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俸祿
下雪天,胡亥随意地坐在空無一物的案前,薄亮的天光映着雪色從窗戶照進來,他披着白色狐裘安靜地坐着,垂眸眼底一片淡漠。
不知坐了多久,門忽然咿呀一聲被推開了,胡亥擡眸看去,門上扣着一只瑩白的手,接着小心翼翼探進來一個腦袋,雙眼水靈漆黑。
是個陌生的宮女。那宮女似乎沒想到胡亥在這殿中坐着,刷一下漲紅了臉,“小公子……小公子殿下。”她一瞬間不知道該退還是該上前行禮,萬分張惶的樣子,一雙眼水靈的眼睛添了無措越發靈氣逼人。
正當那宮女手足無措的時候,胡亥的聲音很淡漠地響起來。
“進來。”
那宮女抿了抿唇,半晌低了頭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也不敢靠近,隔得遠遠的跪了行了一禮,“參加小公子殿下。”
宮女微微顫抖着,把頭壓得極低,胡亥只看得見她雲髻團團,青絲如錦,發間插了一支朱色梅花,他看了一會兒,開口略顯淡漠道:“把頭擡起來。”
那女子一聽這話抖了抖,想擡頭卻又似乎很驚慌,胡亥也不催她,不知過去多久,宮女終于鼓起勇氣擡頭看了眼胡亥,倒也不是太豔麗的容貌,幹幹淨淨不施粉黛,一雙漆黑的大眼睛極為靈動,她看上去像只山林間受驚的鹿。
胡亥盯着她的臉,眸光淡淡,半晌他問道:“你怎麽進來的?”這大殿這麽些年走進來的宮人寥寥可數,誰都知道小公子殿下不喜近人,整個宮殿一共就四五位宮人在伺候,他們更是從來只在外殿活動不敢踏進來半步。這宮女的臉胡亥看着眼生,不像是他宮裏的人。
小宮女十六七歲的模樣,聽見胡亥的問話,她擡起一雙冒着水氣的眼看着胡亥,“殿下,我不知道殿下在這兒,我……我剛進宮不久,走錯宮室了。”
“走錯了?”胡亥的聲音裏沒什麽情緒,他看着那宮女的臉,問道:“你原是哪裏的宮人?”
“我,我是蘭苑侍弄花草的宮女。”
蘭苑?那可不近,聽這女子說話的語氣,到現在還在自稱“我”,倒像是個剛進宮不久的。胡亥也沒去糾正這女子的自稱,半晌他問道:“你身上什麽味道?”
宮女忙低頭輕輕嗅了一下水色的袖子,半晌極為小心地低聲道:“殿下,這,這不是香料,我這幾日在蘭苑裏修剪梅花,染上了點梅花的味道。”
胡亥沒說話,似乎是沉思了一會兒,眼中難得露出一點柔和。接着漫不經心地擡眸看向那宮女,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羅。”那宮女的聲音越發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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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瞧着很怕我?”胡亥忽然問道。
“不敢。”小羅忙擡頭看向胡亥,“我……我走錯了宮室,怕殿下責罰。”
彼時胡亥坐在案前,雪白不摻一絲雜色的白狐裘襯着他整個人清冷如玉,這位素來不近人的秦王公子乖戾名聲在外,實際上卻是個難得的清俊少年。小羅莫名就看怔了,一雙漆黑水靈的眸子映着少年雪色面容,她臉頰忽然有些發燙。這位據說從不把人放在眼裏的少年王孫正看着自己,眼中只有自己一個人。
“起來。”
胡亥淡漠的聲音響起來,那宮女卻是沒聽見似的跪着不動,怔怔看着胡亥。半晌她猛地一激靈,回神從地上站了起來,一不小心踩着了自己的裙邊,她被絆了一下,整個人摔了回去,膝蓋狠狠砸了下地板,她驚呼一聲,雙眼眼瞬間就紅了,卻忙死死咬着唇壓抑着呼痛聲。她擡眸小心地看了眼胡亥,扶着地又想站起來,沒兩下就又疼得摔坐在地。她揉着自己的膝蓋不敢說話,一雙水靈的眼紅紅的,還泛着細細水光。
胡亥看她那狼狽樣子,起身慢慢走到她面前站定,居高臨下看了會她,接着他對她伸出了手。
小羅怔怔看着離得極近的胡亥,與那只朝着自己伸出的手。少年的手上長着薄薄的繭子,十指修長,掌紋很淡。小羅越發把頭低下去了,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手放在了胡亥的手上,卻沒敢用力只是輕輕搭着,她感覺到少年手很是冰涼。
胡亥垂眸看着他,慢慢握緊了她的手,把人扶了起來。他随意地低頭看了眼宮女的膝蓋,“傷着了?”
小羅咬了下唇,半晌輕輕點了點頭,“抱歉,殿下我……”
“讓夏無言過來瞧一眼吧。”胡亥的聲音仍是冷冷淡淡,聽在小羅的耳中卻是驚起數丈波瀾。
她不知怎麽的就紅了臉,輕聲道:“好。”
胡亥打量着宮女的幹淨容顏,素淨有如脂玉的臉上浮着淡淡的紅,這種姿态樣貌倒是真的能讓人耳目一新。
梅花,青衣,不施粉黛。在秦宮的人眼中,胡亥這輩子似乎沒什麽喜歡的東西,也沒什麽在乎的東西,能拿捏住三樣他不讨厭的,也是不容易了。胡亥垂了眼眸,眼底清清冷冷。
“殿下。”小羅似乎想起什麽似的,忽然驚惶道:“我,我還得回蘭苑修剪梅花,我得回去。”她說着就從胡亥掌心抽走了自己的手,回頭忍痛走了兩步,卻差點又摔在地上。
胡亥驀地伸手穩穩扶住了小羅,極為自然地伸手從她的發間摘下梅花,“在殿裏先住下,傷好了再回去吧。”
小羅的眼似乎一瞬間盛滿了驚詫,連話都說不完整了,“殿……殿下。”
披着雪白狐裘的少年清俊無匹,小羅一眼看去只覺指尖發顫,她忙低頭掩飾住自己的失态,“是,殿下。”
……
胡亥走出宮殿的時候,外殿的宮女忙跪下行禮,“殿下。”
胡亥掃了眼她,這是他宮室裏唯一的一個女子,從七年前自己入住這宮殿時就跟着自己,他只隐約記得她叫一個很清麗的名字,一時之間卻是想不起來。也是,能活到今天的人,總是比一般人要聰明些。胡亥的聲音很淡漠,他吩咐道:“找夏無言給她看一下,再給她收拾個宮室出來。”
“是,殿下。”那女子低着頭,聲音很是鎮定,絲毫沒有詫異于胡亥的異常的舉動。從不近人的秦王公子忽然在宮室裏養了個女子,這事是很讓人詫異的,可那宮女卻仿佛什麽都察覺不到,不多問不詫異,像是沒有情緒一般。
胡亥多看了眼她,忽然問道:“她怎麽進來的?”
宮女猛地拿頭抵着雪地,“奴婢該死。”
“下不為例。”胡亥說完這一句,收回視線轉身往外走,那襲雪色狐裘逐漸走遠,隐入了視野盡頭的鋪天積雪中。
等到胡亥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那宮女才平靜地起身,剛站起來她差點又給摔回去,她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手腳冰涼,渾身都沒知覺了。将衣裳緊緊,她收了眼中的顫栗情緒,兩年來第一次走進大殿。那有着雙靈動眸子的女子正坐在黑貂裘的軟榻上揉着自己的膝蓋,嘴角輕輕上揚。
聽見腳步聲,小羅回頭看去,發現是個低着頭的宮女。“怎麽了?殿下不是說要去請個大夫過來看看嗎?”
“奴婢這就去。”那宮女擡頭看了眼那女子,“殿下說要給良姝安排個宮室,不知良姝有什麽另外的要求嗎?”
“這宮殿裏又沒有哪間宮室院子裏栽梅花的?若是沒有也沒關系,你去栽上吧。”小羅淡淡道,一臉的從容自然。
“是。”那宮女退下了。
走出去很遠後,宮女終于忍不住回頭看了眼,不知是涼得還是怎麽的,巴掌大的臉上血色全無。
……
蒙毅是個很清苦的少年,餘子式記得前年冬天大将軍蒙武曾經穿着件磨破袖口的冬衣,去年他看見那磨破袖口的冬衣套在了蒙恬身上,今年這件高齡的冬衣在蒙毅身上繼續抗風扛雪。
他着實是懷疑,蒙家人到底是窮還是摳,他們父子三人是在變相抗議大秦朝臣的俸祿太少了嗎?一件冬衣往下傳,子子孫孫繼續穿,想想竟還有些莫名的感動。
“蒙毅。”餘子式在盯着蒙毅袖口大洞好多天後,終于忍不住提了個不太成熟的小建議,“我送你件東西吧。”
蒙毅恰好在謄抄有關賄賂的秦律,一聽這話手裏的筆猛地錯了一道,他擡頭看向擰着眉的餘子式,半晌他把那條秦律給劃了,問道:“你說什麽?”
餘子式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問道:“蒙毅,你們家人的俸祿,是怎麽管的?”這一件冬衣穿三年,還是父子輪着穿,着實讓人懷疑他蒙家的俸祿是用到了哪兒。
聽見餘子式的話,蒙毅盯着餘子式的眼神卻是忽然幽深了一瞬,他對着餘子式道:“蒙家人的俸祿,每月底盡數都上繳了。”
“繳給誰了?”
“我父的俸祿盡數都在我母手上,我大哥的俸祿盡數都存着,等着日後娶妻後盡數上繳我大嫂。”蒙毅随随便便就把蒙家人最大的忌諱說給餘子式聽了,似乎完全沒想這話多毀他蒙家世代将門豪族的顏面。
餘子式被深深震驚了,半晌問道:“你大哥挺……未雨綢缪啊?”
“我父親從小就告訴我大哥,沒錢便娶不上妻,娶不上妻便成不了家,成了家也終被悍妻壓一頭。”蒙毅說到家人,眼中比平日柔和許多,他笑道:“我大哥小時候常瞧見我父親被我母追着砍,甚為驚恐,從四歲起他就開始偷偷存銀子了。”
想起平日裏蒙恬鐵甲戎裝的邪氣凜然,餘子式再想想他默默存老婆本的模樣,頓時忍不住笑出聲,半天憋出一句,“你大哥,挺有遠見啊。”半晌他笑得差不多了,擡頭看向蒙毅,“那你平日裏的俸祿呢?不會和你大哥一樣吧?”
蒙毅捏着筆,靜靜看了會兒餘子式,随即他将筆放下了,“我三年前傷了胡亥殿下,被陛下罰了三年的俸祿。”
餘子式猛地想起還有這茬。也是,當年那比武場那風波鬧挺大,他記得蒙毅是被罰了三年的俸祿。都說到這兒了,餘子式順口就接了句,“你把人傷成那樣,罰你三年俸祿也算輕了。”他記得胡亥當時是從馬上被掀下來,渾身多處骨折,那一身的血他想想還是覺得心驚。
蒙毅看着餘子式那模樣,忽然道:“我沒傷他。”
“什麽?”餘子式擡頭看向蒙毅,一下子竟沒反應過來。蒙毅這話什麽意思?
蒙毅卻是忽然沉默了,半晌他淡淡道:“我的意思是,當時我是失手了,傷他非我本意。”
餘子式倒是信蒙毅這話的,蒙毅實在沒理由去針對胡亥,說胡亥死纏着蒙毅要比試他倒是還多相信一點。這事在餘子式的心裏就是兩孩子比試,蒙毅失手傷了人,餘子式他自己也是懂點武的,比試中有的時候那度真的挺難把握,受傷也正常,好在胡亥最終沒事了,沒出什麽大事對兩者來說都是萬幸。
想起蒙毅這三年因為沒有俸祿過的也着實很清苦,餘子式瞥了眼他袖口壓着的那破洞,又想到快到年底他俸祿也快發了,年關朝廷也會賞點東西,同僚一場他送蒙毅件冬衣好了。
堂堂一個大秦将軍之子,穿着件破洞的衣服過年也不像話,不知道的還以為大秦官員個個都是清正廉明,這讓餘子式這種偶爾收點賄賂的奸佞小人多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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