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嘿小子,你在幹什麽呢?居然把爸爸們都關在外面!”
那雇傭兵流裏流氣地嚷着,沖了進來。
卓艱難地咽下了紙片——嗓子生疼,而且眼睛裏逼出眼淚來,但畢竟是咽下去了。他轉過身,努力堆起一絲笑:“抱歉,我動作太慢了。”
“是嗎?”男人挑剔的眼神刀子般地刮了他一眼,似乎要從他身上生生刮下一層皮來,“不是在藏什麽東西吧——夥計們,搜!”
“是!”伴随着震天的應和,傭兵們粗蠻地掀櫃子打開包袱,粗暴地翻檢着。卓站在牆角,喉嚨生疼,心裏卻有一股慶幸——還好,已經把證據全都吞了下去。
“沒有!”
“沒有!”
“……我這兒也沒有!”
傭兵們翻了半天找不到什麽可疑的東西,紛紛彙報,但那個頭子卻并不相信。他在屋子裏走了幾步,又用一雙鷹一般陰鸷的眼睛緊緊盯了卓一眼,低沉道:“沒有?我來!”
這男人肌肉虬結,生得粗犷黝黑,動作也半點不見仔細。他幾乎是一腳上去就踹翻了屋裏的桌子,桌上七零八碎的東西噼裏啪啦掉了一地,但沒有什麽不對。這傭兵半句多餘的話也沒有,對桌子失去興趣,又一腳踢上了木床。床在他的粗暴下滑動了一段距離,床頭歪了過去,露出後面一點生着青苔的牆皮。
牆皮上,模模糊糊有個殷紅的印記,晦暗不明。
傭兵蹲下身,看向那個印記。
門後,靠在牆角的少年霎時間臉色慘白如紙——他怎麽就忘了呢?怎麽就……忘了這個呢?
“哈!哈!哈!”
魁梧的傭兵慢慢直起身,滿臉橫肉的臉上扯出一個猙獰而又得意的笑容:“看看,我找到了什麽?叛黨的徽記!叛黨!——還說什麽都沒有找到——你們這群蠢貨!”他摘下頭上髒兮兮的帽子,狠狠抽在旁邊一個傭兵的臉上,後者一聲都不敢吭。
“把那小騷貨帶走!”傭兵髒兮兮的手指指向了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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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鐵鉗一般的手掌抓向少年單薄的肩頭,卓渾身都顫抖起來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什麽叛黨……”他試圖掙紮,但根本無法撼動傭兵粗粝的大掌。
“不知道?”傭兵頭子露出一個獰笑,“別狡辯了,帶走!——有什麽遺言就早點說吧,上面說了,叛黨統統絞死!”
冰冷粗硬的鐵鏈鎖上少年纖細的手臂,他徒勞的掙了掙,精致的臉孔上慢慢籠罩上一層絕望。他的腦子裏閃回了當初的情景——
“……我有朝一日會成為一個領袖,帶着所有絕望的人反抗!”
“領袖?!”彼時的少年奚落着,“就你一個奴隸?你連個隊伍名字和口號都取不出來!沒有旗幟沒有目标沒有錢……你做夢呢?”
“誰說沒有口號和目标!”男人一身粗服,臉上卻亮得如同在發光,“我仔細設計了的!你看你看!——”他捏起磚紅色的石頭,在床頭邊的牆上塗畫。“看,劍象征勇氣,稻谷象征豐收……”
“啧。”少年看了看,不情願地承認,“好吧,你還是有點天賦的——別得意,我說的是繪畫。就算有了旗幟徽章有什麽用……”
兩人說着說着,就又拌起嘴來。
床頭,留下了磚紅色的印記。後來,那個男人,給它命名為“自由之光”。
——那一天,是“自由之光”第一次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它的成員,只有一個半。創始人算一個,而那個嫌棄他嫌棄得要死的少年,只肯承認自己算半個成員。
……是啊,叛黨。
自己是叛黨呢,還是叛黨最早的元老之一。
少年被傭兵用鐵鏈拽着,走得踉踉跄跄,感受着周圍人的指指點點,臉上忽然飄忽過一個極淡的恍惚笑意。
……叛黨啊。
早該想到有這麽一天的。
無數破碎的回憶場景在眼前飛掠而過,少年原本輕輕顫抖的身體,奇異地平靜了下來。他年輕而又美麗的臉上慢慢煥發出一種光彩,鎮定而從容的光彩。他還是戴着鐐铐,他還是被拖得跌跌撞撞地走着,他還是面對着周圍人指指點點甚至淫猥暧昧的神色,但他卻挺直了背脊,眼神明亮而又堅定。那張美得近乎妖魅的臉孔透出一種凜然的光彩,甚至讓人不敢逼視,那種美麗,不再是平時他沖着“客人”媚笑的皮相上的勾人,而是一種從骨子裏泛出的神采。
整個片場這一刻安靜得如同沒有人在。所有人的視線都盯着那個少年,他衣衫單薄,妝容也刻意畫得臉頰灰白,但他這一刻淺淺淡淡地微笑着,笑得眼睛如同藏着當年的塞納河,笑得如同星幕倒垂落入其中。他的手臂上戴着鐵鏈,走得跌跌撞撞,穿過圍觀看客一路向前,就如同古老的神話中摩西分海,單薄的影子裏住着谲然谶言。
“卡!”
奧利弗導演的一聲,讓劇組成員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撫胸口的撫胸口,大口喘氣的大口喘氣——剛剛,竟看得呼吸都忘記了,眼睛裏只有那少年。甚至,竟有兩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捂着嘴巴,眼睛裏淚珠子都掉下來了,幾個年長一些的也是唏噓不已,神色凄然。
奧利弗将拍攝的成果倒回去看,臉上頓時露出笑意:“這個角度真好,這個也好,哎,這個特寫漂亮,剪輯的時候一定留下……”
“……您忘了,還要補絞刑的那幕。”副導演看他沉醉其中,小心翼翼地提醒一句,這才讓如癡如醉的導演一拍巴掌:“哦,對啊——還有絞刑!來來來,一笑你趕緊補個妝,各部門道具準備好!”
莫一笑應了一聲,就被化妝師姐姐一把抓住了。他有些訝異地擡起眼,就對上一張眼睛紅紅的臉:“嗚嗚嗚,卓……好可憐,你好可憐,他們怎麽舍得啊!那麽粗的鐵鏈子!小臉白的喲……”
莫一笑:……等等,臉白不是你畫出來的嗎?
“那個,化妝師姐姐。”莫一笑仗着自己年紀小臉嫩(在新洲星團這邊更是格外臉嫩),彎着眼睛露出一個讨喜的笑來,“這都是戲嘛,戲裏越慘,戲外越好。所以,您給我照着慘畫就行,待會兒演完我下來一卸妝,就好好的啦。”
“對對對,讓你早點演完,姐姐給你包個大紅包!”化妝師滿心滿眼都是這個方才笑得讓人心疼的少年,口氣裏七分疼三分憐,手底下動作別提多溫柔,細細給他補上了妝,連鬓角的發絲都打理一遍,“去吧去吧,待會兒演完可一定過來收紅包啊。”
“好好好,謝謝您。”莫一笑心裏暖烘烘的,他也有點意外演了死人發紅包這個傳統居然保留到了這個時空,還随着華國強大的影響力傳到了別的文化圈。
少年站回到原來的位置,等着開拍,化妝師迅速退出了拍攝區,站在邊上眼巴巴地看着。旁邊蹭過來一個紅頭發的小姑娘,一臉羨慕:“蒙娜,莫莫說要收你的紅包了是不是?我也好想給他紅包!我親手做的鏈子呢。”這個年代因為貨幣已經去紙幣化了,所以所謂的“紅包”更多指的只是包在紅包裏的小禮物,而不是錢。
“那你跟他說說試試啊。”化妝師蒙娜捧着臉看着場地中央,“他人好好啊,又乖又懂禮貌。是因為是華夏人嗎?我以前見過的幾個十幾二十歲的明星,大多叛逆得不行,還很以此為榮的樣子,自以為很酷。”
“別說那些了,就是所謂的小花旦還不是……”紅發的女孩子擠擠眼睛,暗示這部劇的女主角,兩人眼神對上,各自心領神會地一笑。
“真是被他圈粉了啊……”紅發的女孩說着長嘆了一口氣,“可惜莫莫似乎沒什麽作品的樣子?我都找不到可以舔的內容,只有抱着光腦裏偷拍的照片花癡了。”
“莫莫是新人吧。”另一個化妝師也蹭過來,她們幾個都是不知道莫一笑“花瓶”歷史的新洲星團人,“不過他這麽出色,以後一定會很紅很紅!”
“嗯嗯,那肯定的!”紅發女生用力點頭,眼睛變得亮晶晶的,“突然覺得,粉一個新人好像更帶感哎!雖然沒什麽資源,但是看着他一點點成長,像見證自己的人生一樣……啊啊啊感覺好棒!”
場邊的讨論莫一笑一無所知,他在劇組人員的幫助下被吊在了絞刑架上,從各個角度拍攝卓的死亡。這一幕沒什麽情節,而且最後出現在電影裏也只會以支離破碎的片段以及後期的閃回方式呈現,所以拍起來特別快——只要莫一笑情緒調動到位。
奧利弗之前看着這少年和別人說笑,還擔心他一時半會兒入不了戲,誰想到,被飾演傭兵的演員拖着将脖子套上繩索的剎那,他周身已經萦繞着一股決然赴死的氣息。
卓在被搜查的時候是恐懼的,恐懼到無法抑制顫抖,神色都露出駭然。
但最後,他反而很平靜。
莫一笑自己私下對這一段很認真地想過,分析劇本,自我代入。怕死是人之常情,而卓,畢竟還是個甚至可以說孩子的少年。
但最後的時光裏他想起凡森,想起高擎在天空的“自由之光”,想起自己這短暫可悲的一生一直活在泥濘裏,被人罵婊子,被人當做可以随意踐踏的存在。他就忽然放松下來,甚至對未知的死亡生出一種渴望。
……那個世界,所謂“彼岸”,是沒有這樣的污濁的吧?
假如他去了那裏,是不是就幹淨了?不用再用尖銳的話語掩藏內心的感受,不用在明明渴望的人面前做出不屑一顧的樣子……
脖子上套着繩套的少年閉上眼睛,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光彩,唇角彎起一絲笑意。
“絞刑!”
大漢粗濁的聲音猛地響起,卓腳下的活板鋪就的木臺被猛地翻起!
失去支撐的少年由于重力,剎那間被吊在了空中,他的脖子被抻長,眼睫如同蝴蝶,微微地顫動了兩下,然後疲憊地阖上了。他嘴角那一絲淺淡的笑容慢慢地、慢慢地彌散了,就如同整個人失去意識後肌肉無法自持……
“卡!”
奧利弗叫出這一聲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音調有些過高——因為緊張。
哦上帝,他是一個導演,而他居然,因為一個演員的戲而感到了緊張!明明他知道那是絕對安全的,什麽空掉的木板、絞住脖子的繩套統統只是樣子,但……上帝,他覺得緊張!甚至恨不得跑去親自确認一下絞刑架是投影和道具綜合的效果,而不是真的!
他只能說……那個孩子,那個孩子演得太好了!瀕死的笑容,肌肉的狀态,簡直讓人産生他是真的要死掉的錯覺!——嘿,可見不是他一個人被那小子的演技迷惑了,沒看他一喊“卡”,就有好幾個人一個箭步沖上去嗎?聽那幫家夥問的是什麽——“莫,你沒事對不對?你沒有真的被吊着脖子吧?”
這叫什麽話!
奧利弗氣哼哼地嘟囔着,眼睛裏卻慢慢泛開了笑意——
這就是卓。他等待數月,苦心尋找最後選定的卓。不枉他為了這個角色拖延了開機時間,他終于證明了自己的決定有多正确!他有預感,這個角色足夠讓這個小子至少拿到華國三大電影獎之一的最佳男配角提名,也會成為他威廉·奧利弗導演歷史上的一個重要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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