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1)

接下來的幾日, 花悲沒有再出現在私牢的密室中。但李江為了讨好花悲,每日都變着花樣,在黎不辭身上添些新的傷口。

黎不辭已經完全沒有人樣了。

他如瀑般濃墨的青絲被李江用鐵夾子, 硬生生的絞斷。玉白的臉龐被刀子劃出一道又一道的血口子, 縱橫交錯, 宛若血蜈蚣在爬。

這還不夠。

每當黎不辭身前的燙傷有恢複的預兆時, 李江就要用手指揭開血痂,一遍遍撕裂舊傷,看着凹凸不平的皮膚流出血膿, 生出蛆蟲。

他的傷口已經開始發臭。

可黎不辭早已經疼到麻木了,他便用那只漆黑的眼眸,遙遙望着昏暗無光的房梁。

黎不辭雙耳都被灌了燒沸的丹砂,他什麽都聽不到了,像是與外界隔着一堵堅.硬的牆。

他的眼裏失去光亮, 目光近乎呆滞。

只有在李江靠近他,折磨他時, 他才會看向李江, 稍稍做出些反應。

當疼痛已經變成一種習慣,黎不辭反而覺得無聊起來。他看着李江一張一合的唇瓣, 雖然聽不到任何聲音,卻依稀能通過口型, 辨認出李江在說什麽。

“聽說花危再過兩日要成親了……怎麽在這個檔口和她成親?”

李江捏着鼻子, 神色厭惡地瞥了一眼黎不辭身前的蛆蟲, 別過頭與身旁的師弟說着話:“雖然兩人從小便定下婚約,可如今她名聲都臭了, 掌門也不攔一攔花危……”

花危……

黎不辭用遲鈍僵硬的腦子搜索起這個名字, 頓了許久才慢慢想起來, 花危就是那個敲響鐵門的不速之客。

那一日花危尋來時,黎殊讓黎不辭進了屋,但黎不辭心中好奇來人是誰,便趴在堂屋的房門處偷聽了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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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兩人說話的聲音很低,低到黎不辭幾乎聽不清楚,只能斷斷續續聽到什麽“魔種”“謠言”。

黎不辭讨厭極了花危這個人。

那日在首飾鋪後院裏,花危一直在冤枉他,不斷用着難聽刺耳的話羞辱他,還罵他是魔物。

黎殊曾告訴過黎不辭,魔便是壞人。

可他明明不是壞人。

李江又從牆壁上的刑具中取來了鐵夾子,他大抵是想要折磨黎不辭,但看到黎不辭身上的血膿和蛆蟲,他便隐隐有些犯惡心。

他撇了撇嘴,朝着一旁的白衣弟子招手:“你過來,用夾子将血痂都撕下來。”

這些日子都是李江動的手,另外兩個弟子不過是幫忙打打下手,至多就是按住黎不辭,以免他亂掙紮。

此時李江開了口,那被叫住的白衣弟子,臉上不禁顯出為難之色,他不敢違背李江的話,硬着頭皮走到黎不辭身旁,只看了一眼黎不辭身上的傷口,便險些要吐出來了。

“你怕什麽?”見白衣弟子唯唯諾諾的樣子,李江不由嗤了一聲,“這魔物脖子上戴着拴魂鏈,要不然你以為他都變成這樣了,怎麽還不掙紮。”

“拴魂鏈可是黃泉之物,便是冥府中最難纏的妖魔鬼怪被拴上了拴魂鏈,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李江将鐵夾子扔給白衣弟子,不緊不慢道,“你放心動手,他絕不會反抗就是了。”

白衣弟子拿着鐵夾子的手不住顫着,他神色略顯勉強地繃住嘴,試探着,小心翼翼地拿着鐵夾子夾住了黎不辭身前的一塊血痂。

而後猛地一扯,便看到那塊微微凸起,已經止住血的皮膚,再次滲出大片大片的血來。

黎不辭果然沒有掙紮。

甚至連喊叫都沒有,似乎已經習慣了被如此對待。

盡管如此,白衣弟子還是膽戰心驚,他盡可能移開自己的視線,聽見李江走到一邊去還在吐槽花危不顧天山的顏面,他應付似的道了一句:“師兄說得雖是不錯,只是黎殊出身東衡黎家,又是嫡系的血脈。若是花危師兄在此時悔婚,黎家和天山的關系怕是要鬧僵了。”

黎不辭本就在看着白衣弟子說話,他從白衣弟子口型中隐約辨出了“黎殊”二字,原本呆滞的目光漸漸回了神。

他死死盯着白衣弟子的嘴。

“師兄也不必憂心,黎殊就算嫁給了花危師兄,兩人若是婚後不合,花危師兄也可以随時休了她……”

黎殊,嫁給花危?

黎不辭晃了晃神,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黎殊之前分明說過,只有情投意合的有情人,他們才會定親,成親。

黎殊與花危……情投意合嗎?

那他算什麽?

花危将他害成這樣,黎殊口口聲聲說着相信他,要為他找到證據,證明他的清白……可他在這暗無天日的私牢裏生不如死的時候,黎殊卻要跟花危成親了……

白衣弟子的嘴巴還在張張合合說着什麽,然而黎不辭的目光已是失去焦距,他再也看不清楚白衣弟子在說什麽,大顆大顆的淚水從眼尾滾落下來,猶如斷了線的珠子。

他熾焰般的紅眸睜不開了,連着眼珠被燒沸的丹砂覆蓋住;他的唇齒間空蕩蕩,唇瓣被割的只剩下半片,口腔內灌滿了濃重的血腥味;他的耳朵裏築了一堵牆,将他與這個世界隔絕。

他的手腳被鐵釘貫穿,骨頭被鐵錘砸成齑粉,火辣辣疼着;他的胸腔血肉模糊,凹凸不平,布滿了黏稠的膿水和爬行蠕動的蛆蟲……

縱使如此,黎不辭還活着。

因為他堅信,黎殊會來救他,他可以等到她。

但在這一刻,黎不辭才知道,他永遠等不到黎殊了,她要和花危成親了。

胸腔內的憤怒像是一把燎原的火,從他的心口朝着四肢百骸蔓延。黎不辭再也抑制不住多日承受的痛苦,他阖上眼,又睜開眼,只聽見‘噗嗤’一聲響,被鐵釘貫穿的手足從刑椅上猛地拔了起來。

白衣弟子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什麽,已是被黎不辭攥住了脖子。他慢慢從刑椅上坐起,掐住脖子的手掌不斷收緊,他一用力,那掌心上的窟窿便嘩啦啦溢出黏稠的血。

可黎不辭卻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點點收攏五指。他聽不見白衣弟子倒氣的聲音,但可以看到白衣弟子青紫漲紅的臉龐。

李江和另外一名白衣弟子看着這一幕,已是吓得呆住了。他們下意識朝着刑室外跑去,身形剛動,便聽見牆壁上傳來重重一聲巨響。

那白衣弟子還剩下一口氣,被黎不辭随手丢了出去,砸在了牆面上,叮叮哐哐,撞倒了一牆的刑具。

倒是沒死,但那撕心裂肺的咳聲令李江脊背發毛,渾身都徹骨寒着。

李江朝着門口逃去,就在他将要邁出刑室大門的那一剎,他後衣領子被一只血淋淋的手掌攥住,慢慢提了起來。

他渾身僵硬,連呼吸都忘記了。

黎不辭提着李江,将他摔在了刑椅上。那密密麻麻的鐵釘如鋼針般刺進他的身體,他忍不住發出一聲刺耳的痛呼。

“別殺我,別殺我……”李江渾身抽搐着,白衣上浸出一片淡黃色的液體,竟是在恐懼和疼痛之間,被吓得尿了褲子。

他明明捶碎了黎不辭的手骨和腳骨,黎不辭怎麽還能站得起來,如此靈活地扭動手腕?

而且黎不辭脖子可是帶了拴魂鏈,那拴魂鏈上附着着上古咒術,被戴上拴魂鏈的妖魔鬼怪便會失去魔氣和攻擊力,任由旁人宰割。

黎不辭被折磨了十幾日都沒有掙紮反抗過,為什麽此時此刻卻像是發了癫一般?

李江忍不住往黎不辭頸上的拴魂鏈上看去,黎不辭似是察覺到了李江的視線,他伸出被血染得通紅的手掌,輕輕一拽,便将那拴魂鏈扯斷了。

這般簡單而輕易,便仿佛那條鏈子不是黃泉法器拴魂鏈,而是一條普普通通的線頭子。

黎不辭将拴魂鏈扔了出去,手掌覆在李江的腿上,向下一按,便聽見他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鐵釘貫穿了李江的腿,那劇痛令他渾身抽搐,涕淚橫流。可黎不辭并不準備這樣簡單了事,又順手将李江的雙手也按進了鐵釘裏。

直至李江被硬生生疼暈了過去,黎不辭才轉過頭,一步一步,踩着血腳印,朝着刑室外走去。

還有一個同夥的白衣弟子跑了。

但黎不辭并不準備去追,他要去找黎殊。

他走出去沒多遠,又折返了回去,用那一只黑眸在刑室裏尋了片刻,找到了被随手扔在角落裏的踏雲靴。

那是黎殊送給黎不辭的鞋。

黎不辭擦了擦腳上的血,似乎是想将踏雲靴穿上,可血卻越擦越多,他只好将踏雲靴夾在了臂彎中,寶貝一般的抱着,赤腳離開了。

黎諄諄看着黎不辭漸遠的身影,又看了一眼刑室中茍延殘喘的兩人。

大抵是到了此時,黎不辭還心存希望。對着那将他折磨至此的李江,他也沒有下死手,只怕黎殊知道了會生氣。

黎不辭從未去過無妄城以外的地方,天山的私牢便建在山上的禁地中,他踏出了私牢,身後的地面上淌了一路的血。

看着四下陌生的荒郊野地,他眸中顯出一絲迷茫。可他很快便回過神來,循着空氣中若有若無的淡淡氣息向前走去。

黎不辭的五感極為靈敏,但他現在眼睛瞎了一只,耳朵全聾了,舌頭也沒了,其他感官被封閉住,相對的嗅覺便會變得更為敏銳。

他可以聞到黎殊身上的氣息。

黎不辭的步伐越走越慢,身體的疼痛令他喘氣都困難,他的手腳都在淌血,可以清晰感受到身前腐爛的皮肉中,蛆蟲在蠕動的感覺。

縱使如此,他還是拖着破爛不堪的身軀,一步步朝着黎殊的方向靠近。

黎不辭不知到底走了多久,他嗅到黎殊的氣息近了,小心地避開人群,猶如什麽陰暗的生物般躲在角落裏,蜷縮着身體。

直至四下無人時,他才敢起身繼續慢慢地向前走着。

而後他便尋到了黎殊的寝院外。

黎不辭倏而頓住腳步,垂下頭,看了一眼自己髒污不堪,令人作嘔的身體。

盡管他還未踏進院子裏,盡管他什麽聲音都聽不到,他卻能感應到,黎殊就在院中。

越是靠得近了,他便越是膽怯起來。

黎不辭将踏雲靴抱得緊了緊,遲疑着,彎下腰拍了拍腳上的血泥,撕下兩片衣袖捆在腳上,小心翼翼地穿起了踏雲靴。

他穿好鞋,在院子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往院子裏走了進去。

黎不辭只走了兩步,一擡眼就看到了半敞着的寝室中,那站在屋檐下與人說話的黎殊。

她身上穿着大紅色的衣裙。

那是黎不辭未曾見過的模樣,鮮妍似火的嫁衣逶迤拖地,纖腰□□被藏于大紅色廣绫袖衫下,身前霞帔上嵌着百顆南海明珠。

黎殊時常用簪子盤起的素發上,此時綴上了赤金累絲的鳳凰步搖,她發如潑墨,便也襯得肌膚似雪,兩頰胭脂淡淡洇開,唇瓣朱紅。

這樣的黎殊,美得讓人移不開眼,她似是雪中燃燒的血玫瑰,又像是瑪瑙河邊的紅楓葉。

比起素淡的白衣,她果然更适合這張揚明媚的紅色。

黎殊正在和身側的兩個女子說話,黎不辭聽不見任何聲音。

看着她一張一合微微翕動的唇,他試圖去分辨她在說什麽,卻在看到花危穿着同樣絢麗的紅袍,從黎殊的寝室中走了出來時,倏而晃了神。

盡管黎不辭厭惡花危,但也不得不承認,花危生得儀表堂堂。他臉龐似是玉雕雪刻,烏黑的發束在金冠中,眉眼溫柔,猶如谪仙般高邈出塵。

花危走到黎殊身旁,牽起了她的手,他好像說了什麽,她朝他笑了笑,轉過身往屋子裏走去。

那笑容好生刺眼,讓黎不辭覺得如今的自己像個笑話一樣可笑。

他再也忍不住,猶如受驚的野獸般,怔怔向後退了幾步,而後逃似的狂奔離開了此處。

黎不辭拼命地跑着,他一路向前,任由被鐵釘穿透的足底狠狠落在地上,血液滲透了踏雲靴,鮮紅的顏色灑了一路。

他不知自己要去哪裏,只有一道聲音不斷在他腦海中響徹,告訴他,他要逃離這個不屬于他的地方。

黎不辭越跑越快,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氣,他穿過樹林,穿過溪流,直至他跑到了天山的盡頭。

那是一片海。

濕潤的空氣帶着些微微的鹹意,洶湧的海浪一下下卷着風拍打在礁石上,他站住了腳步,望着那片無邊無際的藍,渾身的力氣一下被抽幹了。

黎不辭臉頰上已是布滿淚痕。

那只漆黑的眼眸被淚水模糊,他渾身上下,也僅有這一只眼睛完好無損了。

他痛苦的,不甘的,緩緩弓下脊背,慢慢地倒在了地上。海浪仍在不停拍打着礁石,一個浪花沖打過來,卷着那道遍體鱗傷的殘破身軀消失了。

黎不辭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他和黎殊還在那個小院裏,她蹲在他身前,用纖細的指編織着蓮花燈。

他學着她的模樣,一下下将竹篾編織成了蓮花瓣的形狀。她點燃了蠟燭,那星星點點的光亮映在他眼眸中,他滿足地笑了起來。

風吹動了榕樹葉,夜空中升起一簇簇絢麗的煙花,黎殊看着煙火,而黎不辭看着她。

時間仿佛被定格在了這一刻,他沉溺在溫柔的夢中,再也不願醒來。

便這般死去吧。

至少他還可以停留在最快樂的時候。

……

五岳六洲傳遍了黎不辭掙脫拴魂鏈,殘忍殺害三名看守弟子,逃離天山的消息。

婚宴自是沒有辦成。

黎殊只來得及試了試嫁衣,不多時便聽說了黎不辭出逃的事情。她幾乎是第一時間沖到了私牢內,地上布滿了血印,而刑室裏的刑椅上和牆角下,各躺着兩個失去呼吸的白衣弟子。

她認得躺在刑椅上的那人,他叫李江,乃是花悲座下的心腹弟子。

盡管黎殊不願相信這一切是黎不辭所為,但當她觸摸到屍體時,她感受到了黎不辭身上獨有的魔氣。

她渾身猶如墜入冰窖,從頭涼到了腳。

幾乎是黎殊趕到私牢的下一刻,花悲也趕了過來,他在私牢外‘發現’了第三名弟子被燒焦的屍首。

黎諄諄看着花悲誇張的低吼,莫名覺得有些好笑。

黎不辭并沒有殺害刑室裏的兩人,只是出手打傷了他們。那被燒焦的弟子逃出私牢時還毫發無損,他慌張失措地跑去給花悲報信,道是黎不辭突然發瘋傷了人。

花悲一開始對黎不辭動私刑,本就是為了激怒黎不辭。他還以為黎不辭再也不會反抗了,卻不想黎不辭還是沒堅持到最後,對私牢內看管他的弟子下了毒手。

花悲先是假惺惺安撫下那前來告信的白衣弟子,讓其帶他去刑室看一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當花悲看到刑室裏的兩人還活着時,不由黑了臉。他們怎麽能活着,若是都活着,那黎不辭豈不是手中還是沒有沾上血?

他只是沉默了片刻,略一思考,便決定親自動手送這三名弟子離開人世。

但由于黎不辭只對其中兩人動過手,那前去尋他報信的弟子卻沒有被黎不辭打傷,便只有那兩人身上沾染了黎不辭的魔氣。

花悲謹慎起見,便将第三人燒焦了扔在私牢外。畢竟是被火燒死了,這樣就算死者身上沒有魔氣,也算是勉勉強強說得過去。

“黎殊!黎殊——”花悲一連怒吼了兩聲,那渾厚的聲音中注入了一絲靈力,在整個私牢內響徹回蕩着。

黎殊從刑室裏走了出來。

她的步伐有些虛,身上逶迤拖地的嫁衣沾染上地上的血跡,未走出私牢,便聽到花悲冰冷的嗓音:“這便是你口口聲聲所言的清白?”

黎殊擡起微微泛紅的眼眸:“師叔,你怎能确定這幾人是被黎不辭所殺?”

即便到了此時,她仍是對黎不辭,執拗地抱着一絲期望。

“孽障!孽障啊!”花悲伸手指着黎殊,手臂不住顫着,“這話你怎麽說得出口?!我顧念着父輩與黎家的交情,沒有讓花危與你退親,為你們二人籌辦婚事,你卻為了一個上古魔種屢次頂撞于我?”

他嘴上說的好聽,其實同意花危與黎殊成婚,不過是心裏打着旁的主意。

師祖魂飛魄散之前,曾寫下一封傳位信。但不知道為何,花悲翻遍了整個占星殿,将每一處角落都細細搜查過無數次,卻始終尋不到那封傳位信的存在。

雖然他已經坐穩了天山掌門之位,黎殊的名聲也因黎不辭被毀壞差不多了,但他一日尋不到那封傳位信,便一日不得安心。

不管怎麽說,那封信的存在,對于花悲而言始終是一個隐患。

既然花危提出想要與黎殊盡快完婚,花悲自然是沒有阻攔他們的道理。

倘若黎殊嫁進他花家門,再為花危開枝散葉生下一雙兒女。

便是往後那封傳位信被流傳了出去,黎殊已為花家婦,不管那封信是真是假,她為了顧忌花家顏面,也只會配合着他向外界宣布,那封信是僞造作假出來的。

就算黎殊不識趣,非要與他争個高低出來,他也可以以她的兒女作脅,逼迫她低頭。

黎殊雖然不知情花悲的真實想法,卻也知曉他是個趨利避害的小人,若非是有不得已的因由,他自是不會同意他們在此時履行婚約。

她不願與他多費口舌,擡手摘下鬓發間的赤金累絲鳳凰步搖,往花悲腳下一扔:“師叔不必發惱,這昏禮便就此作罷,我總會找到黎不辭,給天山,給師叔,給死去的弟子們一個交代。”

黎殊轉身便走,氣得花悲在身後又是一頓狂吼。

她走時潇灑,看似從容不迫,卻不過是裝給外人看的。直到離開衆人的視線,黎殊強撐着的一口氣吐出去,腳下一軟,便慢慢癱坐在了地上。

黎不辭,黎不辭……他為什麽不能再等等她,哪怕再等她半日,她已經捉到了逃竄的鳥妖鹉鹉,只待天官一來,花危便會與天官禀明一切真相。

可現在……黎殊呼吸微澀,她緩緩擡起手,抱在了臉頰上,指腹用力貼在濕透的睫上。

她胸口不斷起伏,喉間發出低不可聞的哽咽聲。淚水打濕了她的指縫,沿着罅隙慢慢滲出,飛快地墜下,落在泥土中便不見了。

沒用了。

即便她證明了黎不辭的清白,有那私牢內外斷氣身亡的三名弟子在,他無論如何也洗不清楚自己身上的罪名了。

不出三日,黎不辭就會成為惡名遠揚的大魔頭,以這般方式遺臭萬年。

他們之間再也回不去了。

即便是為了東衡黎家,黎殊也不能繼續和一個魔,瓜葛糾纏。

但盡管如此,黎殊還是想找到黎不辭,問一問他,那私牢裏的三人到底是不是他所殺。

她用手臂撐起地面,勉強支撐着身體,慢慢站了起來。

手掌一握,霜勾劍顯在掌心之中,黎殊手起劍落,斬斷了逶迤拖地的嫁衣,沿着地上的血跡尋了過去。

……

黎不辭在海裏飄了整整一個多月。

他的周身飄着一層淡淡的金光,像是一個保護屏障般,護着他的身體不被海底的生物啃噬。

大抵是心之所向,黎不辭搖搖晃晃,随着逐浪飄到了無妄城的海岸邊,被海邊打魚的漁民救了下來。

花悲還是小瞧了他。

黎不辭乃不死不滅之身,有心魂谛羲所護,即便他的身軀腐爛,遍體鱗傷,他依舊不會死。

他在谛羲的護養下,那些猙獰醜陋的疤痕漸漸淡去。失去的舌頭重新長了回來,被鐵釘穿透的手掌腳背褪去血色,神奇地補足了缺失的血肉。

而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嘴唇,他身前的燙傷和臉上一道道刀割出來蜿蜒的傷疤,已是恢複如初,再看不出那可怖滲人的痕跡。

除了那一身白衣還染着血,破破爛爛挂在身上以外,黎不辭又變回了原本俊美的模樣。

當黎不辭睜開眼眸時,他恍惚了一瞬,緊接着便感受到了身體內湧現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那是被天山師祖擺陣,以性命所壓制下的魔氣。

他在漁民家中躺了一天一夜,而後趁着黎明前離開了海邊,朝着無妄城中走去。

黎不辭憑着記憶中出現的道路,尋到了那熟悉而偏僻的小院裏。他還未踏入院門,便嗅到了黎殊的氣息。

果不其然,在他推開院門後,他看到了坐在院子裏發怔的黎殊。

“師父。”黎不辭看着她身上又換了回去的白衣,低低喚了一聲,朝着她走了過去。

黎殊聽到他的嗓音,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她已是不眠不休尋了他整整四十六天,可他卻像是人間蒸發了似的,五岳六洲都不見他的身影。

她甚至闖進了魔界去。

但魔界也沒有他。

黎殊猛地擡起頭,她看着那張熟悉又有幾分陌生了的臉龐,心中莫名一緊:“不辭……”

黎不辭聽見她的聲音,不禁笑了笑。

他們之間還是如此。

他喚她師父,她喚他不辭。

可終究是回不去了。

黎不辭走進了廚房裏,他将叩在石盆裏兩個多月,已經腐爛的面團扔了出去,洗幹淨石盆,又用着廚房內剩餘的面粉兌水和上了面。

等着面團發酵的時候,他用壓水井壓了些井水,那手柄微涼,每每向下壓去,便會響起‘嘎吱’‘嘎吱’的響聲。

黎殊聽着這聲音,不住晃了晃神。

在黎不辭學會做飯後,幾乎每個清晨,她還未醒來時,院子裏便會傳來壓水的聲音。

起初她還覺得吵,但習慣了之後,黎殊便也好像聽不見了。即便伴着那‘嘎吱’的壓水聲,她仍能阖着眼繼續沉睡。

那段時間,不光是黎不辭生命裏最快樂的時光,亦是黎殊最舒心,最自由的時候。

便如同王妮子說的那樣,自由就是開心。

縱使黎殊被囚在這一方天地中,身邊有黎不辭陪着,她便是餘生都踏不出這小院,亦是覺得開懷自由。

廚房裏又響起了火柴噼啪的聲音,黎殊回過神來,她追進了廚房裏,看到黎不辭正坐在爐竈前的小板凳上,彎着腰往竈下填着柴火。

也不知怎地,眼淚便驀地墜了下來。

毫無預兆,猝不及防。

黎不辭添柴的動作頓了一下,擡眸看向了黎殊:“師父,你怎麽哭了?”

“你去了哪裏?”她一出聲,嗓音便帶上了幾分哽咽,“黎不辭,你去了哪裏?!”

“你為什麽不等我?”黎殊近乎是失控地吼了出來,可她的聲音卻越來越無力,“你說話啊……黎不辭,為什麽不等我……”

面對黎殊的質問,黎不辭并不惱怒。

他放下柴火,走向黎殊,不過三兩步便頓住腳步,與她離着兩尺的距離:“師父……”他只是低低地喚了她一聲,而後伸出手去,輕輕擦拭着她臉頰上的淚水。

“你喜歡花危嗎?”黎不辭輕聲問,“他對你好不好?”

黎殊的身體好似僵了僵。

原來黎不辭知道。

她垂下眸,嗓音更低了:“姻緣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與花危自小定下婚約,何談喜歡與否。”

黎殊不欲在此事上多言,她擡手擦了擦眼淚,吸着鼻子:“黎不辭,你還沒有回答我。”

黎不辭盯了她許久,卻并未言語,轉身掀開鐵鍋上的木蓋,氤氲的霧氣撲面而來。

他拿起擀好,切好的面條,動作熟稔地下進了燒沸的水中。濕熱的水蒸氣打在他身上,那溫熱濕潤的感覺,令他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隐隐做癢。

即便黎不辭身上的傷已是痊愈,可李江對于他一日複一日的折磨,仿佛深深印在了他的身體上,讓他遇到火,遇到滾燙的東西,便會下意識感覺到那早已愈合的皮膚陣陣灼痛。

就在他煮面條的時候,他聽到背後傳來黎殊低啞的嗓音:“黎不辭,你是不是殺了人?那私牢中的三人……是你殺的嗎?”

她難掩語聲中的哽咽,斷斷續續的抽泣聲讓黎不辭呼吸窒悶。

黎殊口口聲聲說着相信他,可無論哪一次,只要死了人,她便會第一個問他,人是不是被他殺了。

倘若她真的信他,又如何會這樣問他。

倘若她真的信他,又怎麽會任由他在私牢中承受那般生不如死的折磨。

黎殊明明說了讓他等她。

他等了那麽久,那麽久,最後卻等來她将要嫁人的消息。

她要嫁的那個人,還是害他成了聾子,瞎子,啞巴的罪魁禍首。

黎不辭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沒有轉過頭去,只是用筷子攪拌着鍋裏的面條,一字一聲道:“是呀,師父,是我殺的。”

他說完這句話,黎殊便再沒有動靜了。

黎不辭拿起碗,筷子挑着鍋裏煮熟的面條,将那長長的面夾進了碗裏,猶如往日每一次那般,切了些紅辣椒,放了些香油。

他端着碗轉過身,正對上直指着他的霜勾劍。

黎殊眼底微微泛着紅,她拿劍的手臂輕顫着,劍刃卻對準了黎不辭的喉嚨。

黎不辭不避不躲,迎了上去:“吃一口吧。”

“黎不辭,我再問你一遍……”黎殊繃緊了脊背,她眼眸中盛滿了星星點點的淚光,咬着牙,每一個字都如此用力,“你真的殺了他們?”

“師父,這還重要嗎?”黎不辭看着她,他問道,“你難不成還想讓我跟你回去?”

“若不是你殺的,我黎殊窮極一生,上碧落下黃泉,定會還你清白……”

沒等她說完,便見黎不辭笑了起來。

“清白?”他笑着笑着,竟也流出了眼淚,“我不是上古魔種嗎?師父,我一個魔物,需要什麽清白?”

“師父,我不想做你的徒弟了。”

黎不辭說罷,将面碗放在桌子上,與她擦肩而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院子。

黎殊怔了怔,提着劍追了上去。

她使出了全力,一把攥住了黎不辭的手臂:“你說清楚,你這些話是什麽意思?”

黎不辭腳步一頓,他沉默了許久,慢慢轉過身。望着黎殊近乎崩潰的神色,他擡手叩在她的頸後,猝不及防地吻了下去。

她像是被他的動作吓住了,眼眸瞪得渾圓,淚水倏而墜落,掉在了唇齒的罅隙中。

于是這個吻就變得苦澀起來。

他的親吻仍舊笨拙青澀,卻不掩動作中的強勢,強.硬地擠入她的唇齒間,攫取着她唇舌內的每一寸空隙。

當黎殊反應過來黎不辭在做什麽,她猛地伸手推開了他,擡手便朝着他臉上扇去:“混賬,我是你師父——”

她的手掌卻沒有落下,揮起的手腕輕而易舉被黎不辭攥住,他深深望着她:“現在不是了。”

他甩開她的手,轉過身徑直向前走去。

黎殊還想追他,沒走出兩步,只見黎不辭一揮手,他們兩人之間便顯出一道漆黑的屏障來,猶如結界般将他們分隔開。

“你要去哪裏?”黎殊感受那屏障散發出的強大魔氣,垂下的雙臂止不住顫着,“黎不辭,你還能去哪裏……”

她話音未能落下,天邊已是顯出隐匿許久的天兵們。黎不辭逃出私牢後,不到半日的光景,那天官便率着數萬天兵趕了過來。

僅僅對付黎不辭一人,天界卻派來了上萬人,足以說明天帝對于黎不辭的重視程度。

只是黎不辭出逃後,便如人間蒸發一樣,再也尋不到他的蹤跡了。

天官知曉黎殊與黎不辭關系好,不論黎殊去了何處,都要緊緊跟着她。這般幹耗了四十多天的時間,黎不辭到底還是現了身。

為捉捕到黎不辭,天邊堆滿了密密麻麻身着金絲軟甲的天兵,竟是一眼望不到頭。

這陣仗看上去,倒是比那日在首飾鋪的後院裏還要隆重盛大。

“魔種黎不辭,你若乖乖就擒,随吾到天界上認罰,吾等可保你性命不絕。”

黎不辭擡眸乜了他們一眼,輕蔑地笑了一聲,斂住眉眼,繼續向前走去。

見他毫無悔改之意,天官擡手亮出了降魔塔,口中念了一句什麽咒語,那降魔塔便乍起紫光,殺氣猶如春雨般的數道長劍由天上落下,朝着黎不辭刺去。

他聽到黎殊近乎破音的嘶吼:“黎不辭——”

黎不辭忽然便頓住了腳步,他望着前方的路,目光有些迷茫。

他要去何處?

他還能去何處?

天地之大,竟是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黎不辭想起了隔壁院子裏的王妮子,想起了首飾鋪的掌管,想起了花樓裏的楊娘子。

他沒有去處,只有無妄城才能容得下他。

黎不辭慢慢擡起手,掌心中倏而升起一簇藍紫色的火焰,那火焰猶如蓮花般盛放着,越來越大。

他朝着火蓮輕輕吹了一口氣,那團火焰便逐風飄蕩了無妄城的上空中。天官手中降魔塔釋放出的殺氣盡數被火焰吞噬,這還不夠,火蓮花漸漸籠罩住了整個無妄城,而後在黎殊的低吼中猶如煙花般在天上炸開。

“住手!黎不辭,快停下!”

只聽見‘嘭’地一聲巨響,山崩地陷,狂風暴雨,海嘯襲來,整個大地為之顫栗。

無妄城本就三面臨海,幾乎是轉瞬間,洶湧的海水倒灌進了無妄城的地面,以勢不可擋之勢,颠覆吞沒了無妄城。

雷聲轟隆隆劈下,暴雨之中,黎不辭便靜靜立在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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