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白鶴

清晨的淮水河上飄着極淡的水霧,倒映着兩岸青翠山峽,水雲一線。餘子式掀起簾子往船篷外走,擡眼望去,好山好水,鐘靈毓秀。

白衣的公卿之子正悠閑地坐在船頭吹風,手裏捏着一支青玉的長笛,嘴裏嚼着一塊幹硬的小米面糕。

“給我騰個地。”餘子式走上前去,推了推張良,在他身邊坐下了。

張良扭頭深深看了眼餘子式,扔給他一塊面糕,“吃點吧。”眼見着餘子式皺眉,他幽幽道:“別嫌棄了,有的吃就不錯了。”

“昨晚一不小心把你給忘了,你沒事吧?”餘子式低頭咬了口手裏的面糕。

“沒事,也就是吹了一晚上冷飕飕的風,吹得我頭暈惡心直哆嗦,還有就是躺船頭睡着了差點掉河裏去,除了這些也沒什麽大事。”張良說着微微一笑,“真沒事,我一點都不記恨趙大人你。”

餘子式捏着面團的手一頓,緩緩望向張良。

張良卻是悠悠地別開了視線,“你家小公子怎麽樣了?”

“夜裏有點低燒,休息兩天應該就好了。”餘子式話音剛落,就聽見身後一聲簾子掀起的聲響。他回頭看去,穿着他的青色常服的弱冠少年正從船篷裏走出來。

餘子式看着他朝着自己走過來,極其自然地伸出手撈過人往身邊一帶,把人放在了身邊,問道:“感覺怎麽樣?”

胡亥搖了下頭,沒說話,窩在餘子式身邊不動了。

張良低頭打量了一會兒胡亥,笛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手心。這種命格的少年日日擺身邊放着,趙高也真是個心大的。果然還是大秦人膽氣粗,先是幾位不世出的草莽悍将率百萬鐵蹄踏山河,橫沖直撞震碎了天下氣運,而後秦王嬴政冠冕加身,只憑着兵馬硬生生在亂世殺出一條坦蕩血路,滿朝文武都是個個心比天高的枭才,文有李斯、姚賈、馮氏父子,武有王翦、王贲、尉缭、李信、蒙氏父子,真正的星漢璀璨氣象,六國江湖廟堂誰與争鋒?

所以說大秦人膽氣粗,星河曹漢不批天命,他們踏着坦蕩血路就殺上去了,這股子狠勁兒試問誰敢不服?

人定勝天,有時候還真是這麽個理。

所以趙高對胡亥好也能理解,趙大人一看就是個自信的人,覺得自己命夠硬也是理所當然。藝高人膽大啊。張良心裏想,臉上着微微一笑,略帶欣賞地望了眼餘子式。餘子式被他的視線掃過,眉頭不自覺跳了跳。

張良怎麽笑得跟個偷腥的黃花老閨女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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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船頭坐了一會兒,雲霧漸漸重了起來,壓着水面一片濕冷涼意。

張良眯眼眺望了眼不遠處山頭上的行雲,悠悠道:“這天怕是要下雨,快入夏了,天變得快着呢。”

他話音剛落,雨就細細飄了起來,張良略顯得意地朝餘子式挑挑下巴,“你瞧,我說吧。”

餘子式起身打算回船蓬裏給胡亥拿件鬥篷,剛一站起來就感覺手被人捏住了,他低頭看去,淡漠道:“松手。”

胡亥委委屈屈地松了手,看着餘子式回了船篷,自己伸手扶着船篷坐起來。張良扭頭看了眼他,注意到胡亥略顯蒼白的臉色,頗為幸災樂禍地問道:“小公子暈船啊?”

胡亥擡眸淡淡掃了眼張良,本就有些瘦削的少年因為低燒的緣故看上去更為孱弱了,那副樣子落在張良的眼裏,還真有點可憐了。張良慢慢低身與他平視,盯着胡亥漆黑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忽然笑開了,問道:“暈船很難受吧?”

“他自找的。”一道略顯淡漠的聲音在張良身後響起來,張良擡頭看去,餘子式伸手就将鬥篷抖開披在了胡亥的身上。

“先生。”胡亥小心地又去揪餘子式的袖子,卻被餘子式伸手拂開了。

“張良。”餘子式拍了拍張良的肩,“跟我進去船篷,把劍冢的地圖拿出來給我看看。”說着他起身徑自朝船篷裏走。

被無視了的胡亥裹着鬥篷一瞬不瞬地望着餘子式的背影,那模樣落在張良的眼裏,他忽然覺得這位殺伐之氣極重的少年有些意思。打量了一會兒,他笑了下,起身朝着餘子式走去。

船篷裏,餘子式正低頭記着地圖,忽然聽見一聲窸窣聲響,一擡頭卻是張良拿青玉長笛将簾子掀開了。

“你家孩子那副樣子你不去哄哄啊?”張良笑道,“那委屈的樣子,真是讓人忍不住想欺負一會兒呢。”

委屈?哄?餘子式想起胡亥的德行,臉色一黑,看向張良,“你去欺負吧,我不介意。”

“你說你一個長輩和人小孩計較什麽啊?就是個半大的孩子,還生着病,你就直接把人扔外面了?”張良說着輕輕敲了下餘子式的肩。

餘子式掃了眼張良,“我這人在朝堂上挂了個虛名,也沒什麽太大的本事,就是專治各種不服。”

他還不信,他真治不了胡亥了。

張良望着餘子式的淡漠神色,忽然輕笑出聲,“行,趙大人,待會兒人孩子病的重了,跟你喊難受,你別心疼。”

餘子式低頭重新看地圖,沒去搭理張良。張良看了他一會兒,拿笛子輕輕敲了下他的肩,笑道:“趙大人,說句實話,你覺得這孩子怎麽樣?”

“胡亥?”餘子式看向張良,眼見着張良點了下頭,他開口道:“你問哪方面?”

“脾性。”

“這麽和你說吧。”餘子式沉思片刻後道:“不怎麽好。”

張良聞言輕輕一笑,他扭頭看向船頭的胡亥,“是嗎?”忽然,他伸手将餘子式從船篷裏拽出來,“試試不就知道了?”

“什麽?”餘子式尚未反應過來就被張良扯出了船篷,“你想幹什麽?”

張良轉了下手裏的笛子,問道:“知道這什麽地界嗎?”

餘子式掃了眼四周,“淮水。”

“錯了,這兒是神仙洞府。”

餘子式倏然看向張良,張良卻是看着窩在船頭的胡亥,他悠悠笑道:“看着真是可憐,趙大人,你真不去哄哄啊。你要是不哄,我都是覺得心疼了。”

餘子式緩緩抱起手臂,他就看看,張良到底要作什麽妖。

“你真不哄,那我可是哄了。”張良看了眼餘子式,忽然起手轉了下青玉長笛。

斜風細雨,青色山水,眉目清秀的青年一身雪白長衣站在船上,廣袖迎風,橫笛一聲清響。

那是一支極為普通的市井曲子,卻被張良吹出一片悠揚清麗,男人望着遠山,眉眼裏均是細碎的溫柔。

餘子式正聽着,耳畔忽然傳來一聲鶴唳清嘯,他仰頭看去,入眼全是仙氣。

水天一色,三千白鶴悠悠下青崖。

淮水兩岸的雲海被拂散,七十二青峰洗淨煙塵,嶄露神仙洞府巍巍大千氣象。

張良沒有說錯,多年前,這地界的确是神仙洞府,迄今人間還流傳着白須仙人騎鶴下雲山、朝游北海暮蒼梧的傳說。

輕輕收了青玉長笛,張良仰頭望着那三千乘風而來的丹頂白鶴,細雨濕了他一身如雪衣衫,他笑了下。

他想,可惜世人再也不能一睹仙人騎鶴的風姿了。

這麽些年,他到底是沒能學會騎鶴。

餘子式望着那三千白鶴,怔了半晌終于扭頭看向張良,張良卻是朝他微微一笑,“看着,我們仙人是怎麽哄孩子的。”

船頭,胡亥微微仰着頭,似乎也被這樂聲招來的白鶴給吸引住了。少年坐在船上,三千白鶴繞着他輕輕飛着,鶴唳聲聲。

直到一只尤為精神的丹頂白鶴緩緩低身落在胡亥面前,它收了雪白羽翼仰頭靜靜望着胡亥,一雙眼靈氣逼人。

胡亥看了那白鶴一會兒,猶豫着伸出手,極輕地摸了下那白鶴的赤色羽冠。那性情清冷的白鶴低低發出一聲鶴唳,極為親昵地拿腦袋蹭了蹭胡亥的手心,竟是意外的乖巧至極。

餘子式看着那一幕有些微怔,細雨小舟,雲水迢迢,白鶴團飛,有着一雙漂亮黑色眼睛少年随意地坐在船上,伸手輕輕撫着白鶴的羽冠。

那一幕實在是太過驚豔。

一只手輕輕搭上餘子式的肩,餘子式回頭看去,張良慵懶地轉着青玉笛子,輕輕嘆道:“趙大人,你家小公子不簡單啊。”

萬物有靈,這群丹頂白鶴是黃石公親手養大的,在青山水雲間活了這麽多年,早就通了性靈,最識人心。

這麽重的殺伐戾氣,這麽兇的命格,白鶴非但沒有展露敵意,反而尤其的親近。

張良不由得又嘆了口氣,這少年內心有浩然長風,有淩霄氣象啊。

餘子式盯着胡亥看了一會兒,眼神很溫柔。半晌他問張良,“這是你養的白鶴?”

“差不多吧。”張良望着那群白鶴,仰頭笑了笑。

“這一身亮堂堂的白羽倒是挺漂亮,看上去挺有靈氣的。”餘子式若有所思道:“他們好像挺喜歡胡亥的啊?”

“是挺喜歡他的。”張良點了點頭,這事兒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那白鶴在胡亥的手底下那副乖巧樣子分明是在讨好。

想起之前張良說試試胡亥的脾性,餘子式覺得無非也就是個物以類聚,他于是就問張良:“你這群白鶴脾性怎麽樣?”

張良面色不變,“狡詐、陰險、貪懶、媚上、欺善怕惡……”

餘子式猛地伸手壓上張良的肩,“好了,我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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