡亥下意識皺了下眉,卻又立即掩飾了過去。掖庭裏大大小小的人太多,而曹無臣畢竟是掖庭主事,胡亥常年被關在小院基本沒見過曹無臣。從第一眼起,他就發自心底不喜歡面前這個明明笑得極為慈愛的人。

餘子式點點頭,“曹大人,我還有事,告辭了。”

曹無臣忙上前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大人慢走,萬事有我曹無臣,大人且放心。”

餘子式這才轉身離去,他身後被一群人圍繞着的胡亥死死抱着懷中的書簡,未發一言。他注視着那道修長的身影,眼中是與年紀極為不符合的幽深。

待到餘子式的身影徹底不見,曹無臣才緩緩站起身,他掃了眼胡亥,淡淡吩咐了一句身邊的宮人,“帶他回去,把原先院子裏的宮人處理幹淨了,換一批上道點的。”

那宮人壓低聲音道:“大人,原先院子裏有幾個韓國王卿。”

“院子裏不是都有口井嗎?誰沒有個失足的時候。”曹無臣摸着腰間的吊墜悠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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