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1)
A市的秋天還裹挾着夏日的炎熱。
商務巴士內, 空調口吹出陣陣冷氣,忽明忽暗的光影下,後排座位上倚着一個微微阖眼的年輕女子。
她五官精致, 膚色勝雪, 烏黑長發攏到耳後, 肩上随意搭着淺白色披肩, 臉頰向一側偏斜,懶懶倚靠着座位。
車身駛入隧道之中,座位上散坐着零零星星的十多人, 她們壓抑着激動的心情,小聲的嘀咕着什麽。
“我們真的要去游輪參加慈善晚宴嗎?”
“我還是第一次坐游輪!聽說游輪上有不少舞蹈界的前輩,我好緊張啊怎麽辦……”
“你有什麽可緊張的,今天晚宴上演出的主角可是諄諄姐,咱們就是過去學習觀摩, 是觀摩懂不懂?”
聽人提到黎諄諄,一個剛剛進入華地民族歌舞團的杏眼姑娘轉過頭, 朝着車後排看了過去。
長長的隧道過後, 暮霭時分昏暗的薄光重新映進巴士中,那淺淡的餘晖落在女子眉眼上, 顯出幾分靜谧溫柔。
杏眼姑娘怔怔望了她片刻,還未回過神來, 被身旁的人用肩膀撞了撞:“哎, 是不是覺得諄諄姐美出天際?”
“嗯……”她拉長了語調, 點了點頭,卻并未附和什麽。
美是自然美的, 但學跳舞的女生幾乎都是身材纖細, 容貌清秀端莊的美人, 再加上舞者自身優雅的氣質,一個個都像是白天鵝般美麗娴靜。
縱使黎諄諄容貌出衆,她們也無需将她捧得這樣高吧?
許是瞧出了杏眼姑娘的氣傲,身旁人笑了笑:“你以為諄諄姐就是個好看的花瓶嗎?”
她伸出手指擺了擺:“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
“我們諄諄姐二十一歲畢業于A市中央舞蹈學院,同年進入華地民族歌舞團,以一曲《望舒》參演獲得中央民族21世紀舞蹈經典作品金獎。”
“半年後,她受邀到比利時皇家歌舞院擔任首席編舞。後來到加拿大進修三年,在此期間展辦了多場個人獨舞晚會,回到A市便當選了藝術界聯合會副主席。”
“這還不算完,接下來兩年多的時間裏,諄諄姐在世界各地巡演成名作《望舒》,并編舞無數,現在耳熟能詳的《菩薩蠻》《晚春》《忘機》《青川》都是諄諄姐親自編的舞。”
說話的人聳肩撞了撞聽得怔住的杏眼姑娘:“而且諄諄姐家境優渥,長得又好看,追她的男人要從A市排到法國去了。今天受邀去參加的游輪晚宴還是公益性質的慈善演出,出演費用會捐贈給貧困山區的兒童婦女,我們諄諄姐簡直是仙女下凡,人美心善……”
她還在喋喋不休說着話,被冷氣直吹的黎諄諄卻蹙了蹙眉,擡手攏着披肩,睜開了眼。
膝上随意放着的手機輕輕震動了兩聲,黎諄諄将手機屏翻了過來,纖細的指點了兩下,看到屏幕上醒目的兩條信息。
“寶貝,你隔壁劉阿姨有個外甥,說是名牌大學碩士畢業,現在從事金融行業,今年二十八了,身高一米八,我看過照片了,小夥子長得不錯……”
“姐,生日快樂!祝今晚演出順利!還有,咱媽邀請了劉阿姨外甥晚上來家裏作客,估計又要逼着你尬聊,你要是不願意回來就去老宅裏躲躲。”
最後一條信息下,還跟着一筆轉賬。
「微信轉賬?88888請收款」
黎諄諄手指在屏幕上敲了一下,收了轉賬,便又阖上了眼。
她有些暈車,而治暈車最好的法子就是睡覺。只要她睡得夠沉,一閉眼一睜眼,再遠的目的地也能到了。
伴随着一路上舞團裏小姑娘們的叽叽喳喳,大約又過了十幾分鐘,巴士停了下來。
黎諄諄将披肩扯下來,扔在了座位上,她身着高定緞面連衣裙,腳踩細高跟,露出半截白皙流暢的小腿曲線。
杏眼姑娘一直盯着她,眼皮微微掀起又落下,直至她噠噠噠下了巴士,嘴角向下壓了壓:“既然諄諄姐這麽優秀,怎麽還是單身?”
“單身不是很正常?”身旁人笑了一聲,“越是優秀的女孩子,越是讓男人忘卻止步。再說諄諄姐這麽厲害,我覺得也沒人能配得上她。”
杏眼姑娘扯了扯唇:“聽說諄諄姐都二十七了,這個年齡在我老家可不好找對象了,好男人早就被人定下,趁早結婚生子了。”
“阿瑤,你說這話我就不愛聽了。女人又不是活不到三十歲就夭折,怎麽非得靠結婚生子才能證明自己活着的價值?”她翻了個白眼,“行了行了,快下去,進了輪船裏少說話,免得讓人看笑話。”
喚作阿謠的姑娘被刺了刺,眼底翻騰着郁色。諄諄姐,諄諄姐,華地民族歌舞團裏的所有人眼裏就只有她一個人,猶如國寶般受人珍重,倒襯得其他人都像是空氣一般。
她雙手壓住挎在腰間的包上,指尖死死按着挎包上的絲巾,因太過用力而微微泛白。
夕陽灑在港口上,淡淡的暮色沉在潋滟的海面上,随着船艇的熙來攘往,黎諄諄的身影隐沒在餘晖之間,踏上了游輪的甲板。
不多時,海岸傳來一聲輪船汽笛聲,往來的人群不由加快了腳步,朝着游輪上小跑而去。
黎諄諄進了游輪後,在工作人員的指引下,徑直走向化妝室,更換上舞蹈裙後,便坐在椅子上等着晚宴的造型師來化妝。
她等待期間,順手點開手機屏幕,又看到了她母親發來的微信。
這次母親發來了一張照片。
黎諄諄點開照片,網絡緩存了兩秒鐘,便看到一個身着深色西裝,容貌清隽的男人。
她指尖在屏幕上連叩了兩下,返回到了聊天界面,正準備回複什麽,便見那頭緊接着又發來一句:你演出結束之後回家一趟,這小夥子叫南宮丞,他父親是H&W集團董事長的前女婿。
H&W集團是A市最大的商業集團,但據她所知,董事長唯一的獨女早些年就出車禍死了,而她母親口中所謂的前女婿,只是個靠女人上位的花心渣男。
這件事當初鬧得動靜不小,一連小半個月占據了新聞頭條板塊。
聽說這位前女婿是高中畢業,畢業後到A市知名會所當起了服務員。
恰巧那日董事長獨女的好友過生日,酒過三巡後,她和朋友們轉場去了知名會所,誰知中途出門去衛生間,回去卻因為醉酒走錯了包廂,被人調戲。
剛好他在包廂裏,挺身而出替她解了圍,挨了頓揍,腦袋被酒瓶砸出了血不說,還因此丢了工作。
她陪他去醫院包紮,一來二去,兩人漸漸熟絡,他便順理成章追求起了董事長獨女。
而這位董事長獨女從小被呵護極好,不知人間險惡,竟為了一個男人和家裏鬧翻,還未婚先孕,與他同了居。
随後更是偷出了家裏的戶口本,悄無聲息與他領了證。
可嘆她是個戀愛腦,男人早在跟她領證前便已經出軌,甚至與情人偷腥有了孩子,便是私生子南宮丞。
她懷胎八月,在知曉他出軌和背叛之後,情緒過于激動以至于破了羊水,早産出來一個死嬰。
醫生說她再也懷不了孩子,此次之後,她便得了嚴重的抑郁症。而他也越來越肆無忌憚,變本加厲,暴露出了頑劣本性,整日徹夜不歸,跟情人厮混在一起。
她氣他,恨他,怨他,卻又舍不得離開他,便在煎熬中度過了八年。直至他再一次的夜不歸宿,令她情緒徹底失控,在找他的路上出了車禍,當場身亡。
董事長獨女身上有家族産業的股份,按照法律,遺産由父母、配偶、子女繼承。
她沒有子女,銀行卡裏還遺留下一筆巨款,足夠他揮霍度日,安穩過完下半生。
黎諄諄同樣出身豪門,卻不知為何,她性子冷淡,從小到大本能地抵觸男人,即便她家庭和睦,父親和弟弟也性格溫和,待她極好。
因此她無法共情戀愛腦的董事長獨女,更鄙夷靠着女人吃軟飯的小白臉。
并且雖然她對于私生子沒有什麽異樣的看法,但南宮丞的父親母親都不是良善之輩,她很難相信他在這樣的環境下,能長成一個擁有善良正直品性的人。
黎諄諄正想發消息回絕母親,手機便彈出了語音通話的框框,她遲疑了一下,點了接通。
手機那頭傳來母親的嗓音:“諄諄,我聽你劉阿姨說,這個南宮丞跟你還是一個高中的同學呢!”
“什麽高中同學,沒印象。”黎諄諄道,“媽,你沒聽過他父親那些傳聞嗎?”
“你也知道是傳聞,都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再說他父母是他父母,他是他。媽又不是逼着你們立刻去結婚,你們見個面認識認識,要是覺得不合适就當個朋友也好。”
從她過了二十五歲以後,她母親便熱衷于尋找各種優質相親對象,催促她去多認識一些‘朋友’。
這兩年下來,她微信列表裏已經躺屍了無數位優質男。盡管她極少回應他們,他們卻還是會時不時想要約她見面。
黎諄諄知道自己說不過母親,正準備找個借口推辭挂斷語音,便聽見母親道:“我已經邀請了南宮丞來家裏做客,今天又是你二十七歲生日,小夥子擔心你自己回家不安全,說等你演出結束開車去港口接你回來,你弟到時候也跟着一起去。”
“寶貝,媽把你手機號給他了,你記得保持電話暢通。”
說罷,不等黎諄諄反應過來,語音通話便被切斷了。
她擡手揉了揉太陽穴,見造型師已經等在一旁了,便将手機叩在了桌子上:“不好意思,可以開始了。”
造型師是今日慈善晚宴舉辦者邀請來的知名化妝師,看起來三十多歲,打扮幹練。
“黎老師今晚要獨舞成名作《望舒》,我來之前看過您這曲舞蹈,是非常溫柔又有力量的一曲古典舞。我的建議是将眉形修一修,今天舞臺上的燈光會比較重,所以妝造也要……”
造型師有條不紊說着自己的提議,黎諄諄微微颔首,拇指指腹搭在無名指的黑色寬戒上轉了轉。
這般小動作被造型師捕捉到,她看到黎諄諄無名指上的戒指,詫異道:“黎老師,我聽說您是單身?”
戒指戴在無名指上便意味着已婚。
“是單身。”黎諄諄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無名指上的黑色戒指,“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出生時便握着這個戒指,我媽讓我随身戴着保平安。”
說罷,她笑了聲:“我想着,戴在無名指上能擋一擋桃花。”
造型師也沒說信不信,這聽起來是有些扯淡,她只聽說過紅樓夢裏,銜着寶玉自娘胎裏生出來的賈寶玉。
但黎諄諄既然這樣說了,她就算不信,自然也不能說出口掃興。
“聽起來真是有趣。”造型師笑了笑,從化妝箱裏取出了修眉刀,“黎老師稍微往這邊斜斜身子,我給您修一修眉形。”
黎諄諄配合着轉了轉身。
造型師一手托住她的下巴,另一手拿着修眉刀抵在她的眉上,正躬着身小心翼翼修着眉,化妝室的門倏而被推開,華地民族舞蹈團的姑娘們一擁而入。
伴随着微微喧嘩的說話聲,邁進門的阿瑤看到了坐在化妝桌前的黎諄諄。
黎諄諄和妝造師側對着她的方向,阿瑤看到了造型師手中的修眉刀,眸底的光亮閃了閃,鬼使神差一般走了過去。
越靠近她們,她便走得越快,握着挎包的手臂撐起一個弧度,猛地朝造型師的背後撞了過去。
這一撞不要緊,造型師被慣性沖撞的向前一倒,手中的修眉刀便如此沿着她跌倒的動作,在黎諄諄額上劃出了一個血口子。
黎諄諄只覺得額上刺刺一疼,待她慢了半拍反應過來,一縷縷血色已是沿着血口子蜿蜒淌落。
她下意識拿手去按住傷口,那血卻越流越多,甚至透過睫毛縫隙淌進了她眼睛裏。
黎諄諄蹙着眉,用掌心壓住眼睛揉了揉。造型師此時站定了身子,在看到她臉上和手上的血時,忍不住驚叫了一聲:“黎老師,血,您流血了——”
話音未落,華地民族歌舞團的姑娘們陸陸續續朝着她跑來,她們同造型師一樣驚慌——先不說那額上的血口子會不會留疤,今日晚宴的演出是黎諄諄獨舞,如今臉上受了傷,這還怎麽上場?
“諄諄姐,我去找醫療用品……”
“諄諄姐,你先用衛生紙擦擦眼……不是,誰帶了濕紙巾?”
她們七嘴八舌的聲音落在黎諄諄耳中,略顯聒噪。她一邊擺着手,一邊接過遞來的衛生紙,擦了擦被血染紅的眼睛。
眼中的異物感令她睜不開眼,額上突突的刺痛感更讓人難受。
見有人拿來了醫療箱,黎諄諄一手捂住半邊臉,低聲道:“我自己來,你們先出去。”
她的嗓音并不大,卻帶着不容置喙的壓迫感。
作為舞蹈界的前輩,她們自然不敢反駁她的話,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去,将化妝室空了出來。
待她們走後,黎諄諄又緩了緩,半晌才移開手,從醫療箱裏翻出棉簽和消毒用品,看向化妝鏡裏的自己。
額上的傷口并不算太長,但溢出來的血色卻染紅了她的半張臉,連同那一只眼瞳也被鮮血灌得通紅。
也不知怎地,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莫名覺得有些眩暈,腦子也沉甸甸發熱。
黎諄諄呼吸好似渾重了幾分,她喘息急促,心髒越跳越快,不得不垂着頭,微微弓着身子,趴在了化妝桌上試圖平緩氣息。
便在此時,無名指上的黑色寬戒倏而滲出一道道赤色的光,她手指顫了顫,有什麽東西從戒指裏骨碌碌滾落出來。
黎諄諄循着光看去,便看到了滾到化妝桌上的東西——一部手機,一條金鏈子,三根頭發。
“什麽東西……”她低喃了一聲,像是有什麽在冥冥中指引她一般,指腹長按着開機鍵,打開了那部關機許久的手機。
手機開機後,提示她輸入六位數字密碼。
黎諄諄哪裏知道這部手機的密碼是什麽,她指尖停在手機屏幕上,懸了許久,随後嘗試着輸入了自己的生日。
她本就是胡亂試一試,誰料那手機竟然真的解了鎖。
她打開手機聯系人,通話記錄掃了一眼,什麽都沒有,空白一片。
黎諄諄想了想,又打開了相冊——我的相簿裏只存着一張照片。
她手指在半空中懸了一會兒,視線盯在那縮小的照片上,猶豫着,最終還是落了下去,将照片點了開。
照片上的兩個人穿着古裝,幾乎同時看向鏡頭,他們神情略顯緊繃,在後置攝像頭死亡閃光燈下的皮膚,仍是無暇皙白,似是未經雕琢的璞玉。
她的雙目炯炯有神,淺瞳在白光的折射下似是貓眼兒般剔透,青絲似是烏雲托月,虛虛遮掩住半張小臉,面色微微發白,竟是莫名有一種破碎慵懶的美感。
而他身着沾染着血色的衣袍,鴉發用枯木簪在頭頂,額間發絲淩散,在晦暗的光線下,黑色眼眸竟是折射出了隐隐血光。
兩人像是毫不相關的兩人,站在一起卻又出乎意料的相配,仿佛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
黎諄諄并沒有見過照片上的兩個人,看他們身後的背景,好像是在什麽古廟裏拍攝的照片。
可縱使從未見過他們,她卻覺得照片上的兩個人莫名熟悉,便仿佛,她應該認識了他們很久很久一樣。
她盯着照片看了許久,視線又慢慢移向了另外兩件從她戒指裏滾落出來的東西。
一條細長的金項鏈,尾端墜着一只精巧的小狗吊墜,而項鏈上還纏着三根烏黑的長發。
與那照片一樣,黎諄諄看着這條項鏈也覺得無比熟悉。
她忍不住去思考自己到底在哪裏見過這些東西,可她越是想,便越覺得痛苦。
心髒仿佛要跳出胸腔,令人急促不安。
黎諄諄伸手攥住了自己的腦袋,額間青筋隐隐顯出,她的眸光還死死盯在自己無名指的黑色戒指上。
那戒指上染了她的血,不知是她揉眼睛時染上的,還是在她捂傷口的時候染上的。
她痛苦地捂住了臉,掌心在臉頰上搓了兩下,重重吐出一口氣。
便在此時,化妝室的門重新被推開。
“黎老師,對不起……”造型師臉上滿是愧疚,但除了愧疚之外,眼底還有些憤怒,“我去監控室調了監控,剛剛是舞團裏一個小姑娘直愣愣過來撞了我,我去詢問她怎麽回事,她說她不是故意的,可我看監控她明明就是……”
她差點将‘故意的’這三個字吐出來,勉強壓下怒意,微微躬着腰走上前:“演出便快要開始了,這件事怪我,是我疏忽大意了。我先送您去醫院包紮傷口,後續需要醫美或是賠償,我一定配合……”
沒等她說完,黎諄諄便扶着化妝桌站了起來,腳下踉踉跄跄向外走去,一步,兩步,她身子晃了一下,似是要跌倒,又勉強扶着椅子站穩了腳步。
金鏈子纏在她指尖,她恍惚之間聽到造型師又尖叫了一聲:“黎老師,您的眼睛……”
黎諄諄一點點轉過頭,看向了鏡子。
鏡子裏的她,那只淌進了血的眼瞳,變得赤紅起來,猶如熾焰般的顏色,鮮妍而刺目。
鏡子裏的樣貌,恍若變成了另一人的模樣。兩張不同的臉在交替變幻着,一閃又一閃,她怔怔地看着鏡中熟悉的臉龐,缺失的記憶如雪崩海嘯般翻滾着擠入腦海。
南宮導,黎不辭,張淮之,天道,班十七,王徽音,董謠……那一切一切的過往,洩洪似的湧了進來。
黎諄諄定定伫立,不知過了多久,她纏着金鏈子的手指顫了顫,緩緩擡起手臂,指腹摩挲過那條金鏈子上的吊墜。
她記起來了。
這條吊墜是他送給她的生辰禮物,也是他豁出性命換回來的彩頭。
那三根頭發是他們在君懷幻境中,董謠做鬼來抓她,她一時情急與南宮導一起躲在了床榻上,他在董謠推門而入時,幫她掩護了過去。
事後他問她怎麽感謝他的救命之恩。
她便拔了自己三根頭發,還道了一句:“古有悟空拔毫毛,今有諄諄贈青絲。”
黎諄諄記得這三根頭發被她扔掉了,但又被南宮導撿了回去。
還有那手機裏的合照,那是他們從君懷幻境中出來後,張淮之替她擋了一只淬毒的箭镞,她乘着蠱雕将張淮之帶到了慶陰廟裏。
她給張淮之喂藥死活喂不進去,26提醒她可以口對口喂藥。她卻怕自己不小心咽下張淮之嘴裏的毒血,便将南宮導召喚到了慶陰廟,本是想讓他來喂藥,可南宮導也難以下嘴,就将他發小劉凱濤也拖下了水。
南宮導帶着劉凱濤來了慶陰廟,而這手機裏的合照便是劉凱濤用手機拍下的照片。
黎諄諄記得南宮導明明說他删除了這張照片。
她腦子裏想起來的事情越來越多,淚水便也莫名墜了下來。
南宮導死了。
他将他身體裏最後的半片谛羲給了她,他找到了她回家的路,用盡最後的餘力逆轉時空,讓她的人生重新開始。
她實現了她心心念念的夢想。
黎諄諄一帆風順度過了她的前半生,她成了舞臺上最亮的那顆星,讓人移不開視線,入目四下無他人。
她也應當已經成為了他的驕傲。
而他,他口口聲聲說着再也不見,卻是寧可灰飛湮滅也不讓她的祈願成真——她祈願讓他活下來,她祈願他們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他死了,這祈願便也算不了數了。
他死了,他們便終有一日會相逢。
可他已經死了。
她該去哪裏與他重逢?
上至碧落下黃泉,世上再沒有南宮導,他再也看不到她是如何在舞臺上發光發亮。
黎諄諄臉頰上的淚水越來越多,她緊緊握住掌心裏的金鏈子,疾步從化妝室離去。
然而她一推開門,便撞上了阿瑤,便是剛剛推了造型師一把,又轉口說自己不是故意的那個小姑娘。
黎諄諄頓住腳步,被血染紅的眼眸定定望向阿瑤。
阿瑤,阿謠,董謠。
她似是被黎諄諄陰戾的眼神駭到了,臉色微微蒼白:“諄諄姐,我,我不是故意的……”
黎諄諄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臂:“沒關系,我這個樣子也不能獨舞了,不如你代替我去演出?”
阿瑤怔了怔:“我,我……真的?”
“真的。”黎諄諄拉着阿瑤進了化妝室,又譴退了造型師,“時間來不及了,你們先去演出的舞臺後場等着,我将裙子換給她穿。”
說着,她将化妝室的門反鎖起來,牽着阿瑤走向化妝桌。阿瑤本是還有些忐忑,在看到黎諄諄進更衣室換掉了演出的衣裙,将衣裙交給她時,她終于相信了黎諄諄的話。
“謝謝,謝謝諄諄姐。”
阿瑤拿了衣裙要進更衣室,卻被黎諄諄按住:“就在這換。”
她怔住,下意識看向了化妝室內的攝像頭:“諄諄姐,這有監控攝像……”
黎諄諄問:“你換不換?不換我叫別人來。”
“換,我換!”阿瑤知道這是她出名的好機會,這次慈善晚宴上有不少舞蹈界的前輩,只要她有露臉的機會,她便一定可以一鳴驚人。
她連忙褪下衣褲,連帶着內衣也一同解下,準備換上胸貼。
正當阿瑤換胸貼的時候,黎諄諄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修眉刀,她兩步走到阿瑤身後,一手拽着阿瑤的頭發,另一手拿着修眉刀在阿謠眉毛上劃了下去。
“啊……”
只聽見一聲刺耳的慘叫,阿瑤疼得蜷住身體,下意識捂住了自己的額頭。
黎諄諄拽住阿瑤的馬尾辮,低低笑了一聲:“我也不是故意的,若不然你就讓人調出來監控看一看……”說着,她往阿瑤身前掃了一眼:“你可以讓籌辦晚宴的人看監控,也可以讓警察看監控,再不然就請個律師,去法院告我。”
“只要你不要臉皮了,我的名聲也無所謂。”
直到此時,阿瑤才知道,原來黎諄諄壓根沒準備讓她上臺。
黎諄諄叫她在監控攝像頭之下換衣服,就是為了拿修眉刀劃她的臉,而她要是告訴別人黎諄諄劃了她的臉,就要拿出證據,可證據裏的她赤着身……
阿瑤忍不住痛哭,可黎諄諄卻沒心思聽她鬼嚎,将衣裙往她身上一丢:“你該慶幸這裏是法治社會。”
不然修眉刀劃得就不是她的臉,而是她的脖子了。
黎諄諄将桌子上的手機收回儲物戒中,拿起衛生紙擦了擦臉上的血,扭開化妝室的門,朝着甲板上走去。
途中遇見了造型師,沒等造型師說話,她便道:“你不用賠我什麽錢,我一場演出費是一百三十萬,你直接将這筆錢捐給慈善晚宴,屆時會捐贈給貧困山區的兒童婦女。”
說罷,她徑直離開,走到輪船的另一端甲板上,拿出自己的手機,撥通了她弟弟的手機號。
只響了兩聲,她弟弟便接通了:“喂,姐?”
“讓南宮丞現在來港口接我,你不用來了。”話音落下,她切斷通話,将手機收了起來,遙遙望向了無邊的海面。
輪船駛離了港口,遠處燈塔上映亮着淡淡的光,打在漆黑的水面上,明明滅滅,搖搖曳曳。
黎諄諄要去找南宮導。
班十七說過,她的血可以破萬般陣法。
可在離開之前,她要先将這個世界的事情了結完。
南宮丞大抵是着急攀上她家,一聽見她這邊主動讓他來接,還是單獨一個人去接她,他踩着油門便一路來了港口。
而他到的時候,游輪也正好靠了岸。
黎諄諄一下游輪便看見了南宮丞。
那張臉有些陌生,卻也不算完全陌生。
後來的無數年間,她曾一次次在噩夢中驚醒,夢魇裏便是這張可憎的臉龐,他将她從廢鋼廠高樓上推了下去,徹徹底底毀了她的人生。
即便是重來一世,當記憶複蘇,黎諄諄還是難以忘懷那三年躺在病床上無法動彈,無法醒來的煎熬和痛苦。
她走向南宮丞,笑着道:“好久不見。”
南宮丞似是怔了一下,随即想起他們之前是高中同學的事情。
“好,好久不見……”他有些緊張,看到她額上的傷口,又道,“黎小姐,你的額頭?”
“沒事,出了點小意外。”黎諄諄指着他身後的車,“你的車嗎?”
南宮丞點點頭,見她自行開門上了副駕駛,又是一怔。
待他反應過來,連忙繞到主駕駛的位置上了車:“黎小姐,你現在回家還是有別的安排?”
黎諄諄開口報了一個地址:“去這裏。”
“現在去?”南宮丞唇瓣微翕,在導航上搜了搜,“這裏好像是廢棄的鋼廠?”
“我喜歡去這裏練舞。”她面不改色道,“昨天練舞不小心把家門鑰匙忘在那裏了。”
南宮丞想要讨好她,自然是對她百依百順,別說是大半夜去廢鋼廠取鑰匙,便是去墳地去火葬場,他也要舍命相陪。
他開車開得穩當,似乎是想在她面前展露出穩妥的一面,但黎諄諄上了車便不說話了,他想閑聊兩句增進感情,她都不給他這個機會。
直至車停穩在廢鋼廠外,南宮丞還未說話,黎諄諄便坐直了身體:“天黑了,我自己一個人害怕,你陪我進去找鑰匙吧?”
說着,她打開了車門,在手機屏幕上點了兩下,亮起手電筒,往漆黑的廢鋼廠裏照了照:“幸好有你陪我來,不然我一個人都不敢往裏走了。”
原本南宮丞還有些猶豫,聽到黎諄諄這樣說,頓時拿着手機打開手電筒,也跟了上去:“都是小事,我應該做的。”
“哦?”她笑了一聲,“怎麽是你應該做的?”
“其實……”南宮丞勾唇,“我高中的時候追過你,但你可能不記得了。”
他和別人打賭不出三個月,就能讓她乖乖跟他出去開房。
可她是學校裏的校花,追她的男生猶如過江之鲫,數不勝數,他追了她三個月,她連正眼都沒瞧過他一次。
黎諄諄一邊往前走着,一邊輕聲道:“現在重新追我也不晚嘛。”
“聽我媽說,你現在是名牌大學碩士畢業,從事金融行業?”她一步步踩着臺階向上走,似是不經意道。
南宮丞聽她話裏話外的意思,便知道自己跟她的婚事有戲,他自謙道:“阿姨過獎了,不過就是大學畢業之後出國留學了幾年,要是比起你這幾年的成就,那是比不了了。”
黎諄諄頓住了腳步,嘴角揚了揚:“我有這些成就,也是托你的福呀。”
“什麽?”南宮丞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我的鑰匙,好像在那裏!”她并不解釋,話鋒一轉,用手機燈光晃了一下腳下不遠處的前方,“我有點恐高,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拿一下?”
她燈照的方向,正是廢鋼廠高樓的邊沿死角,再往前一步便要掉下去。
南宮丞猶豫了一下,卻也沒有猶豫太久。
他急于在黎諄諄面前表現,只因他父親将前妻留下的巨額遺産揮霍的所剩無幾,A市的房價寸金寸土,他每個月要還房貸車貸,還要跟朋友出去尋歡作樂,那點微薄的工資根本不夠他用。
南宮丞将手機交給黎諄諄:“你幫我照着點,我扶着牆過去拿。”
她接過他的手機,看着他小心翼翼朝着高樓的死角挪去。死寂漆黑的廢鋼廠中,連他的心跳聲都清晰可聞。
南宮丞按照她手電照的方向摸索着,但他從左到右摸了一遍,也沒尋到她說的鑰匙。
正當他疑惑時,卻見黎諄諄走了過來。
她停在他身後兩步之外,低聲笑了笑:“南宮丞,你聽說過一句話嗎?”
不等他應聲,她便繼續說了下去:“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我曾經不相信這句話,直到我遇見了你——”
黎諄諄将他的手機放進了儲物戒裏,一腳踹在了他身後,在無邊的黑暗中,只聽到‘哐當’一聲巨響,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慘叫,回蕩在空曠的廢鋼廠裏。
那聲音終将散去。
帶離了她多年堆積在心底的恐懼。
帶走了她無法釋懷的過去。
她垂眸,将手指抵在唇齒間輕輕一咬,尖利的虎牙刺破她的指腹,溢出鐵鏽味的濃血。
黎諄諄抽出手來,任由指尖的血一滴滴淌落在地上,漆黑的廢鋼廠倏而乍起一道一道白光,那光芒吞噬了她眼前一切,從柔和到刺眼,從細碎的白光到籠罩整個廢鋼廠,将她的目光所及之處占滿。
世間仿佛陷入死寂。
她卻并不覺得畏懼。
直至耳畔重新灌入聲響,黎諄諄慢慢睜開了眼。
如她所願,她回到了黎殊的世界。
黎諄諄不知道自己從這裏走了多少年,或許是二十七年,又或許應當是更久。
她也不知道自己此時身在何處,指尖在儲物戒上點了一下,從中取出一套南宮導穿過的玄色衣袍。
衣袍上還殘存着他的氣息,熟悉又令人安心。
黎諄諄套上他的衣袍,從山下走到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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