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刺秦

宮殿裏,華庭正在趴在榻上拿着卷書背着,時不時地低頭看兩眼,随即繼續背下去。

餘子式站在窗外,手微微挑着紗簾看着華庭,眸光有些發沉。

華庭費力地背着,她讀的許多字連讀音都是錯的,讀起來都拗口更何況是背了,半天她略顯不耐煩地抓了兩把頭發,翻了個身繼續閉眼繼續背,寬大的黑色衣袖中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捏着一卷竹簡随即地垂在身側。

餘子式看了一會兒,緩緩将紗簾放下了,他轉身離開,耳邊還響着少女吐字不甚清晰的背書聲。

……

餘子式走出華庭宮室的時候,迎面走過來一個黑衣的小侍,塞給他一張帛書。

餘子式漫不經心地接了,走到無人處緩緩攤開一看,沒想到竟是尉缭的親筆信。他眸光暗了暗,擡頭看了眼天色,已經快到正午了,算時辰這會兒荊軻也快入宮了。鹹陽宮的鐘鼓聲齊鳴,隐隐可以聽見禮樂吟唱聲。

鹹陽宮已經擺好齊全大禮,大秦也已收拾好最隆重的陣仗來迎接這位遠道而來的燕國使臣。

這一天注定是要被載入史冊,千百年後依舊為人所樂道。秦王,刺客,刀劍,匕首,這些東西擺到一起就已經是一部傳奇的剪影了。

餘子式盯着手裏的帛書看了一會兒,接着扭頭看了眼鹹陽宮的方向,他将帛書收好,回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出了大秦王宮。

一回到家,推門進去就看見李寄亡抱着只長匣子倚着樹等他。聽見聲音,李寄亡側頭看了眼走廊的方向,餘子式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尉缭正坐在廊下眯眼曬着太陽,老爺子竟是難得的精神。

“太尉大人?”餘子式走過去,從袖中掏出帛書,對尉缭忽然把自己叫回來有些不解。這節骨眼上不是出什麽事了吧?

尉缭今天比往常氣色要好許多,甚至從衣領袖口細節處能看出老爺子是精心拾掇了一番的。他擡頭指了指一旁的位置,示意餘子式坐下。

餘子式按着他意思坐下了,一擡頭就看見尉缭正定定地看着自己,那眼神看得餘子式忽然心中一陣怪異,他問道:“太尉大人,你找我?”

“今日的鹹陽宮可算是熱鬧了啊。”尉缭悠悠遙望了一眼王宮的方向,對着餘子式笑道。

餘子式不是很确定尉缭能不能聽清他的話,轉念又想起桓齮的事兒,他覺得老頭可能是心裏難受找他唠兩句,這也正常。他還在思索尉缭找自己的目的時,忽然聽見尉缭回頭問自己:“趙高,你可喜歡鹹陽?”

Advertisement

餘子式看了眼尉缭,半晌輕輕點了下頭,“還行。”除去時不時的征兵外,鹹陽人的日子算是七國中最安穩的了。畢竟一國都城,鹹陽是天下難得的繁華地帶,鐘鳴鼎食數十萬戶,龍虎氣象還是有的。當然最主要的還是鹹陽沒有戰火。

尉缭回憶着一路走到餘子式家時的沿途所見,那真是滿城新春風光,他悠悠嘆了口氣,惆悵道:“我從前四方征戰,想的是千秋功名,萬世功勳,如今老了忽然卻忽然有些後悔,這路走得不好。”他側頭看向餘子式,忽然頗有興致道:“我剛在來的路上,瞧見一個五陵郡的少年與人打賭,一出手就是黃金千兩,你猜後來怎麽了?”

“他輸了?”餘子式也時常在鹹陽街頭瞧見這些貴胄王孫,這些少年大多數都有個顯赫的姓氏,一出生就在祖輩的庇蔭之下,家人又不求他獲個什麽功名,于是他們也不上戰場奪什麽爵位,每日只在鹹陽街頭游蕩,調戲民女是不敢的,頂天了也就玩點富家子一擲千金的把戲。這種人王贲應該尤其熟悉,他在鹹陽城頭呼朋引伴,吼一嗓子出來的大都是這種貨色。

尉缭眯眼,笑得頗為幸災樂禍,他搖頭道:“可惜啊,他賭贏了,噫,黃金千兩啊。”

“贏了有什麽好可惜的?”

尉缭深深看了眼餘子式,“與他打賭的那少年我看了兩眼覺得眼熟,走出去老遠,忽然想起來,呦,那不是李斯家的公子嗎?我忙折回去又看了一眼,可不是李由嗎?噫,黃金千兩啊。”尉缭頗為惋惜,“我算了一下,除去賞賜光折算廷尉的俸祿,李斯還得在大秦朝堂多當兩百多年的差。”

聽完尉缭的話,餘子式沉默了一會兒,覺得他還是不要在背後嚼廷尉大人的舌根了。

尉缭卻是無所謂,他頗為感慨地長嘆了一聲,“若是人有來世,我尉缭一定要睜大眼投個富貴人家,像做李斯的兒子也很是不錯啊。這輩子沒活好,什麽功名啊,利祿啊,這些哪裏值得我花上這幾十年的心力。”他喃喃低嘆道:“下一次吧,只願生為鹹陽輕薄兒,如李由這般鬥雞走馬過一生,天地家國的安危渾然不知,多快活啊。”

餘子式看着那老頭眼中毫不掩飾的羨慕之情,心想着即便是有來世,這不安分的老頭怕也不會是什麽善茬。生子當如太尉缭?那也是數一數二的英雄敵手。

遠處有鐘聲傳來,在鹹陽城中悠悠蕩開。餘子式回頭望了眼鹹陽宮的方向,覺得時辰也快到了。片刻後他回頭看向尉缭,想來所謂“刺秦”的計劃應該是萬無一失的吧?畢竟是尉缭的最後一局。

呂不韋贊過尉缭,收官第一。

尉缭也望向鹹陽宮的方向,年紀大了,眼前一片模糊,他擡手揉了一下,卻是愈發模糊了。半晌他無奈道:“算了。”這雙眼望鹹陽,如隔煙霧九重城。

餘子式自言自語道:“說來,秦王有令,侍衛百官不能戴劍上朝也不能近身,荊軻獻圖的時候,遠在殿外的侍衛要如何保證秦王安危呢?”尉缭到底是怎麽布置準備的?餘子式幾乎日日在鹹陽宮上朝,很清楚地直到那地方藏人難度有多大。秦王又不準親衛配劍近身,荊軻靠近的時候難不成真像歷史上一樣自己動手拔劍砍人?這風險未免太大,絕不是尉缭的風格。關于這一點餘子式的疑問存了很久了。

尉缭原先一直是模糊狀态,此時卻是難得清明了一瞬,他扭頭看向身側的餘子式,估計了一下時辰也差不多了,他才緩緩道:“侍衛為何要保證秦王的安危?他們擺在階上從來都是為了瞧着整齊好看而已。”

“什麽?”餘子式瞬間皺了下眉,立刻問道:“你的計劃裏沒安排侍衛暗中保護秦王?”

“燕國的耳目遍布天下,說不準秦宮侍衛中也混入了他們的人,這又如何能與他們商量?又何況,萬一侍衛走漏風聲那不是滿盤皆輸?”尉缭不緊不慢地說着,目光輕輕掃過餘子式的臉。

“沒有人保護秦王?那萬一荊軻真的是頂尖刺客,真的傷了秦王怎麽辦?”餘子式看着尉缭的臉,心中的不安猛地騰了起來。

尉缭聽完餘子式的話,輕輕一笑道:“為人臣子,如何能拿君王的安危冒險?那可是死罪。”

“你的意思是……”話未說完,餘子式猛地怔住了,他不可思議地看向尉缭,“荊軻是你的人?”只有這樣,嬴政的安危才是真正的萬無一失。也只有這樣,一切才是真正地在尉缭的掌控之下。

尉缭靜靜望着院中的李寄亡,輕聲嘆道:“不,趙高,他是你的人。”

餘子式猛地回頭看去,一直在院子倚着樹閉目養神的劍客緩緩睜開了眼,清風吹動他額前碎發,露出一雙淡漠清冷的眼。在餘子式的注視下,他擡手将手中的長匣遞出來,猛地撕去了上面覆着的黑色布帛。

那是一枚劍匣,很熟悉的劍匣。只一眼,餘子式覺得他身體中的血瞬間就涼了。

他猛地翻身下廊朝着李寄亡走過去,伸手就奪過那枚漆黑冰冷的劍匣,揚手就掀開了那蓋子,裏面靜靜躺着一柄暗黑色長劍,鋒芒藏盡。

魚腸劍。

餘子式的瞳孔猛縮,緊接着就聽見身後尉缭低緩的濁嘆聲,“趙高,你要知道,這霸業宏圖,都是需要有人用骨血去鋪就的啊。”

餘子式捏着那劍匣的手猛地就緊了,指節一片發白。他擡頭看向面前的李寄亡,“不,不是司馬,不會是他,他此時應該還在他故鄉。”

李寄亡迎着餘子式的視線,許久緩緩道:“司馬雙魚說,一直後悔當年陽翟送你離開的時候将純鈞給了你,而後你給他寫信,他也沒機會能幫上你,如今将魚腸送你,至少是補全了當年陽翟城外的遺憾。”

餘子式腦子裏一瞬間浮現那年陽翟城外負手道別的黑衣少年,彼時天下大雪,那少年一劍劈風斬雪,濺起天地間無數的浩浩雪色。

那是真正的雪中俠客行。

餘子式的臉色很難看,他扭頭看了眼尉缭,又看了眼已經遲了的天色,接着猛地飛身出門,朝着大秦鹹陽宮的方向飛奔而去,再沒回頭。

尉缭坐在走廊之下,望着那一襲幾乎是騰起來的黑色背影消失在視野盡頭,他幾乎都能想象到餘子式在鹹陽街頭縱馬飛奔,卷起獵獵風聲的樣子。這性子倒是随一個人。

可惜,來不及了。

凡事冥冥之中,皆自有天命。

餘子式趕到秦王宮的時候,他幾乎是一把将通行令牌直接甩在守門侍衛的身上,騰一下飛身下馬,朝着鹹陽宮的方向就飛奔而去。他直直盯着那座氣勢磅礴的宮殿,幾乎是在用他平生最快的速度在大秦宮道上飛奔。

不知過了多久,餘子式氣息微滞站在鹹陽宮之下視線環繞四周,接着他猛地回頭,數十丈外,整齊劃一的宮人侍者從鹹陽宮階下一直排到雲霄之上,餘子式仰頭看着那上面鐵畫銀鈎三個大字。

鹹陽宮。

從自己的府邸一路飛奔到鹹陽宮之下,他能清楚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如擂鼓,連帶着氣息都是紊亂不已。下一刻,他的視線徹底釘住了,那數百階的黑色石階上,一個黑衣的青年正捧着一枚烏黑匣子一步步往大殿之上走。他甚至沒時間去思索為什麽進獻的時辰為什麽遲了,他只是猛地朝那青年的方向奔襲而去。

“司馬魚!你給我站住!”餘子式幾乎是直接沖進了攔着的儀仗隊,全然不顧刷一下拿起長戈刀劍的殿外侍衛。

正準備走上長階的的青年腳步耳朵微微一動,他緩緩回頭望去,極目之處有一角落一片混亂,忽然他視線落在了一個熟悉的黑色身影之上,他的眼神倏然亮了起來。

“司馬,你給老子回來!”餘子式幾乎在用盡他全身力氣在朝着那傻子吼,連架在他脖頸之上的兵戈都絲毫察覺不到了。他滿眼就只剩下那黑衣的青年長身玉立捧着地圖的模樣。鹹陽宮傾倒四海天下的氣勢之下,那青年正回頭望着自己的方向,黑色衣袂翻飛。

接着,餘子式看着那許久不見的青年對着自己輕輕笑了一下,隔着這麽遠的距離,餘子式看了一眼覺得他胸腔裏的血一瞬間涼了。

然後司馬雙魚利落轉身,擡腳一步步走上鹹陽宮,走過那長階之下“秦畢天下”的石刻碑文,從容不迫。

餘子式猛地一把抓住了那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長戈,血一瞬間就順着他的手流了下來,他掃了一眼團團圍着他的大秦侍衛,“讓開。”

“不行……”那領頭一派威嚴的侍衛話尚未說完,餘子式猛地抓緊了手中的長戈,血一道道順着兵戈流下來,砸到地上,他平靜道:“你們想當庭殺了大秦重臣嗎?”他掃過所有侍衛,一字一句道:“讓開。”

侍衛尚未反應過來,餘子式忽然迎着那刀劍的銳利上前一步,原本離他咽喉半寸的刀劍猛地縮了回去,所有人震驚地看着餘子式抓住機會一把掀開攔在他面前的人,朝着那鹹陽宮長階猛地飛奔而去。

餘子式覺得自己快失去理智了,什麽歷史的命定,什麽不可更改的史話,他一句都不記得了,他只有一個念頭,他要把司馬魚從那階上拖下來。

“攔住他!”那侍衛長猛地蒼白了臉色,這可是九賓規格的兩國邦交場合,如果出了亂子,他罪不容誅。

立在長階之下的侍衛一瞧見餘子式就怔住了,他們是認識餘子式的。緊接着他們就聽見遠處的侍衛朝着他們吼,下一刻他們猛地回神提劍飛身上前攔住了餘子式,“趙大人!”

“司馬魚!”餘子式差一點就沒忍住,真的打算當着那無數臺階之上高懸的“鹹陽宮”三個大字當階殺人濺血了。直到被他壓在地上的侍衛慌亂地喊了一聲“趙大人?”他才猛地清醒過來,一低頭,手中的匕首幾乎都已經抵着那年輕侍衛的咽喉了。

“趙,趙大人……”那十多歲的年輕侍衛仰頭看着餘子式,結結巴巴道。

餘子式手中的血一滴滴砸在少年的臉上,似乎只是一瞬,似乎是過了許久,餘子式終于緩緩将匕首放下,擡頭看了眼那走上去一半長階的黑衣青年,又看了一眼愣神之際架上自己脖頸的刀劍,他終于閉了一瞬眼。

“抱歉。”他低頭對那侍衛輕輕道,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氣力一樣,他整個人撐着地幾乎沒能站起來。

就在這時候,一道略顯詫異的聲音在遠處響起來,由于太遠那聲音極輕卻是極為熟悉。

“先生?”

餘子式刷一下擡頭看去,胡亥一身黑衣立在鹹陽宮外最高臺階之上,步出隊列正定定看着自己。胡亥一看見餘子式的樣子,立刻擡眸看向那逐漸步上來的燕國使臣,一瞬間他整個人氣勢渾然變了。

“站住。”

司馬魚的腳步一頓,轉過視線看向那走向他的貴族少年,兩人視線對上的一瞬,司馬魚緩緩眨了一下眼。随即別開視線繼續不緊不慢地往上走。

胡亥伸手攔在了他面前,袖口半截殷紅赤雲紋,襯着他的手有些蒼白。他側過頭看了眼司馬魚,眸光淡淡。

司馬魚也望向他,下一刻他低頭輕輕笑了下,手往前一送猛地震開那裝着地圖的匣子。胡亥眼神一冷,朝後退了兩步避開。

一聲撲簌的聲響,司馬魚扯着地圖的一角擡起手微微一振。地圖刷一聲展開,一直沿着長階鋪開,司馬魚伸手輕輕一抛,巨幅的地圖直接橫在了他與胡亥之間。他低手一撈,藏在卷軸最深處的匕首輕輕落在他手心。

胡亥退了兩步立定,忽然那張描着山河海關的地圖被一刀劃裂,刀鋒直逼他咽喉而來。他後仰避開,淬着劇毒的匕首擦着他的脖頸而過,劃開他右側衣領一角,胡亥毫不猶豫直接翻手甩出去一枚青玉佩,被內力震碎的碎片直逼司馬魚的雙眼而去。

身形一流。看着司馬魚避開的動作,胡亥心裏添了一筆。

司馬魚似乎沒想到這少年身手這麽好,側身避開後頗為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胡亥,低身一記簡潔利落的掃腿,“讓開。”

胡亥一看他的動作就能看出來司馬魚是個劍客,習慣了用劍,匕首用得甚至還不熟練,連轉換都有輕微的停頓。他垂眸看了眼他的動作,忽然飛身下臺階直接朝司馬魚手中匕首而去,趁着司馬魚反手轉換刀鋒的那一瞬間,他利落地一甩手震開司馬魚手中匕首,一腳将匕首掃下了臺階,順勢食指指節輕輕抵上司馬魚的喉骨。

整個動作行雲流水,沒有絲毫的停頓與差錯,胡亥居高臨下垂眸淡淡掃了眼司馬魚,“你輸了。”

一個劍客放棄自己的劍,是件容易鬧出人命的事。司馬魚扭頭看了眼那被撂下臺階的匕首,半晌輕輕笑了下,垂下頭沒再掙紮。

整個過程發生地太快,太出人意料,堂堂的一國使臣忽然就變成了拿着匕首和皇子動手的刺客,階下的侍衛甚至還沒反應過來,直到大殿中聞聲快步走出來一個黑衣的少年朝官。蒙毅一見胡亥與那燕國使臣,眼中瞬間冷了一瞬,他擡頭看向愣在一旁的侍衛,“愣着幹什麽?拿下他。”

階下原本圍着餘子式的侍衛也終于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全部都放開餘子式朝着司馬魚飛奔而去。餘子式立刻站起來,隔得太遠他只能大致瞧見發生了什麽,卻不知道其中的細節。他也立刻跟了上去。

胡亥眼見着逐漸圍上來的侍衛,掃了眼司馬魚,見他沒有絲毫要反抗的意思,他忽然松開了輕輕抵着他喉骨的手指。司馬魚瞬間感覺到了,立馬翻身起來,胡亥被他掀開,往後退了一步坐在了臺階之上,他低沉對着那群侍衛道:“抓活的。”那聲音不算響,但是偏偏落在人心上字字刻有刀痕。

胡亥眼見着所有侍衛圍上去直接撲到了司馬魚身上。無人注意的角落,他不動聲色将手臂抵在臺階上,一點點用力,骨頭碎裂的輕微聲響在整個場景中幾不可聞。

等餘子式到的時候,司馬魚已經被侍衛控制住了,說是控制住了,實則司馬魚根本沒怎麽抵抗就束手就擒了。餘子式走上臺階一眼就看見了倒在臺階之上的胡亥,忙上前一步走到他身邊,一低身發現少年額頭上都是冷汗,前兩天剛傷的手臂在不停滲血,他猛地回頭朝那混亂的人群吼道:“去找禦醫!”

胡亥臉色有些蒼白,伸出右手輕輕拽住餘子式的袖子,由于疼痛的原因垂在一旁的左手輕顫着,血暈開一大片。

“先生。”他将整個頭埋在餘子式的懷裏,低頭的那一瞬間視線恰好對上蒙毅注視着自己的幽深目光。他沒再說話,窩在餘子式懷中壓抑着疼痛。

連續傷了兩次,從這次的疼痛劇烈程度看,興許下手有些重了。

……

三日後,餘子式坐在胡亥床邊小心地給他手臂上藥,時不時擡頭看兩眼少年的臉色。等弄好一切後,他把幹淨的布帛與藥收拾好,見胡亥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他伸手貼上胡亥的額頭試了下他的體溫。似乎還是有些低燒,眼睛也燒得有些發紅。

“上了藥多睡一會兒吧。”餘子式用手替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輕聲道。

胡亥看着餘子式同樣纏着繃帶的手,視線暗了一下,極為溫馴地窩在被子裏不動了。餘子式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伸手将他的眼睛合上了。“我晚上再過來,你想吃點什麽?”

“想吃魚。”

餘子式頓了一下回道:“太腥了。”

“不想吃了。”

“……那吃魚吧。”餘子式伸手将摸了下被子裏少年的臉,“要是覺得不舒服讓常玉去喊夏無言。”

“嗯。”胡亥點點頭,閉上了眼。

餘子式起身,走出了房間。

那一日他脫身倒是比司馬魚簡單,只說發現了這燕國來使的異樣,怕秦王有危險于是想攔住他,一時情急才闖了大殿。這解釋過得去,至少秦王嬴政沒有懷疑。餘子式走在宮道上,将受傷的手用袖子遮了遮,然後轉身拐去了掖庭的方向。

獄卒替他打開了大門,他走進去,一眼就看見那黑衣的劍客盤腿坐在角落裏,臉色看着有幾分憔悴。前三天的審問餘子式沒法幹涉,直到今日他才有機會進來看一眼司馬魚,好在提前和曹無傷打了招呼,這傻子看上去倒也沒吃太大的苦。

餘子式走到他身邊與他相視而坐,他一字一句平靜道:“司馬魚,你真是不要命了。”

魚擡頭看了眼餘子式,輕輕笑了一下,沒回餘子式的話,而是輕輕道了一句,“好久不見,子式。”

餘子式聽着那一句“子式”,氣息微微一滞,記憶洶湧而來,他一下子想起很多人很多事,随即他盯着司馬魚的視線愈發銳利了起來。許久,他才終于緩緩道了一句,“好久不見。”

司馬魚倒是沒變太多,微微勾着背的憔悴青年即使在這樣落魄的場景下依舊是當年陽翟街頭的黑衣劍客,那一身的氣質絲毫不減,你一見到他就知道他就是大梁司馬,他就是魚腸劍。

餘子式看着他一臉輕盈的笑,忽然有種想甩他一耳光的沖動,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兒,餘子式卻是差點沒忍住。終于,等餘子式稍微平複了一下心情,他漠然問道:“荊軻,名字不錯啊。我倒是沒想到會是你來刺秦?”

“你來審我?”司馬魚似乎有些詫異的樣子。

“我是來策反的。”餘子式淡淡掃過司馬魚的臉。

司馬魚思索了一會兒,随即也就漫不經心了,他看向餘子式,很是從容道:“你問吧。”

“尉缭說你是在燕國的秦國奸細,你是嗎?”

“也許吧。”司馬魚朝着餘子式笑了笑。

“燕丹讓你來刺秦?他居然相信你?”餘子式記得當年司馬魚跟着呂不韋的時候,司馬魚與燕丹也有數面之緣。刺秦之事燕丹不可能不謹慎,怎麽都不會選一個跟過呂不韋的人來刺秦。

司馬魚倒是很随意地說道:“尉缭信我能舍命成全大義,燕丹也信我能舍命成全大義,因為我的确是個能舍命成全大義的人,所以他們信我。”

“所以?司馬魚你到底拿着匕首上鹹陽幹什麽來了?”餘子式拔高了一些聲音,定定看着司馬魚。

“還沒想好。”司馬魚說得天經地義,餘子式聽得心中發涼。

司馬魚側頭透過那扇極小的窗戶看着透進來的光束,自言自語道:“我端着地圖與匕首走上鹹陽宮的時候,正在想這事兒,到底是殺不殺秦王呢?殺了,我名留青史,不殺,我舍身成仁亦是名留青史。”

餘子式看着他那副樣子,忽然有些想笑,偏偏心中一處酸澀得難受想笑卻沒笑出來,他說:“司馬魚,你真是個人物,當世數一數二的人物。”

司馬魚靜靜看向餘子式,半晌垂眸笑了笑,沒說話。他素來不善言辭。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世上沒有人懂沒關系,至少面前的男人懂,至少有人懂過了,此生身為普普通通一劍卿到如今早已死而無憾。司馬魚看着餘子式,輕聲道:“餘子式,我們拿劍的武夫至少做了些事兒,也算是不愧對你說的那句話了吧。”

“什麽話?”

“一片……什麽冰心……”魚皺眉,似乎在費力回憶着。

“一片冰心在玉壺。”餘子式淡淡接上了,“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你夾在劍匣中的那句話?”

“是鹹陽不是洛陽,是舊友不是親友。” 魚定定看着餘子式,糾正道。

餘子式看了眼他的模樣,半晌冷笑道:“我不管你到底是怎麽想的,司馬魚,在這兒少折騰些事兒,安分等我撈你出去。” 說完這一句,他拂袖站起來。“司馬魚,你不知道你活着對我來說意味着什麽。”

留下這一句,餘子式轉身打算離開。

司馬魚的眼神變了變,一瞬不瞬地注視着餘子式的背影,眼見着他快走出去了,他忽然開口問了一句:“對了,三日前攔住我的那少年沒事吧?”

“手腕多處骨折,差點被你廢了一只左手。”餘子式回頭掃了眼司馬魚,視線清冷,“你該感謝我沒廢你一雙手。”

司馬魚微微錯愕了一瞬,随即看着餘子式走了出去,腳步聲一聲聲逐漸遠去,他回憶了一會兒,緩緩皺起了眉,“不對啊,他怎麽會骨折?”那匕首上淬了劇毒他是知道的,擔心那一日不小心傷了那少年所以他問了一句,但怎麽會是骨折?

……

出了掖庭大門的餘子式伸出手一看,剛才一時情緒有些波動,手攥得緊了些,傷口又裂了,暈出一大團殷紅的血。他沒再去管那傷,從領口裏緩緩扯出一枚白玉,正是當年呂不韋說從和氏璧上敲下來的那枚白玉佩。

餘子式緩緩捏緊了那玉,半晌才輕輕笑了一瞬。司馬魚,你真的不知道你活着于我而言意味着什麽,或者說,于天下而言意味着什麽。

他來了秦朝将近十年,所有人都是按着歷史的痕跡,生老病死,沒有人可以改變,沒有人可以阻止。呂不韋死了,韓非死了,樊於期死了,李牧死了,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地死去,他一直以為這就是命。

可是,荊軻活下來了。

餘子式擡頭望向極遠處的宮殿。

改變歷史。呂不韋沒能做到的事兒,韓非沒能做到的事兒,他餘子式一個穿越了兩千年的人沒能做到的事兒,可是,胡亥做到了。

司馬魚,你真的不知道你活着,到底意味着什麽。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神話原生種

神話原生種

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另推薦本人完本精品老書《無限制神話》,想要一次看個痛快的朋友,歡迎前往。
(,,)小說關鍵詞:神話原生種無彈窗,神話原生種,神話原生種最新章節閱讀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