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日常

天色漸漸昏暗起來,房間裏點着盞燈,胡亥正坐在案前,偏着頭仔細地擺着象牙筷子,看了一會兒,他伸手将湯盅擺到一桌子菜中央,撤回手之前還試了下湯的溫度,眼中一直閃爍着細碎的溫柔。

忽然,門外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胡亥原本扶着乳白色象牙筷子的手一頓,擡眸朝着門外望去。

極輕的腳步聲,密而多,發出秋風卷落葉一樣的窸窣聲。

胡亥坐着沒動。院子裏靜了一瞬,夜色掩飾下,黑衣的刺客飛身越過院牆,紛紛貓腰落地,擡頭望向門窗大開的正屋。一時之間,院中不聞人聲,抽刀出鞘聲此起彼伏,滿院的铿锵低沉。

與此相反,屋內卻是靜得滲人,清瘦的黑衣少年坐在堂前,昏暗的燈火中,他垂着的手裏輕輕捏着兩支細長的象牙筷子。

刺客像是察覺到了什麽,抽出刀後看着那間屋子竟是極有默契地頓了頓,互相看了一眼,點點頭,一行人從四周門窗開始包抄。

黑影移動的那一瞬,胡亥忽然甩手,象牙筷子無聲劃空而過,穿着喉骨後釘在了院牆上。少年拂袖起身的那一瞬,身旁的燈火輕輕飄了一下。

洛陽街頭車馬喧,煙火坊的輕煙正無聲地散入百姓家。

月色下,胡亥立在階前,緩緩擦着手上的血,他望着滿院的屍首陷入了短暫的沉思,餘子式這回出門本該是低調潛行,如今在洛陽鬧出的的動靜似乎太大了些,至少是驚動了一些人。

而且更重要的是,先生就快要回來了,自己一個人要怎麽迅速處理掉這麽多屍首?胡亥手上動作一頓,輕輕皺了下眉。

……

餘子式被虞姬請了出來之後,忍不住又在在洛陽的街頭晃悠了兩圈,想想又沒有什麽事兒做,就靠着樹看街邊的大爺編了一下午草鞋,直到大爺都收攤走人了,餘子式還在樹下垂着眸走神。直到巡夜的兵卒一聲銅鑼響将他催得回神了。

一擡頭,天都黑透了。

餘子式這才慢悠悠地往回頭,站在大門處,他擡手正打算推門,忽然間他又頓住了,低頭收拾了一下情緒,輕輕吸了口氣,他這才推門走進了院子。

剛走進院子,餘子式就被院子裏濃郁的熏香味道給嗆了一下,他皺着眉擡手輕輕揮了下,氣味沒散反而越發濃烈,餘子式正下意識往院子外退,卻聽見一陣腳步聲,他動作一頓,擡眸看去。

少年匆匆忙忙從內室走出來,卻在看見他的那一瞬間頓住了腳步,緩緩伸手扶着廊下的柱子,神色似乎怯懦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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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子式一見到他就想起白天發生的事,一時無話,氣氛忽然就有些幹。這尴尬感比餘子式想象的還要尴尬,餘子式立在原地,滿腦子就是一句話,一定要沉得住氣,要鎮定。不要躲更不要避,他餘子式堂堂大秦重臣,一代權宦,做了就認。

胡亥見餘子式神色淡漠地立在院門口,既不走進來也轉身離開,當下心中就有些慌,他也不敢開口,他怕他說錯一句話,餘子式直接轉身就走了。雖說今天餘子式回應了他,但是餘子式的态度還是模糊,胡亥一如既往的不安,甚至較平常更為不安,當下餘子式的淡漠神色尤其加重了他的這種不安。

終于,還是胡亥先沉不住,扶着柱子的手緩緩攥緊了袖子,他小聲猶豫道:“先生,屋子收拾好了,還有衣服也洗幹淨了。”

餘子式聽着胡亥怯懦的聲音,心中某處驀地一澀,視線之中,黑衣的清瘦少年扶着廊下柱子,神色小心翼翼,一副想上前卻不敢上前的樣子。餘子式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眼見着胡亥朝他挪了一下步子,卻又生生頓住了。

“胡亥。”餘子式聽見自己的聲音平淡而清冷,“過來。”他朝少年輕輕伸出手。

少年的眼睛一瞬間就亮了起來,時間仿佛頓了一瞬,一身黑色映着月輝,朝着他飛奔而來,在他面前卻又驟然停下,餘子式看着少年的臉,淡淡問道:“你怕什麽?”

胡亥靜靜看了男人一眼,忽然伸手環住了餘子式的脖子狠狠抱了上去,他的聲音在發顫,“我把先生吩咐的事兒做完了。”

餘子式看着撞進他懷中的少年,極其自然地擡手揉了揉他的頭發,環住了他的肩,問道:“自己做了飯?”

胡亥點點頭,抱着餘子式不放手。餘子式也任由他抱着,手忍不住輕輕摩挲着他長發,竟是不自覺輕輕笑起來,“你吃了沒?”

“吃了,給先生留了湯。”胡亥抱着餘子式,頭埋在他肩上緩緩笑起來。

“哦。”

頓了一會兒,餘子式問道:“院子裏什麽味道?”

“熏香不小心調得太濃了。”胡亥說着略略松開手,望着餘子式笑。

“哦。”餘子式應了一聲,沒了反應。半晌他将胡亥從自己身上拎下來,拉着他往屋子裏走。

“先生?”胡亥望着餘子式不解道。

“不是說給我留了湯?”餘子式清清冷冷道,拖着胡亥就往屋子裏走。

胡亥眼睛一瞬間亮得驚人。

餘子式臉色淡漠,甚至都沒敢回頭看他一樣,他能感覺到少年的視線落在他身上,是的,一直都在他身上,一如既往。

似乎,也沒有他想象中的複雜。餘子式吃着飯,腦海中一念輕輕飄過,他擡眸看了眼坐在他身邊一絲不茍挑着燭火的少年,一時失神,拿着筷子的手頓了許久。

忽然,胡亥似乎漫不經心地開口問了一句,“對了,先生,我們什麽時候離開洛陽?”

餘子式瞬間回神,捏緊了指間的筷子,他其實沒聽清胡亥問了什麽,回憶了半天,他還是鎮定地重新問了一遍,“你剛問什麽?”

胡亥回頭看了眼餘子式,“先生,我們能不能盡快離開洛陽啊?”他挨着餘子式坐下,一雙眼清澈幹淨。

餘子式偏過頭看向他,“為什麽想走,你不喜歡洛陽?”

“洛陽的事,先生不是辦得差不多了嗎?”

“是差不多了。”餘子式一提到正事神色就平靜鎮定了許多,“應該不會待太久了。”說着他看向胡亥,“你想走?”

胡亥輕輕點了下頭,掃了眼窗外,眸子有一閃而過的幽暗,他很好的掩飾了過去。

“再忍忍。”餘子式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半晌才說了一句,“過兩天就好了。”

“嗯。”胡亥說着忽然抓緊了餘子式的胳膊,緊張道:“先生,你別送我回鹹陽。”

餘子式垂眸淡淡看了眼胡亥,平靜道:“我說話算話。”

吃完飯,餘子式正打算回房間,忽然他在房間門口停住了腳步,一回頭,胡亥正跟着他。餘子式眯了一瞬眼,胡亥若無其事地抓了下頭發轉身就走,餘子式目送着他走入自己的房間,看着他關上了門,餘子式這才轉身回屋。

餘子式躺床上粗略地算了算,發現自己又是兩天沒合眼,意識像是從身體裏剝離出來了,身體疲倦極了,意識卻是前所未有的清醒,餘子式躺在床上半天,愣是沒睡着。他腦子裏一會兒想着胡亥的事兒,一會兒想着魏籌的事兒,時不時還冒出張良百無聊賴的臉,思緒從韓國一路飄回鹹陽。

不知過了多久,餘子式意識模糊時,覺得似乎有人輕輕抱住了他,他本想睜開眼看一看,想想還是算了。很熟悉的感覺與溫度,一點點撫平他心中深藏的不安與焦躁,他忽然靜了下來,沉沉睡去。

胡亥看着睡夢中下意識窩入他懷中的男人,一片昏暗中,他伸手輕輕攏住他,他看着他這麽些年,他知道這男人有多不容易,那些從不曾吐露過的,男人一人扛下的艱辛,他從來都看在眼裏。

“先生。”胡亥沒敢動作太大,怕吵醒餘子式,他只是輕輕将人攬入懷中,無聲低喃道:“我有些不放心。”

說着話,黑暗中少年的視線有一瞬間的銳利。

……餘子式醒來的時候,天色都已經大亮了,他從來沒睡得那麽沉,醒得那麽遲。緩緩睜開眼瞄了一眼,剛想窩回去再睡一會兒,下一刻他猛地睜開了眼,擡頭盯着面前抱着他睡了一夜的少年,那張清俊幹淨的臉近在咫尺,餘子式一瞬間睜大了眼,下意識就往後退,接着覺得身體忽然一輕。

下一刻,一聲重物落地聲,胡亥猛地睜開了眼,耳邊響起一道低沉的悶哼聲。

“先生!”

餘子式正一手扒着床沿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聽見胡亥的聲音,他手一哆嗦沒抓穩床沿,又摔在了地上。

胡亥反應過來忙起身伸手去扶,“先生,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餘子式搖着頭,忍着肩上的疼痛,“我沒事,你怎麽在這兒?”說着他擡頭看向胡亥。

胡亥猛地沒了聲音,沉思片刻後,他鎮定道:“先生,我怕黑,一個人睡不着。”

餘子式也沒了聲音,片刻後,他說:“天亮了,出去。”怕黑?以前怎麽沒見你有這毛病?

“先生。”胡亥的聲音又開始冒委屈。

“出去!”餘子式拔高了聲音。

胡亥看了眼還坐在地上的餘子式,略顯委屈地收拾了一下外衫,抱着自己的衣服翻身下床,走出了餘子式的房間。

直到耳邊一陣清脆的開門關門聲,餘子式才終于猛地松了口氣,揉着自己狠狠磕在床沿上的肩,臉色不善地從地上爬起來坐在床上,坐了半晌,他咬咬牙擡手繼續揉肩。

揉着揉着,餘子式猛地想起自己是窩在胡亥的懷中睡了一夜,大清早的,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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