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劫獄

鄭彬是從自己家翻牆爬出來的,餘子式看着那挂在牆上的宗正大人,堂堂的九卿之一啊!秦國機關部門中堅人物啊!

“怎麽了?”鄭彬輕聲問道,“找我幹什麽?”

“你怎麽了?”餘子式擰着眉,仰着頭看着那挂在牆頭的人。

“沒事,我……我不想出門,有什麽事兒就這麽說吧。”鄭彬費力在牆頭坐好。

“你能下來嗎?”餘子式覺得他額頭有筋在跳。

“不了,上面……視野開闊,你有話快說!”鄭彬也皺起了眉,他挂着也不容易啊。

餘子式深吸了口氣緩了下情緒,“我問你,鄭彬,韓非是什麽罪名入獄的?”

“就這麽點事兒你随便拉個人問就知道了啊!”鄭彬瞬間就怒了,大半夜他還以為出什麽大事了,這他媽趙高自己早朝不走心,天天拿他當複讀機吶!

“我不是比較相信你嘛。”

鄭彬覺得餘子式說起謊話來真是臉不紅心不跳。半晌,他深吸了口氣,黑着臉,他把最近韓非出的事兒大致說了說。

出乎餘子式意料,這事還是從李斯說起。李斯前兩天上書,驟然對韓國發難。他認為韓國雖亡國,但民心尚未徹底歸順秦國,許多殘存的韓室貴族餘孽還在暗中窺伺。他主張秦王立即派兵,掃蕩餘孽,徹底收服韓國,順便可以恫吓其餘東方五國。

短短一份上書,用了十三次“屠城”。

這份上書遭到了一個人的強烈反對,韓非。

韓非主張秦國此時應滅趙存韓。三點理由。

第一,韓國已經覆滅,作為一個郡縣,它幾乎是已經在秦國的指掌間,秦國出兵攻打其餘山東五國,作為秦國內臣的韓國會是一大助力,秦國沒必要攻打韓國。

第二,韓國雖敗,但是王族勢力依舊錯綜複雜,難以剿滅,且韓國出于“四戰之地”,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有鄰國,各個都是韓國潛在的盟友,秦國攻打韓國他們定會出手,借此消耗秦國的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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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韓趙魏三國中趙國勢力最強,自趙武靈王以來一直在擴充兵馬增強國力,趙一再向天下諸侯呼籲戮力伐秦,它才是秦國最大的敵手。若是秦國掃蕩了韓國,其餘山東五國只會覺得秦國滅了內臣而對敵手寬容,誰又敢與秦國交好,到時天下都會與趙國結盟。

韓非甚至親自為秦王謄寫了一份四步走的滅趙計劃,數千字的篇幅,字句均是肺腑之言。

而李斯只用了四個字就說服了秦王,“心病必除。”

韓國不穩,始終是秦國的心病,一旦發作,将會造成滅頂之災。若是在秦國專心對付齊國趙國時,韓國動亂,那将是致命的背後一刀。

秦王嬴政當即決定,派兵掃蕩韓國,鐵血的帝王要讓六國人知道,但凡有一絲不臣之心,就是血流百萬的代價。

一旁觀望的上卿姚賈在李斯韓非吵得翻天時,默默進宮見了趟秦王。那場徹夜長談的主要內容就是姚賈叨叨:韓非是韓國公子,為韓國打算是人之常情,陛下若是不用他,留得久了給放回韓國去終究是個禍害,找個由頭殺了吧。

秦王沉默片刻後,同意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韓非幾乎是馬上下了獄。

餘子式這些天知道韓非躲不過這一劫,就特意避開了所有的消息,不聽不關注,權當什麽都不知道。然而當鄭彬将這一切一點點擺到他面前的時候,他心頭忽然悶得厲害。

玩政治,韓非不是李斯的對手,絕對不是。若是韓非足夠聰明,就會知道這渾水他絕對不能淌,淌了就是個死。韓國已經亡了,這麽興師動衆掃蕩,餘子式也覺得不妥,物極必反,屠城只會激起天下人對秦國的憤怒與恐懼,以後誰敢降秦?但是這話,餘子式能對秦王說,韓非不能。

韓非是韓國公子,這話他一說,哪怕是對的,也是背叛秦國的鐵證。

李斯早就料到了韓非會站出來,他太了解韓非了,無論是當年意氣風發的貴族公子,還是如今大秦的谏臣,他的這位師弟一定會站出來,為了韓國百姓,為了所謂天下。韓非也知道這話說了他必死,然而他依舊發聲了。

因為他是韓非。

這不是一場政治鬥争,這是一場政治謀殺!而韓非依舊義無反顧。

那個男人懷着天下蒼生而來,抱着改變秦國制度的志向,然而他還什麽都沒來得及做,什麽都還沒來得及說,就被生生折了羽翼。而且最重要的是,餘子式知道韓非是對的。

秦國的制度有問題,極大的問題,和韓非預言的一模一樣,十多年後,秦國的制度造成的失衡越發清晰的暴露出來。君與臣,臣與臣之間徹底沒有了信任,到最後,就連秦王嬴政都緊繃着神經防備着自己臣子,跟穿山甲一樣在曲曲折折的宮殿裏一天換一個坐标。完全靠制度來維持的政治在嬴政活着的時候就已經岌岌可危,嬴政自己一個人鎮壓了許多年,只是他的身體卻沒撐到他将帝國移到正軌上來的那一天。

人情,政治除了法理之外也需要人情,需要哪些看似糟粕的仁義禮,帝國則需要更多的心血,更多的時間。

韓非沒有錯,可是他仍然被關入了牢獄,即将被一杯毒酒毒死。

餘子式沒辦法動用任何的勢力救他,哪怕他知道韓非是一位真正的戰國君子,他原不該死得這麽冤枉。

人這一生最可悲的就是誰都有無能為力的時候。強大如秦始皇嬴政,坐擁萬裏江山,卻錯失了他這一生最重要的人,君王也有求不得,也有挽不回。

餘子式想起今天下午撞見李斯的場景,若是李斯真的要毒死韓非,怕也是獲得了嬴政的默許。餘子式有預感,韓非的時間怕是不多了。

他不該來聽這些話的,不該問,不該打聽。

“鄭彬。”餘子式忽然動了下身子,他退後了兩步,神色漠然地仰頭看了眼鄭彬,“你回去吧。”

剛在餘子式發呆的時候唠叨了小半個時辰的鄭彬完全沒想到他的話餘子式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被餘子式那突如其來的動靜差點給吓得摔下牆,看着餘子式頭也不回往外走的背影,鄭彬忍不住低低吼了聲,“趙高,你也早點回去,不要多想了啊。”

餘子式擺擺手,負手踏步而去。

……昏暗的房間裏,案上擺着一只漆黑的劍匣。一只指節分明的手按上了那劍匣。黑暗中一聲清越的金屬聲響,那劍匣打開,裏面靜靜躺着一柄劍,劍身上刻小篆二字。

純鈞。

修長的手捏住那把劍的瞬間似乎顫了一下,片刻後,穿着簡潔黑衣的男人驀地起身把利落地把劍綁在了背上。一頭清爽短發的男人伸手綁上了面巾,刷一聲推開門走了出去。

餘子式最終是翻牆走的,因為那青衣的女子呆坐在他院子裏的如水長階上,與那一院子殷紅招搖的虞美人相對無言。在翻牆而過的那一瞬間,他回頭看了眼那花叢中的女子,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

人生長恨水長東。

随後他穩穩落地,再無回頭。

韓非身份特殊,被關在了王宮監獄中。餘子式唯一的優勢就是他對這一塊的地形很熟悉。當年第一次進王宮的時候,他就特意打通關系走過一遍牢獄,當時想的是萬一以後哪天馬失前蹄栽了,他實在不行還能越獄而不是等死。

餘子式唯一沒想到的是,自己竟會是來劫獄的。他輕輕溜了進去,把動靜放到最輕。此時正巧是淩晨,獄卒有幾個甚至在打瞌睡,餘子式進去沒花太大的工夫。

萬不得已,他不想殺人。

韓非睡得極淺,他是被一陣窸窸窣窣的金屬撞擊聲驚醒的。黑衣蒙面的男人恰好借着劍氣小心地震斷了牢獄門上的鎖鏈,推門而入。兩人的視線在空中對上,韓非輕輕皺了下眉。

暗殺?韓非有些不解。

餘子式收了劍,活動了一下已經冰冷到沒有知覺的右手,“走了。”他對着韓非飛快地說,掩飾着自己身體的異樣。純鈞劍果然對心脈沖擊極大,他還沒怎麽用就覺得難以負荷。

韓非下意識覺得短發男人那聲音有些熟悉,卻沒聽出來是誰,他根本不覺得秦國有人會來救他,所以當餘子式收劍入鞘上前一把拽着他往外走的時候,他整個人都震住了。

兩人剛走出去沒幾步,腳步聲忽然在走道盡頭響起來,一下又一下。餘子式瞳孔猛地一縮,這個時間點居然還會有人來?他拉着韓非的手瞬間就加重了力道。還沒想出來怎麽辦,拐角處卻已經走出來個人。

那人腳步猛地一頓,看着走道盡頭的黑衣人與囚犯,眼中詫異一閃而過。

李斯。

餘子式腦子的神經猛地繃緊了,腦子裏電光火石一樣只有一個念頭,李斯不會武功。純鈞劍猛地出手,餘子式沒有絲毫猶豫騰身而去,想在李斯呼救前把人控制住。

“小心!”身後韓非忽然喊了一聲。

李斯站在原地,一動沒動,就在純鈞劍氣掀起他一縷長發的時候,餘子式覺得拐角處忽然一股極為霸道的劍氣直逼他臉而來。純鈞劍強硬地換了方向,擋了那一下。兩道劍氣猛地撞上,餘子式被生生震得退了兩三步,胸腔血氣翻湧。

拐角走出來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白衣披甲,面若寒霜。餘子式這才發現剛才不是劍氣,這青年手中是一柄霜雪長槍。

這一下的動靜極響,所有的獄卒都清醒過來,腳步聲一時間極響,餘子式心裏暗道要砸。他回頭一把拽住韓非就往外闖,那青年橫槍而立,擋在了李斯面前,一身雪色長衣,隐隐有沙場的血氣。

他輕輕掃了眼餘子式,修長的手微微活動,長槍劃過地面最後擡起直指着餘子式,那一眼的氣勢讓餘子式整個人都僵住了。

李斯淡漠的聲音在牢獄裏響起,“留活口。”

餘子式緩緩擡起純鈞,眼中已經恢複了平靜。他的氣息催動着純鈞劍氣,寒意順着經絡游走。這裏沒有魏籌沒有呂不韋沒有司馬魚,這裏只有他餘子式一個人,執着一把邪氣凜然的劍。

“走吧。”韓非在他身旁忽然低低嘆道,“我知道你是誰了,離開這兒。”說話的同時,韓非拿着件東西往餘子式的懷裏塞了一下。

餘子式沒說話,輕輕點了下頭。下一刻,純鈞所有劍氣驟出,直朝着那白衣青年而去,他破釜沉舟,也只有這麽一招。那青年面色一凜,長槍攜着如虹的氣勢猛地刺出,餘子式不躲不避地受了這一槍,甚至在被長槍刺中瀕死的關頭都在催動純鈞劍氣。

那青年在長槍貫穿餘子式胸膛的前一瞬間想起李斯那句“留活口”猛地截住了手中的槍,而餘子式的劍鋒卻是離他脖頸只有極近的距離了,他避閃不及,瞳孔驟然綻出迫人的寒意。餘子式眼中殺意極重,卻在最後關頭猛地側了下劍鋒,純鈞劍氣狠狠掃過青年脖頸,連帶着肩膀都掀出血肉,瞬間染紅了青年的白衣。

餘子式毫不猶豫抓住唯一的空隙猛地朝外飛奔,那一刻腦子的思路竟是極為清晰,朝哪兒走,往哪兒退,餘子式這輩子都沒這麽清醒過。

“抓住他!”

嘩的一下,整個監獄的都燃起了燈,燈光連帶着蔓延亮了大半個王城。侍衛的腳步聲,獄卒的叫罵聲,餘子式卻像是什麽都聽不見似的,鎮定而迅速地朝掖庭掠去。純鈞劍氣寒意太重,他身體大部分地方都沒了知覺,連帶着胸口幾乎貫穿的傷口的疼痛都不怎麽劇烈。為了避免人順着血跡追來,他逃亡的同時甚至還抽了個空慢條斯理地堵住了傷口。

刷一聲他縱身越過掖庭的外牆,落地的一瞬間眼前一片黑,卻沒有失去意識。

“誰?”

一道熟悉而冰冷的質問聲音響起,餘子式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看向一個方向,眼中的黑色還未散盡,他隐約看見那孩子的臉。下一刻他猛地扯下臉上的面巾,“別出聲,是我。”說完話,他擡手抹了把嘴角的血污。

天色将亮未亮,短發的青年幾乎是右手撐劍半跪在原地,渾身黑衣都被血染透了。

下一刻,一個察覺有異的侍衛追到掖庭,推門而入,一眼就看見了院中的人。

他還沒來得及喊人,一支箭铮得一聲穿過了他的咽喉,帶着他的身體一齊狠狠釘入了牆,幹淨利落,一箭致命。他睜大了眼倒下,半個字都沒來得及說出口。

胡亥放下弓箭,臉上血色褪盡,他顫抖地看向餘子式,“先生。”出口聲音顫得幾乎失聲。

餘子式耳邊一片鳴聲,眼前是大片大片的血色,而後是洶湧而來的,安寧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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