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許諾

西北的火光正灼灼,燒紅了大半邊天,無數嘈雜人聲湧向掖庭的方向,沸騰不息。

餘子式安慰了幾句搭着窗戶怔怔地看着火光的胡亥,扭頭望向西北,他的視線有些幽深。不知過了多久,餘子式擡頭望了眼天色,大致估計了一下時辰,他捏着窗棂的手緊了一下。西北的方向除了愈盛的火光外沒有絲毫別的動靜。

約莫過了一刻鐘後,餘子式忽然拂袖刷一下站起來,“殿下,我去看看掖庭出了什麽事兒,殿下一個人在殿中待着,夜深了別到處跑。”說着他伸手摸了下胡亥搭在窗戶上的腦袋,回身朝着門外就走。

胡亥回頭望着餘子式的遠去的背影,視線一點點銳利了起來。等到餘子式的腳步聲徹底走遠後,胡亥撐着木質窗棂的手微微一緊,輕輕一躍翻身出窗戶,落地輕盈無聲。

很明顯,掖庭那兒出了意外。

死了一隊提審的侍衛,全是禦史丞的人。這不是失火,是劫獄。

餘子式站在火光沖天的掖庭外,負手沉默。“司馬魚人呢?”他扭頭看向那沒接應到人的侍衛。

“沒見着人。”那侍衛緩緩摘下頭盔,露出一張熟悉的臉。李寄亡偏頭看了眼掖庭的方向,對着餘子式道:“應該是被高漸離接走了。”

餘子式看了眼無數拎着水桶湧向火場的侍衛,他回頭對着李寄亡道:“趁着現在尚混亂,你立刻從東面宮門出去。”等到禁衛軍封鎖王宮就來不及了。

李寄亡點點頭,伸手壓了下頭盔,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餘子式眸中倒映着那一片火海,抿唇沉默了良久,忽然他轉身踏步朝着高漸離的住所方向走去。

不遠處的角落裏,一直跟着餘子式的胡亥立在陰影中,輕輕垂了下眼睑。他扭頭看向一旁的曹無臣,沉思片刻後,他開口道:“等火稍微小一些,找一具與荊軻身形相似的燒焦屍體扔到關押荊軻的房間中,同時找一間附近的房間将裏面的死刑犯的痕跡處理幹淨,将鎖砸碎,造成死刑越獄殺人逃跑時無意間打翻燭臺燒了掖庭、荊軻葬身火海的假象,立刻去。”

曹無臣點點頭,立刻轉身離開去安排。

胡亥站在陰影中,一襲玄黑長衣顯得他尤其沉默,他注視着餘子式遠去的方向,眸光沉沉。

先生,只要是計劃就可能會出差錯,這不是你的過失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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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子式從高漸離那兒出來的時候,掖庭的火光已經幾近熄滅了,嘈雜聲也低了不少,他站在階下望了一會兒王城西北,薄光欲曙天。

等餘子式回到胡亥的宮室時,燈旁的黑衣少年枕着一卷攤開的書不知何時已經睡了過去。餘子式放輕腳步走過去,立在一旁伸手摸了摸胡亥的頭發,少年像是看着看着書就睡去了,連筆墨暈開了一大片衣襟都未察覺。餘子式伸手将人輕輕從桌案上移開,扶着他躺在了榻上。

坐在床邊看了一會兒胡亥安靜的睡顏,餘子式原本浮躁的心忽然定了定。頂多是将人在高漸離那兒再藏上一段日子,等這陣風頭過了,他自然有辦法将人接出來。餘子式扭頭望了眼西北的方向,心中有了打算,然後他扭頭輕輕吹熄了一旁的燈。

給胡亥蓋好被子,餘子式将他的手輕輕放進被褥中,一片昏暗中,餘子式低頭盯着胡亥的臉,半晌他極輕地嘆了口氣。

無論如何,司馬總算是活下來了,歷史總算是偏了一道。

“多謝。”餘子式俯身對着胡亥低聲道。

空曠的宮室裏腳步聲響起來,而後逐漸輕去,最後是一聲輕輕的關門咿呀聲。黑暗中,胡亥緩緩睜開眼,凝視着眼前一片靜寂。

……

夜晚的長街之上,一個披着雪白披風的少女正在鹹陽最寬敞的大道上小步歡快地走着。路旁栽滿了桃花樹,一夜之間春風吹開了大半,少女仰着頭盯着她從未見過的潋滟桃花色,她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半開的桃花,眼睛裏像是落了星星一樣。

原來這就是鹹陽,原來這就是桃花,她怔怔地低頭看着掌心的桃花瓣,像是看呆了。

将白的天色,樹梢掠過的黑白燕尾,回頭望去還有寬敞平整的古道,龍盤虎踞秦王宮招搖獵獵大旗,以及這滿城的碧桃花樹。熊玉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十多年來她只聞鹹陽春日麗,卻是從沒夢見過這樣的場景。

正低頭小心翼翼将那瓣桃花放回樹下,熊玉身後忽然響起了腳步聲,她倒是滿不在乎地說道:“我只是一個人出來走走,”說着話她回頭看去,“你們不用……”她的話猛地截斷了。

一排訓練有素的黑衣刀客立在她身後,黑巾蒙面殺氣騰騰。領頭的一個人上前一步,恭敬道:“殿下,我們家大人有請。”

熊玉的臉色蒼白了一瞬,起身拔腿就跑,沒走兩步眼前閃過一道黑影,冰冷的刀刃擦着她的臉頰而過,一聲铿锵長鳴後狠狠釘在了地上。熊玉的腳步猛地一頓,咬着唇僵硬回頭,盡量平靜威喝道:“我父君是大秦昌平君,你們若是傷了我,我父君不會放過你們的。”

領頭的刀客笑了笑,一雙眼越發寒意森然,他笑道:“殿下,那你真不該一個人出門。”

熊玉扭頭又想跑,刀客身形微動,直接将人甩在了地上拿袋子一套,三下五除二利落地紮緊了。刀客将手指壓在舌頭底下,用力吹了一聲長哨。

路盡頭一輛四輪馬車應聲而來,刀客将地上的麻袋拎起來,在馬車馳過去的那一瞬間甩手扔了上去,一聲重重的悶哼聲那袋子一下子沒了動靜,馬夫伸腳就将麻袋利落地踹進了馬車,扭回頭對着那刀客露出一個憨厚的笑容。

那刀客負手立着,面巾之下的臉似乎是笑了笑,随即一行人轉身消失在鹹陽街頭,像是從未出現過一樣。

宮室裏胡亥正随意地靠在窗戶邊,手裏捏着支筆,案上壓了一塊空白細絹布。細膩陽光細細勾勒着他的臉,他正盯着那筆尖即将垂下的墨,就在墨滴砸在雪白絲絹上的那一瞬間,宮殿的大門忽然被輕輕敲響了。胡亥緩緩回頭望去。

秀氣小巧的院落裏栽了幾株海棠花,沁綠的青石板一路鋪到階前,被關了兩天一夜的少女縮在角落裏昏睡,狹小的屋子窗戶被釘死猶如黑夜一樣昏暗。胡亥伸手輕輕推開了門,微微側頭看了眼裏面的昏暗景象,角落裏的少女像是驚醒般猛地擡手遮住了眼擋住突如其來的亮光。

胡亥擡腳走進去,“把門關上。”他吩咐了一句。

餓了許久的熊玉這才放下手,擡頭看着胡亥。室內昏暗,披着件黑色披風兜帽遮住了大半張臉的少年立在她面前,袖口隐隐約約有殷紅色。“你是誰?”她張口問道,随即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胡亥随手從桌上拿起杯盞給她倒了杯水,伸手遞過去。

熊玉一臉警惕地盯着他,遲遲未去伸手接。胡亥端着杯子的手一動未動,半晌他拂袖蹲在她面前,“你是熊玉?”胡亥淡漠問道。

話音剛落,一只手猛地伸出來抓住胡亥的兜帽狠狠一掀。下一刻熊玉的視線就怔住了。那是一名極為清俊的少年,眉宇疏朗,神色淡漠,少年正垂眸清冷地望着她,有一瞬間熊玉幾乎能感覺到那視線落在自己身上的微涼觸覺。她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人,就像是剛從畫裏分花拂柳走出來一樣,那清冷的樣子真的是好看極了。

胡亥望着少女近在咫尺的臉,心下了然,縱然是他也看得出來,這少女的長相和趙太後已經遠不止是神似了。他伸手将那杯盞輕輕放在少女的手心,看着她的臉陷入了短暫的沉思。

“你,你是誰啊?”熊玉握着那薄壁杯盞,微微仰頭看着胡亥一瞬不瞬,“你快放我出去,我父君若是知道你們把我關起來,他一定會殺了你們所有人。”

胡亥垂眸看着熊玉,問道:“你父君待你很好?”

“那是自然。”熊玉眸子立刻亮了一瞬,“我是他唯一的女兒,他自然是待我最好。”

“那他為什麽把你關了十八年?”

“郢陳地處楚秦邊境,盜匪橫行,時有秦人與楚人為亂,父君擔心我的安危所以不讓我出門,這怎麽是關呢?”熊玉忽然漲紅了臉争辯道,似乎對胡亥的說法非常不平,她不知道外人眼中的昌平君是怎樣的,她只知道她父君是真心疼愛她,于是自然盡全力維護他。

胡亥倒是也沒詫異,這些林林總總的線索擺在他面前,他差不多也能猜出個大概,昌平君對熊玉的溺愛倒真不是裝的。胡亥望着眼前這個十八年來第一次出門的昌平君嫡女,的确是個不谙世事的少女樣子,看來熊啓這些年将熊玉保護得的确是極好。這一次若不是熊玉自己也有心避開侍衛往外溜,他的人絕對沒有機會接觸到熊玉,恐怕也只有熊玉才會天真地覺得她是憑着自己的機靈才溜出來的。此時此刻,熊啓那兒都已經快掀鹹陽地皮了。

胡亥正思索着,熊玉忽然伸手拽了下他的袖子,“你若是放了我,我會和父君求情放過你的,你把我放了好嗎?”熊玉望着胡亥,眼中的焦急與緊張一覽無餘。

胡亥望着她,那雙眸子裏全是真誠,絲毫不見算計與陰毒,常年待在高樓之中遠離人世的少女心地其實很善良。

不知過了多久,胡亥忽然伸出手朝着熊玉的臉而去,袖中露出半道匕首的寒芒,熊玉尚來不及尖叫便猛地閉上了眼,耳邊傳來一道布帛割裂聲。

胡亥收了匕首,伸手撈過斬下的烏黑長發,起身離開。

他身後縮在角落裏少女顫抖着睜開眼,伸手摸了下自己的頭發,所有頭發齊肩斬斷,碧玉的簪子摔碎在地上。她怔了片刻,猛地抱住膝蓋松了一大口氣,像是生死間剛走了一遭般大口喘着氣。

門外海棠樹下,胡亥将頭發裝入檀盒,輕輕一聲響合上了蓋子。他扭頭看向那下人道:“把盒子扔在熊啓府邸大門處。”

“是。”那下人恭恭敬敬地接了盒子。

胡亥回頭望了那重新被鎖死的屋子,對着下人淡淡道:“給她送點吃的。”

“是,殿下。”

胡亥收了視線,轉身往庭院外走。步上鹹陽城中大道的那一瞬間,胡亥随意地望了眼沿途的碧桃花樹,灼灼顏色如陣雲,他的眼神忽然溫柔了一瞬。他從小就知道自己身上戾氣極重,沒想到這些年在那人身邊待得久了,竟也是潛移默化學了些他的溫和脾性。

……

秦王宮一角。

昏暗潮濕的宮室裏,熊啓負手立在荒蕪庭院中,滿牆野生的蔓草瘋長了許多年,如今春來一片郁郁青色。他仰頭看着那青色宮牆,眼前浮現出許多樁陳年的舊事。他的思緒正在飄移,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木質宮牆的咿呀嘆聲。熊啓像是忽然間整個人清醒了過來,極為緩慢地回頭望去。

黑衣長發的女子正扶着門框,她微微仰頭,恰好望入了一雙沉默的眼。多年來隐居深宮,歲月的痕跡都被安穩現世沖淡了,那女子似乎還是十多年前的清麗樣子,不過是添了份素淨柔和。

熊啓移步上前,折膝而跪,緩緩道:“微臣熊啓,參加太後。”

趙姬垂眸看着地上恭敬跪着的男人許久,終于她輕聲道:“你看着像是老了。”

熊啓仰頭看向她,輕笑道:“臣的确是老了。”

趙姬伸手輕輕扶了他一把,“熊啓也會服老了?快起來吧。”

故友重逢,竟是兩相無話。記憶中的少女成了深宮中端莊的婦人,清貴的少年公子成了如今老謀深算的精瘦權臣,誰也不想再話一句當年,到最後兩人竟是相顧無言。

還是趙姬先開了口,她像是壓抑着情緒般略顯艱難地問了一句,“她,她現今還好嗎?”忽然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她伸手從袖中掏出一枚精致的盒子,半是忐忑半是小心道:“我給她做了件小物事,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喜歡,我年少時喜歡簪子,卻不知道她是不是同我一樣。”

熊啓緩緩伸手接了那枚木盒,“她,她同你一樣,她也喜歡簪子。”

趙姬的眼睛亮了亮,摸着那盒子溫柔笑道:“她長得與我年少時真是一模一樣,我自從見了那畫像後就忍不住想,她的性子是不是和我年輕時一樣烈。”說到這兒,她忍不住皺了下眉,“最好,性子還是不要随我了,女子溫順一些,日子也安穩些。”

趙姬自言自語了一會兒,忽然擡頭看向熊啓,“她像我嗎?”

“像。”熊啓隐在袖中的手一瞬間攥得極緊,臉上卻依舊是溫和笑着,“她與你很像,等她大一些了,我會給她挑一個品性樣貌都上乘的貴胄子弟,或是寒門的君子,都成,她看上誰都成。”

趙姬似乎有些感懷,“都到了該談婚配的年紀了啊,我本來該給她做件衣裳的,也不知道現在還來不來得及。她身形尺寸我也沒數,應該是跟華陽華庭她們差不多吧?我見着華庭時總是會想起她。”她極輕聲地喃喃道,“熊玉,我的女兒。”

熊啓幾乎就要将話脫口而出了,卻在瞧見趙姬的模樣時生生咽了回去,良久,他平靜道:“她很好,一切都好,你放心。”

趙姬沉默了許久,終于輕輕說了一句,“這些年,多謝你了,熊啓。”

“我答應過你的。”熊啓的聲音有些低沉,十八年來所有的生死雲煙,六個字一筆勾銷。

是了,我曾答應過你的。

無論是熊玉還是嬴政,我答應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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