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今日的午膳,格外的豐盛。

若說昨日謹兒回來的倉促,景硯來不及細備吃食的話,那麽今日這頓飯她可謂是用足了心思。從早上起來,直到方才最後一個菜端上桌的時候,景硯都在廚房裏忙碌,指揮着廚子這般那般,還要掂對着謹兒的口味,偶爾做些變通和改變。

謹兒看着滿桌子五顏六色的菜,以及仆從們流水般上個不停的盤盤盞盞,眼睛就有點兒發直。這麽多的各式菜蔬,五味、五色皆備,真看得她眼花缭亂,目不暇接。

皇帝吃的禦膳,也不過如此吧?謹兒傻傻地想。

謹兒擡起頭,想說“這些就足夠吃了,別再做新的菜了”,不提防恰巧與宇文睿的目光對上了。登時,她如遭雷擊一般,迅速地又垂下頭去,讷讷的,不敢言語了,心裏面則忐忑到了十分。

兩三個時辰之前發生的那一幕幕,霎時間閃現在她的腦海中,不停地重複着,生恐她忘記了似的。

哪怕只是想想當時的情景,謹兒都覺得左肩頭痛得厲害。她不由得慶幸自己傷的不是右肩,否則,一會兒吃飯的時候怕是連筷子都抓不起來了吧?

抓不起來筷子還是小事兒,那樣的話,豈不是要被景硯發現自己的傷了?被景硯發現了,豈不意味着更大的麻煩?

謹兒還記得宇文睿替她療傷的時候暗含警告的目光。她雖然年紀還小,宇文睿那時的目光,她卻是懂得的。至少,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那個目光的嚴厲程度,已經足夠警吓了。

宇文睿在意景硯的感受,在乎到了十足。這到底是為什麽,謹兒從來沒有思考過。從她記事的時候起,她在挽月山莊中所見所聞便是如此,似乎這就是理所當然的。她年紀尚幼,對于“情”之一字,連似懂非懂都還稱不上呢,遑論看透其中的關節所在了。

謹兒如此想着,突的心頭一緊:她只是被莊主的掌風刮到了,傷得尚且如此,那宇文睿的傷又如何呢?

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那吐出的鮮血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彼時,宇文睿及時收掌,才不至于重傷她,卻同時也反噬了她自己。謹兒明白,若非宇文睿及時收掌,那一掌招呼在自己的身上,怕是這條命都要去了大半條。

她随在藥婆婆的身邊,各種病患、各種病症的慘狀這些年也見識了不少,因着有這個墊底兒,她才不至于見到宇文睿口吐鮮血的時候,如這個年紀的絕大多數孩子該有的反應一般被吓哭了。可饒是如此,她還是被吓壞了。

宇文睿受傷之後,第一反應是胡亂點了自己的止血穴位,便撲過來細看她的傷處的時候,謹兒呆怔地盯着她蒼白的臉,亦是面無血色。

宇文睿為她推宮過穴,确認她沒有傷到筋骨的時候,才大松了一口氣,轉頭問她道:“可有哪裏痛?或是不舒服?”

謹兒難得有機會與宇文睿離得這般近,與她相視的一刻,謹兒自己心裏已經先怯了幾分,只會“沒”“沒有”的胡亂答應着。

那一瞬,謹兒其實是極怕宇文睿下一句便要問出來“你從哪裏學的方才那一招”的。若是那樣,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應付才好。

幸好,宇文睿聽着她磕磕絆絆的回答,也只蹙了蹙眉,又細細端詳了一會兒她的臉色,終究是放過了她。

此刻,兩三個時辰過去了,宇文睿的臉色好了許多。謹兒猜她之前是找地方偷偷療傷去了。

為什麽說是“偷偷的”呢?因為,她直覺宇文睿是不敢讓景硯知道這件事的。但究其深層次的原因,以謹兒此時的年齡心智,要想琢磨得通透明白,還是太難為她了。

“謹兒?”

謹兒一愣,回神,方意識到景硯正在喚她。

“發什麽呆呢?”景硯沖着她溫柔一笑,“嘗嘗這些,可都喜歡?”

謹兒無措地“哦”了一聲,轉臉對上了滿桌子的林林總總,看了一個來回,實不知該從何處下箸的好。

景硯見她傻呆呆的模樣,心中柔軟,面露慈愛,遂夾起一塊藕粉桂花糕,放在了她面前的食碟裏,道:“來嘗嘗這個。”

謹兒垂下眼睛看了看眼前這個白白胖胖還點綴着細小芝麻的糕體,從善如流地用自己的筷子夾起,放在嘴邊咬了一口,不由暗自道:這麽甜!這麽粘?

她其實并不愛甜食,可一旦對上景硯期待的目光,又想到她為自己準備午膳的良苦用心,謹兒便不忍心拂了她的美意,抿唇笑了笑道:“挺好的。”

景硯是何等的眼光?她一個小小孩童的刻意掩飾怎會看不出來?不過,這麽點兒的小孩兒,便知道體貼大人的關心了,笑起來又這麽好看,還真是讓人看着就喜歡,就想盡力地疼愛她。

景硯極感欣慰,于是又夾了一筷炙羊肉,放于她的食碟中,溫言道:“這是你去年回來的時候,最愛吃的一道菜,快嘗嘗,可還喜歡嗎?”

大部分的時間裏,景硯都是看着謹兒在吃。用不了多一會兒,她就看明白這孩子的路數了——

什麽炙羊肉、荷葉雞、炸鹌鹑、八寶鴨……這孩子專門可着肉菜吃。本該是這麽大的小孩子喜歡的甜食和幹果之屬,反被她棄之如敝履,筷子連碰都不碰一下。

景硯不由得笑嘆:真是一個小孩兒一個樣兒啊!這孩子至少在吃東西這一點上,根本就是和無憂小時候兩個路數啊!

可是看着看着,景硯就越發地覺得不對勁兒起來:謹兒這孩子,怎麽只右手捏着筷子,左手卻像不存在似的由着它耷拉在一旁呢?

她暗自回想着昨日用餐的時候謹兒的模樣,當時這孩子可是沒這個習慣的,左手可是捧着碗沿的……

景硯于是心裏犯起了嘀咕。

而另一個現象則更令景硯奇怪,就是宇文睿,難得見她用膳的時候這麽安靜的。雖然看起來乖覺得可愛,不過這麽悶悶的,着實不像她的風格。

景硯沒做聲,只悄悄地觀察着宇文睿的動作。果然,發現她只對着自己碗裏的甜羮使勁兒,挖起一勺,緩緩地送到嘴邊,又緩緩地将勺放回原處,咀嚼,然後再重複之前的動作。

景硯眉峰一挑,已看出她捏着勺子的時候,看似沉穩,實則極力克制着手臂的抖動。這小小的動作,瞞得過旁人,卻瞞不過相濡以沫多年的枕邊人。

這裏面大有古怪!

景硯眼波微動,轉回到謹兒的方向,不出所料地看到那孩子深深埋下頭去,貌似在對着食碟裏的肉用功,只把一個黑黝黝的發心對着自己。

景硯的心中遂有了計較。

三個人各懷心事地吃罷午膳,那兩人且不知如何,謹兒倒是混了個肚皮溜圓。她平素過慣了山居日子,雖有景硯的疼愛,終究不能日日盡興吃些好**致的肉食。加之心裏有鬼,不敢直面景硯和宇文睿,于是幹脆對着滿桌子的各種肉類甩開了腮幫子,也真是難為她了。

景硯不知何時離開了,只留下一大一小兩個人無言而坐。

謹兒依舊垂着頭,目光落在自己的肚皮上,嗯,漲得慌。她此刻特別想離開這間屋子,去外面溜達溜達,不止是為了消食,最重要的是,她能感覺到宇文睿正定定地注視着她。那眼神,有些燙人。

“肩膀還疼嗎?”宇文睿終究還是先開了口。

謹兒倒是被她吓了一跳,呆道:“還好……不、不疼了!”

她驚覺宇文睿已經站在了她的身前,緊接着一只手掌伸到了她的眼前。那只手掌的掌心中,托着一個墨玉小瓶,寸許高,很是精致。

“這裏面有三粒療傷藥,每日睡前服一粒。收好了。”宇文睿的聲音很是平靜。

謹兒萬萬沒料到她會突然給自己療傷的藥,猶豫再三,還是拿過,攥在了掌心中。

她咬着嘴唇想了想,仰頭對上宇文睿的臉,嗫嚅着:“莊、莊主,你、你還疼嗎?”

宇文睿微垂着頭,與她對視,見她因為與自己對視小臉兒都漲紅了,話還說得磕磕絆絆的,不覺好笑。

謹兒哪想到她竟然又對自己笑了笑啊?她頓時無措了,張了張嘴,實在不知該如何應付,最終說出口的竟然是:“我、我不會告訴娘親的……你、你放心!”

宇文睿再次失笑。盯着她那張與自己有三兩分相似的臉,卻又化作了一聲苦笑,緩聲道:“去前廳尋魏順吧!他要去鎮上采買過年用的東西,讓你帶你去散散心!”

謹兒聞言,心中大喜,卻還有些不敢相信似的。

“還不快去!”宇文睿佯怒道。

謹兒忙一疊聲地答應了,甩開兩條小腿,跑開了。

宇文睿凝着她轉瞬即逝的背影,心頭說不清楚是什麽滋味。

這孩子,其實是個好孩子吧?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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