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見徐長歌醉了, 珲春沒有耽擱。匆匆答謝過諸位貴女,珲春便尋了婢子一同扶徐長歌登上來時的馬車。
徐長歌被攙上車辇時, 口中還在說胡話。
那一聲連着一聲的“君上”, 弄得珲春不知所措。
“這是怎麽了?”
珲春扶徐長歌登車時, 青帝已坐在了車辇上。
青帝上車辇前小酌過幾杯, 此時也有些微醺。
“醉了。”
珲春将徐長歌扶到青帝身邊, 心急如焚。
“喝了多少?”
青帝側卧在車辇上,眉目間盡是飲酒後的惬意。
“一杯。”
珲春應過聲後也覺得不可思議。不論怎麽說,徐長歌的酒量也不會是一杯。
“是不是酒有問題?”
青帝曲臂讓徐長歌平躺在自己的膝上。平躺的姿勢會讓徐長歌舒服些。
“貴女們都有喝。”
珲春湊到徐長歌身側把了把脈。這一把脈,珲春覺察出幾分不妥。
出聲命馬夫驅車, 珲春借車輪滾動的聲音遮掩住自己的問話。
“馮長樂當真有那般大的膽子?”
珲春問完後,又覺得自己真敢想。郡主府擺慶生宴是人盡皆知的事情,馮長樂作為事主,如何敢在風口浪尖上下毒。
“師妹都敢在郡主府內下毒,郡主如何不敢在郡主府下毒?”青帝與珲春對視片刻,佯裝随意地提點道:“酒杯!酒或是沒有問題,但裝酒的器物就說不清了。”
“酒杯?”珲春皺眉想想,卻又覺得哪裏不對。
“席間酒杯都是同一種。”珲春低聲向青帝描述她在席間看到的酒杯, “就是那種一寸高的, 玉質的酒杯……”
“嗯。”青帝在郡王府飲過酒,自是知道馮長樂在宴會上用的是哪種酒杯。
當下她想知道的是馮長樂有沒有在酒杯裏下毒。
“如何?”
不能暴露出自己會醫, 青帝出聲問詢珲春的把脈結果。
“說不上來。”珲春将徐長歌的手腕放回到青帝腿上,眉間是青帝從未見過的凝重,“依脈象, 像是夢斷,又像是紅塵。”
“紅塵和夢斷本就是一味藥。”青帝盯着徐長歌不斷開合的嘴,下意識要去尋徐長歌的手腕。
紅塵原是如意宮的秘藥,但馮長樂有紅塵的配方。
而那該死的配方,還是她親手寫給馮長樂。
青帝記得清楚,如意宮內,學完《藥典》即算在毒道上初窺門徑,學過《藥經》,即是在毒道上有了小成。
而以她前世十歲通《藥典》,十三熟《藥經》論,說少年得志也不為過。
少年得志時,難免張揚,更遑論彼時長樂時常寄信與她,言青都貴女不善,喜歡與她一喪父的郡主處處刁難……
青帝在毒道小成後,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寫一個藥方贈與獨居青都的馮長樂。
紅塵是《藥經》的精髓所在,又恰好毒性不強。想着衆貴女都是沒吃過苦的人,青帝便将紅塵的藥方寫與了馮長樂。
不過,彼時青帝也留了心眼,将劑量寫少了些。
但這并沒有防住馮長樂。
青帝皺眉想想臨死前那壇紅顏醉,握徐長歌的手顫了顫。
“君上……”
徐長歌的眼睛忽然睜開。
徐長歌眼裏的深情讓青帝仿佛回到了那個丢卷軸的清晨。
“你……”
青帝艱難地張口,忘卻了守在一旁的珲春。
“君上失約了……”
徐長歌盯着青帝的眼睛。
“我……”
青帝被徐長歌的痛苦的眼神震到背脊發涼。
想想立後時的種種,青帝按下心頭的不安,喃喃道:“是孤的錯……”
“阿瀾怎麽會有錯了……都是長歌的錯……長歌……長歌該早早告訴君上……長樂她暗藏禍心……”說到長樂,躺在青帝膝上的徐長歌開始劇烈的掙紮,那胡亂揮動的雙臂讓青帝從過往舊事中清醒過來。
當機立斷按住徐長歌的雙臂,青帝與珲春使了個眼色。
珲春見狀,以為徐長歌毒發,忙跳車去尋救兵。
目送着珲春離去,青帝無端生出一種感覺——此時的徐長歌并沒有毒發,她只是醒了,像馮長樂那樣醒了,她記起了前世的事情,她……
“孤都知道……都知道……”
認命般湊在徐長歌耳邊輕喃,青帝發覺自己雖兩世為人,卻從未像此時這般溫柔過。
發覺眼前人在不但在聽,還聽懂了自己的話,徐長歌忽然伸手環住了青帝的脖頸。
徐長歌這次的舉動與平日不同。
青帝隔着薄衫都覺察到了徐長歌腕下那毫不遮掩的占有欲。
“那就說些君上不知道的……”環住青帝的徐長歌似乎想将上一世來不及說出的話一次說完,“長樂是死在長歌手下的……珲春是長歌的妹妹……是……”
徐長歌的聲音在顫抖。
青帝從徐長歌的聲音裏聽出不安。
但徐長歌的話并沒有如徐長歌所想的那般令青帝震怒。
這些事她已經知道了,不是嗎?
青帝想想跳車而去的珲春,心底浮起一絲迷惘。前世她以為長樂離世是珲春的手筆,現在看,似乎是一場合謀。
長歌是如何參與到那件事中去的?又是為什麽除了長樂?
青帝想知道,但這不是當下最重要的事。
“這些孤也知道……”
青帝與徐長歌輕輕地應聲,似安撫,又似在說,這些都已經過去了。
“是嗎?”環住青帝的徐長歌忽然笑了起來,而青帝頰邊的濕意則提醒着青帝徐長歌在哭。
“長歌一直以為方才說得哪些君上都不知道……既是君上說知道,那還有一事,長歌猜君上不知道……”
徐長歌又哭又笑地将面頰埋在青帝的肩頭,聲音愈發低沉。
“何事?”
青帝伸手帶着徐長歌坐起來,目光直視着不遠處的車簾。
青帝耳根發紅,有些慌亂。
她有些怕,雖然說不清楚怕什麽,但她有不良的預感——她無端覺得徐長歌接下來的話會帶來一些可怕的東西。即便她也不知道那東西是什麽。
似是洞察了青帝的秉性,徐長歌聲音愈發低沉:“君上……君上附耳過來……”
“嗯?”青帝想說不,卻終是将懷中人側了側,附耳到了其嘴邊。
徐長歌道:“長歌猜,君上不知道長歌自君上更名那日起就一直追在君上身後,無論是在如意宮,還是在千裏之外的邊塞……君上就像是長歌的眼睛,替長歌看完了錦繡河山……而長歌就像君上的影子,君上永遠看不見……”
徐長歌的語速極緩,卻将青帝想起了前世那些回不去的從前。
譬如第一次被季孫氏喚作“皇兒”時的驚恐,譬如第一次在與長樂同行時的悸動,譬如第一次被珲春喚作“師姐”時的開懷,譬如第一次使毒時的不安……
這些從前都随着她的重來變得蒼白。準确說,這些從前,都随着她的重來變得不複存在。
不複存在嗎
青帝迎上徐長歌視線,鬼使神差地問道:“你一直在嗎?”
“在……”徐長歌聲音變得缥缈。
“為什麽?”青帝追問。
徐長歌張嘴含住青帝耳垂,含糊不清道:“君上為什麽一直在長樂的身邊……”
“因為……”
青帝想說“喜歡”,卻被徐長歌打斷。
輕咬青帝的耳垂,徐長歌貼在青帝耳邊道:“她配不上君上的喜歡……”
青帝不置可否,徐長歌卻沒停下來。
溫熱的眼淚順着徐長歌的下颌流到青帝的脖頸,徐長歌倔強地呢喃:“而君上你配不上長歌的喜歡……”
“長歌……”
青帝渾身僵硬。
徐長歌的話讓她無地自容。
是呀!前世的她,比不得珲春聰明,比不得長樂博學,就連青河都比她心細,她何德何能招致到徐家嫡女的喜歡?
“我……”
青帝扯了扯唇,卻沒想出後面能接上什麽。她的思緒很亂……
“可是……”
青帝換了個詞,仍然沒找到話頭。她想和徐長歌解釋,但又覺得有些事沒辦法解釋。就像前世長歌喜歡她,她喜歡長樂,長樂喜歡青河……
她沒辦法解釋為什麽長歌那般好,她卻看不到……
“可是長歌願意等……”
徐長歌适時地接上了青帝話頭。
“長歌願意傾其所有,等一切從結束倒回到相遇前,長歌願意等,等過往煙消雲散,諸事推倒重來……但長歌懇請君上,此生等等長歌……長歌不會讓君上等太久……君上……君上……”
徐長歌的聲音越來越小,青帝環徐長歌的指尖輕輕的顫。
什麽叫等?什麽叫回到相遇之前?
徐長歌谶緯一般的言語将青帝在座位上定了良久。
長歌讓她等什麽?
青帝摟摟懷中那越來越沉的身子,耳邊全是徐長歌那句“君上你配不上長歌的喜歡”。
配不上麽?青帝輕笑。
屈肘将懷裏軟成一團的身子護好,青帝忍不住将下巴落在徐長歌的頭頂。
喜歡是可以用配得上來敘說的嗎?
青帝想與睡夢中的徐長歌追問,馬車卻停了。
站在車辇上将帶着淚痕卻已熟睡的徐長歌交與守在府門外的绮羅,青帝不自然地囑咐道:“輕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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