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長庚》長達三個小時,影片絕大多數時間只是“長庚”一個人的獨角戲。

鏡頭追随着他在房間裏如困獸般的抱頭尖叫,追随着他穿過表情麻木的人潮,追随着他在日記本上寫下支離破碎的文字。

只有在他對別人進行催眠,編織出一個又一個謊言和幻景的時候,才會有對手戲,但長庚依舊是絕對的重點。

當長庚完成了對絕大多數精英的催眠,那些曾經臉上晦暗的人們一個個露出快樂的笑臉,他們驚喜地歡呼着新的發現,然後這快樂像火種一樣傳染到人群當中。

人們歡呼雀躍。

鏡頭給到長庚的臉上。

他也在笑,虛浮的笑容。背過身的剎那就成為無盡的荒誕和悲涼麻木。

長焦鏡頭掃過整個人群,然後彙聚到他的臉上,背景虛化成一片茫然的歡樂海洋。

當那雙眼睛放大,莫一笑怔怔地抹了一把臉頰。

是濕潤的。

影片結束時,莫一笑慢慢擦掉臉上幹了的淚痕,終于明白為什麽是祁景言,為什麽只能是祁景言。這個男人,不論他呈現的是否是歷史上真實的長庚,但都讓人覺得,這就是那個人。

甚至,星網上有消息說,在這部戲上映之後,無數人跑到祁景言的個人網站、星網空間,甚至華國的公安系統下面留言,詢問祁景言是不是真的是催眠師、精神力大師。(這個時代精神力大師已經不會被殺掉,但還是要官方登記,确保安全的)

蓋因太真實了,那樣的眼神,觀衆都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思考,被活生生帶入了某種氣氛和幻境。

莫一笑卻知道,那确實不是什麽催眠,而是演技,臻于極致的演技。祁景言必然是接觸過真正的精神力大師和催眠師,親自觀看甚至親身體驗催眠,才能夠理解和呈現出這樣的眼神。

莫一笑自問,他做不到。

而當年的祁景言,僅僅只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卻演繹出了這樣的眼神,而且一直演繹了長庚的一生。從年輕時的惶恐和膽大包天的孤注一擲,到最終眼神渾濁,平靜地說出“我知道會有這樣一天”的樣子,都完美地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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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是……體驗派嗎?”

莫一笑注視着那張海報上的“長庚”,心裏有些震驚。

他自己雖然說不上是純粹技巧派,也很注意情感投入和自我代入,但更多關注修煉技巧,強調靠演繹和氣場來表現人物。而祁景言這樣,看起來是全情投入去理解和體會一個角色,代入了自我,然後呈現出來。這樣固然真實,但對于演員的心理承受能力卻是個不小的挑戰。

莫一笑翻了一下祁景言保持至少每年一部電影的工作記錄,心裏對對方的心态強度啧啧稱奇。

入戲固然是挑戰,但對于追求完美的演員而言,出戲才是最大的挑戰。

體驗派一個不好就走不出來,要緩上個一年半載。體驗這種永載史冊的人物更是如此。

好幾個小時莫一笑都沉浸在《長庚》當中,仔仔細細地看了,又做了點分析筆記。原本想着去電影院之前看兩部的,但這部戲不愧是評分九點六的經典,看過之後他根本沒心思看別的。要不是念着要體驗一下這年代的影院,甚至莫一笑都不想出門去看那部片子。

微微裝扮了一下,莫一笑乘着自動駕駛的飛行器到了電影院,很順利地進去了,沒有什麽粉絲或者黑子認出來的事情發生,既是因為這個年代的化妝改裝技術先進——要不是為了社會安全不允許,甚至用特殊材質換張臉都行——也是因為莫一笑現在名氣不大。

坐進影院,莫一笑有些期待。

但兩個小時之後,随着影片結束,這種期待就變成了失望。

——技術自然是先進了,堪比全息,好像所有事情都發生在觀衆身邊,但這兩位明明之前查了說是演技可圈可點的主演,卻不盡如人意。

莫一笑心裏暗嘆真是浪費時間,還不如待在公寓再溫習一下《長庚》,一面心裏有些放心——之前看祁景言的戲自愧不如,還以為原主記憶裏演技好的少是水平不行沒看出好來、實際上這個年代的演藝圈也比自己那時候厲害了不知凡幾,現在看看別人演的,也就那麽回事吧。

心裏吐着槽,莫一笑有些無聊地落在其他人後頭,等觀衆走得差不多,這才懶懶散散地從靠後的位置上走下來準備出去。

走到快門口的地方,一眼瞥見旁邊座位上孤零零坐了個身材高大的男人,雙肘拄在膝蓋上,修長的手指插進發間,悶不做聲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

莫一笑四下一看,影院裏人都走空了,只剩這一個。他有些擔心這男人是不是出了什麽事——這時候他還不知道,電影院裏遍布志願者機器人,監測到有人類體征出了問題會立刻過去幫助的。

“您好?”

莫一笑走過去,試探着彎下腰問了一句。

那人沒理他,保持着姿勢沒有動一下。

莫一笑皺了皺眉,伸手輕輕拍了拍男人的肩膀:“您沒事吧?”

“沒事。”那人終于有了回應,身體還是沒動,聲音悶悶的。

莫一笑總覺得這聲音雖有些變形,但還是似曾相識,但一想自己才來這時空幾日,一共也不認得幾個人,于是也不再多想。見這人有了回應,略略放下心來:“電影散場了,您也換個地方坐着吧。”

“好。”那人低低地應了一聲。

莫一笑也不想太多管閑事,點了個頭轉身就要走,卻看到那高大的男人動了一動,站起身來,頭略略垂着:“那我也出去吧。”

莫一笑愈發覺得這人奇怪,悄悄用眼神掃他一眼,在那人有些淩亂的碎發間看到一張非常平凡的臉,除了膚色白皙之外可以說沒什麽特別之處,扔到人堆裏一眼就看不見了。但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有種違和感。

心裏有點疑惑也有點警惕,莫一笑仔仔細細在對方臉上又打量了一下,在被頭發遮擋的間隙間看到一雙雖然有些微紅,但依舊不掩清冷到無機質的眼睛。

這一刻嘴巴甚至比大腦還要快,莫一笑還來不及思考這麽平庸的人怎麽會有這樣一雙出色的眼睛,他已經下意識地脫口而出:“祁景言?!”

這個名字一出,兩人都是一頓。

莫一笑心裏懊惱——自己是不是看《長庚》魔障了?怎麽看到這人的眼睛冒出這麽一句來?其實仔細看看眼形也不一樣啊,而且這泛紅的眼睛,怎麽也不可能是那個心裏承受能力極強,敢做體驗派的人……吧?!

莫一笑一個念頭沒轉完,眼睛就瞪大了:“喂,你!”

面前這男人竟然在他說出那個名字之後轉身就走!這就讓莫一笑的懷疑一下子升起來了。腦子裏想了想剛才驚鴻一瞥的眼睛,又回憶了一下今天一直看着的那雙眼,還是覺得其實不像。但眼前這男人快步疾走的姿态……

莫一笑的眼睛一眯:這可真是眼熟。

“祁影帝,沒想到在這裏碰到您,真巧。”

看來是改裝了,可這人的狀态不太對勁啊。

莫一笑邁開腿追了兩步,奈何沒有前面的人腿長,不那麽好追上,一時也忘了自己是個後生晚輩,伸手就拽住了男人的袖子。

前面的人停下來,站得筆直,略有僵硬。

這時候兩人已經站到放映廳的出口了,外面的燈光斜斜地打進來。莫一笑繞到那人身前,彎了彎眼睛:“祁影帝。”

聲音裏已經是篤定的意味。

“怎麽認出來的?”

對方終于沒有再抵抗,聲音涼冰冰的。

要是別人聽了他這樣冷的聲音,或許會膽怯不敢面對,但莫一笑好歹也是當過影帝的人,而且他也發現了,這人哪怕眼睛都有點紅了表情還是沒有變化——換言之,他不演戲的時候,竟然是個面癱。所以這樣有些冷厲的聲音,他聽了也還是站在對方面前。

“今天上午在看《長庚》,一直在琢磨您的戲,看您走路的姿勢就覺得眼熟。”

莫一笑假裝沒看到對方側着頭遮掩紅了的眼睛的樣子——也不知道這位影帝遇到什麽事情了,竟然紅着眼眶一個人坐在影院裏。

祁景言似乎怔了一下,半晌悶悶地“嗯”了一聲。

莫一笑看他不想多說的樣子,估計是心情不佳被人撞到有些尴尬,很識相地活躍氣氛:“能見到您真是太好了,昨天看您替我說話,就想着什麽時候見到可得好好謝謝您,沒想到今天這麽巧。不如,我請您吃個晚飯?”

高大的男人沉默地注視了他片刻,莫一笑都快維持不下去笑容的時候,對方開了金口:“你住的地方在附近?”

“啊?”莫一笑對這位影帝的行事風格簡直看不懂,思路都一時跟不上,呆了一下點頭,“是啊,您……”

“在外面被認出來很麻煩,找個舒服安全的地方吧。我剛好沒地方去。”

莫一笑這才明白他的意思,表情放空一秒:“可是我家裏什麽都沒有。”而且,您這和我是第二次見面沒錯吧?您會沒地方去?

“那也沒關系。”男人有些低啞的聲音道,他這時候似乎情商慢慢上線了,化妝得看不出原來英俊五官的臉上淡淡勾出一個可以稱之為“微笑”的表情,“只是小事,舉手之勞。不用惦記着,真要謝我就讓我去坐坐就行,不用請我吃飯。”

“……呃,好的,您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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