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1)

被反沖力彈起的尾巴在空中一扭,靈活地繞上垩蚋的身體,再猛地收緊,垩蚋吃痛地叫喚,三頭蛇趁着這一瞬間迅速甩尾,将多多狠狠砸到墓頂的青磚上。塵埃四起,青磚應聲而裂,三頭蛇在地上滑動,扭轉姿勢将頭擡起,三顆腦袋,六只豎瞳,直勾勾地盯着多多。蛇信子齊齊吐出,中間那顆頭一伸,将要咬上獵物的時候對方卻閃身逃走,腳掌還在它頭頂一踩。三頭蛇的身體并不具備拉伸功能,其餘兩顆腦袋只能看着多多在墓室的另一端落地。

三頭蛇滑行一段後直起上半身,張大嘴後發出嘶嘶之音,舌頭露出在外不斷地抖動。而方才翻落的棺蓋上冒出紫黑的氣體,氣體如水般漫出,又如漲潮般撲進棺材裏。重疊坐起的兩具屍體動了一下,接着壓在上面的陸科往前倒下,氣體纏上枯骨的身體,籠罩住頭部。

這般的變化過程堪稱玄幻,枯骨将紫氣吸收殆盡後,竟變得飽滿生動,極其接近人的模樣。紫氣化為衣衫将□□的軀體罩住,這具屍骨伸出手在棺材壁上一撐,站了起來。

曲泊舟将失去理智想朝棺材撲去的石曠拉住,靳翔和孫霧亦同時雙手結印,咒語念完的剎那一個半圓的、光華流轉的結界将衆人罩住。

多多擋在結界之前,後足抵地前足微屈,背脊弓起,尾巴在半空中掃着,面部是十足十的兇惡表情。

“孟婆子!”孫霧亦由靳翔扶着,眼捷顫動,“這地宮裏竟養了孟婆!”

“在奈何橋邊給人喝湯的那個孟婆?”曲泊舟問。

靳翔搖頭:“那是神話裏的,這個就是一種鬼,因為都是女身,喜歡往外潑一些有毒的湯湯水水,所以被稱為‘孟婆’。”

“只是不知是這位墓主人刻意養的,還是招來了東西讓她自己變成了孟婆。”孫霧亦接着道。

“要怎麽解決?”

“把她揍一頓揍得魂飛魄散就解決了。”石曠抛出符紙,咬破舌尖一口真涎液噴上去,兩掌相抵,一聲龍嘯響起,虛影自符中蹿出,往孟婆身上撞去。

孟婆行得很慢,這一撞讓她後退有好幾步,但也只是被擦破衣衫。三頭蛇嘶叫一聲,繞着孟婆甩開尾巴抵上龍影,使鞭子一樣在龍身上抽打。虛影破碎,龍在最後一刻引出一道雷鳴,孫霧亦趁勢拉動弓弦,空彈出一聲應和。雷鳴将三頭蛇打在牆上,那只虛無的箭如有實質般将它在彈起的剎那又給釘了回去。

蛇尾不由得松開被它護住的孟婆,此時多多再度騰起,跳到孟婆的頭頂,前掌狠狠一揮,削去了孟婆的半邊腦袋。

鬼怪這種東西本就死得不能再死,孟婆又是由枯幹的屍骨變的,自然不會流出血來。紫黑氣體自它傷口處溢出,孟婆尖聲一笑,雙手在虛空中一抱,接着朝多多砸去一團黑糊濃稠的東西。

想必這便是“孟婆湯”,多多沾上的剎那皮肉即開始腐爛,祥獸極好的愈合能力在此刻體現,腐爛之色已人眼可見的速度褪下去。但是疼痛仍是真真切切,多多也惱怒起來,攻勢更猛。它極其簡單粗暴,孟婆用手抓出來的湯藥,那讓它斷手便是。

一旁的三個異士見孟婆被多多纏得無暇□□,甚至還趨于劣勢,便開始反擊。靳翔自結界中走出來,原地躍起,在半空中反手抽劍,重重砸向三頭蛇頸部。三個腦袋因疼痛暫時失去行動能力,靳翔将劍拔出的同時幾道符破空而至,他急忙退後,看着符化為石頭一個接一個砸在三頭蛇的腦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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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霧亦射出的箭在空中分為兩支,一支直往孟婆的心髒,一支穿進蛇的喉嚨。

怪物總是喜歡在臨死前來個大反擊,三頭蛇粗壯的尾巴胡亂橫掃,碎石橫飛、牆柱倒塌,它甚至掀起了棺蓋,棺蓋砸在結界上,紫黑的氣體瞬間漫下來,四散開去。

對于結界外發生的一切,牧輕言卻很是心不在焉,他的視線上下左右掃動,想要找出吸引他來到這裏的東西。明明是這裏,但又不是這裏。他能感覺到離心跳的來源很近了,卻又觸碰不到。這種感覺有些難受,就像是背上癢卻怎麽也撓不準位置。

牧輕言準備走出去,但曲泊舟死死拉住了他。

“你在想什麽?這會兒一出去‘孟婆湯’就會澆你一腦袋,你又不是垩蚋,怕是一碰到人就被腐蝕幹淨了。”曲泊舟怒目而瞪。

視線被阻擋,孫霧亦拉弓的姿勢頓住,她分出心神看向牧輕言,“牧公子你可以用光刃試試,據我觀察它的淨化能力很好,‘孟婆湯’應該也不在話下,如果能直接将孟婆打散更好。”

牧輕言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戒指,光刃應了他的默念出現在手中,他反手一握,向前劈開眼前瀑布般的濃稠液體。果然如孫霧亦所言,污穢之物被除去,但也僅限被光照亮的一方。牧輕言走出結界,多多退回到他身旁。

孟婆已經被拆得四分五裂,但仍□□着,走路也不曾重心不穩。當然,它的速度太慢,移動不如原地不動。紫黑之氣籠在它的周圍,它将斷掉卻依舊挂在身上的手臂拆下,當成武器朝多多丢去,卻被橫空而出的刀身格擋開。

“你跟出來幹嘛。”牧輕言有些憤怒。

“先解決掉眼前的麻煩。”曲泊舟将話題撇開,提到朝孟婆沖去。

牧輕言心道這人怎麽這麽魯莽,跟着也追出去,他速度不比曲泊舟,但腦子速度也不慢,光刃斜斜一砍,金光沖向孟婆劈散它周身的黑氣。

多多腿一擡,之前的出招方式再度使用,整只垩蚋飛到孟婆頭頂往下壓去,這一次将孟婆踩得趴下。紫黑氣體再次聚攏的時刻,牧輕言也趕到,一把光刃、三尺青鋒一同插入孟婆身體。

詭異的氣體消散,覆蓋住結界的濃稠液體也退盡,三頭蛇終于停止了掙紮,但衆人來不及放松,那口安靜許久的棺材開始作祟。

棺樽竟然左右晃動,石曠三步并兩步,跑過去将陸科的屍首給撈了出來,卻由于情急,将棺樽底下鋪墊的布帛給一并扯了上來。他發現布帛之下有一口井。井口與地面齊平,棺樽四壁與地面焊死,連成一體。晃動的并不是棺樽,而是底下的這口井。

“咱們得馬上跑,那底下的東西要出來了!”石曠吼道。

牧輕言與石曠反向而行,他手扣住棺樽邊緣,死死地盯着井口,似乎想要将井望穿。

就是這裏,就是那下面,心跳聲與他的重疊,似乎呼吸都将連在一起。

“在下面。”牧輕言擡頭看向曲泊舟。

“你是想下去是吧。”曲泊舟的語氣肯定。

牧輕言的“是”字還沒回答出來,井口裏突然沖出一股氣流,生生地将焊接在四周的棺樽壁吹飛,牧輕言也被打倒在地。

本就被三頭蛇撞得将倒不倒的牆終于倒塌,三個異士躲過下落的碎石跑到墓室口子上,靳翔回頭道,“牧公子,曲莊主!”

“護送的任務到此結束,接下來的路程不在委托範圍內,你們走!”曲泊舟将牧輕言扶起來,頭也不回地道。

三個異士不再逗留,石曠将陸科背在背上,腿上一邊各派一道符,迅速地往出口跑去。

牧輕言無師自通,将光刃插入地磚中,手帶着光向上一指,便生出一道結界将他和曲泊舟二人籠罩。

自井底而來的風越刮越猛,心跳聲在腦中撞擊,呼吸越來越緊。當氣流将井口完全破壞,沖開墓室頂上青磚時,牧輕言雙腿忽的一屈,跪拜在地。多多在他身後引頸而嘯,聲音莫名的凄涼與悲壯。

一滴淚,自牧輕言眼角流出,順着鼻梁滑到地上,滲透而下。

墓室頂被沖破,流沙傾斜而來,又被氣流吹得四散開去,都被結界遮擋在外。曲泊舟看着牧輕言的動作,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好一會兒後才想到将人扶起,但牧輕言卻不動如山。

“你聽我把話說完。”牧輕言開口,“我感覺很難過,胸口很緊,但是心裏卻又很空。跟每次見到朔夜的感覺有些相似,說不定他真的是我弟弟。他說過是我不願意把想起他來,如果是真的,那麽他肯定是做了什麽無法讓我原諒、也讓我無法原諒自己的事情。

往下走應該就會知道答案,但是往下也會很危險。說不定朔夜就在下面等我,他這個人很奇怪”牧輕言頓了一下,“所以,讓我一個人去好嗎?這個地方,我們的所謂任務,是他的世界他的造物也好,不是也罷,我都會找到一個了結,那個時候就都能解脫了。”

“我和你一起去。”曲泊舟在牧輕言對面跪下,手握住他的手,強硬地将五指撐開扣住,“我們說好的,一起來白砂海,一起找到輪回的因果,然後一起離開。”

“這已經超出一個普通的‘任務執行者’的能力範圍了。”牧輕言瞪着眼前的地磚,“而且一不一起離開什麽的,很沒意義不是嗎,沒人知道離開這個世界之後又會去到哪裏,也沒有辦法肯定我們還會再相遇。”

“那麽,至少在此之前,我們要在一起。”曲泊舟的另一只手将牧輕言的頭擡起,額頭抵上額頭。

結界外的氣流逐漸弱下去,支撐墓室的梁柱早已折斷,流沙灌進來的同時整個墓頂也一并垮塌。曲泊舟拉着牧輕言站起來,縱身跳入井口。

牧輕言眼前一黑,坍塌之聲被隔絕與耳,但他聽見了大雨傾盆而下的聲音。

☆、誰的世界

天地尚未分離之時,萬物不曾為萬物,生死不曾為生死,黑與白雜糅一色,光和影混亂不清。這裏沒有時間、空間的概念,也就無法确定是什麽時候,在哪個地點,被誰橫斧一劈,混沌分為兩半,上面被頭頂起,下面被踩在腳下,光與暗分行,天空、大地遙對。但混沌并因此沒有消失,它随時有卷土重來的趨勢,歷經無數時光的對抗,被收入一座大川之內,封鎖在蒼穹之外。

第一位神自混沌而生,以天之名行走于世。貧瘠之地不忍入眼,炎陽灼焰刺目痛膚,風雪霜凍聽之心寒。天神驅日逐月,斷晝夜交替,定四季輪回,他以血脈骨骼為河山,化發絲為綠野深林,雙目為巢育出生靈。

千萬年悄然逝去,極東之地發出一聲別于山斥水嘯、風吼雨泣的聲音,那是稚嫩的、清脆的鳴啼。兩顆并排卧在山林間的蛋的其中一顆裂開數道口子,最深的那道裂紋被撞開,一只白色的、頭上豎着犄角的東西爬出來,由于身體太軟一不小心沒站穩在地上打了個滾,它仰着肚皮“嗷”了一聲。

這是龍的雛态,白龍又滾了兩圈抹去從蛋殼裏帶出的黏液,朝旁邊那顆蛋爬去。這顆蛋裏的東西還沒有要出來的趨勢,白龍費力地爬上去,四只爪抱着圓滾滾的蛋,肚皮緊貼着,背對初升的朝陽呼呼大睡起來。

白龍的出生為這個世界帶來了另一種生命,動物們被孕育而出,天地間熱鬧起來。

好幾年過去,白龍長大不少,這顆蛋終于有了動靜,爬出來一條黑龍。白龍見它與自己不太一樣,有些嫌棄地撇開頭朝遠處的山兔走去,但黑龍卻拱了過來,讨好似的叫喚。

白龍淡漠地拂開搭在自己前腳上的蹄子,嗖的一聲蹿出去,在黑龍就要哭出來的時候又回來,嘴裏銜着兩只兔子。

就這樣兩條龍生活在一起,不知多少年月,一位直立行走的客人來訪這片山林——繼承天的意志,代替天行走于世間,維護秩序的神。

“我順天時而生,天時卻因尊上而起;我奉命眼觀萬物,萬物卻因尊上而有靈。如今萬物中最有智慧的一族面臨滅頂之災,我懇請尊上出手相助。”來者說完躬身一禮,黑龍從鼻子裏呼出一團氣轉身騰雲而去,拒絕之态無需言表。

幸而白龍并未随它而去,而是将前爪搭上來人肩膀,好奇地打量起來。

唔,眼前這只不知名生物和它長得完全不一樣,鼻子眼睛嘴巴都在另一個層次,發聲方式很奇特但它能夠聽懂,而且聞起來和食物的味道好像。白龍甚至伸出舌頭在來者臉上舔了一下。

來者明顯做好了心理準備,身體雖有顫抖但并未避開,也不曾抹去這一臉的唾液,他再度開口,“尊下,他們因您而生,是您的造物,他們正陷于水火之中,您怎可坐視不理?”

造物這樣的帽子扣下來,搞得白龍一愣,它眼皮搭下又擡起,片刻的思考後沖來者點頭。

“那即刻啓程吧。”來者後退一步,做出恭請之姿。

白龍又将他端詳片刻,在空中盤旋之後化為和來者一樣的人形,白衣黑發,風韻清疏。白龍想的是,這些和他長得不一樣的東西見着他時都十分畏懼,為方便行事還是化作相似的好了。他薄唇輕啓,生硬地模仿來者的語言,“好。”

他和來者将要走到山門的時候,黑龍突然沖過來擋在二人前面,又圍着白龍轉了幾圈,對着天空吼叫一聲,化為了少年模樣。

“哥哥,你為什麽答應跟着去,難道是嫌每天陪着我很煩,要趁機下山離開嗎?”學會了新的語言後,黑龍這樣對白龍道。

“你誤會了。”白龍搖頭,牽起黑龍的手走得快了些,“那些人類正在危機之中,你不要多想。”他又看向方才的來訪者、如今的領路者,“人類,那一支智慧的種族是這樣稱呼吧。”

“是的。”領路者點頭,“他們是這世間最聰慧的種族,鑽木取火,抽絲成衣,鑄有城池,開市貿易,若不是此次危難,他們依舊會生活得平安幸福”

黑龍“啧”了一聲,“我和哥哥不需要這些,一樣平安幸福。”

聽着弟弟這樣說,白龍顯得有些無奈,其實他倒是對領路者所說的這些東西很感興趣。

等走到山腳,領路者帶他們上了一輛馬車,八匹駿馬拉着車疾馳而去。

人族離黑白二龍栖息的極東之地很遠,馬車在雲間奔馳了一個日夜才抵達。白龍和黑龍并肩而立,在他們的對面,天空開裂,黑色的雨傾盆而下,落到地面卻燃起火焰。

白龍脫口而出,“混沌之川裂了,裏面的東西溢出來了。”

“據說混沌之川萬年倒轉一次,有可能”領路者有片刻的遲疑。

“什麽倒轉,倒轉的動靜沒那麽大,這就是一不小心破了口子,得找東西填上,不然不光是這片區域,所有的地方都會遭殃。”黑龍打斷他的話。

“我們需要些材料,空手無法将混沌之川的裂口補上。”白龍道。

白龍與黑龍一道費了些時日才找全所需的東西。取昆山隕鐵,起紅蓮業火将其融化,鐵水凝固鍛打,又淬以大澤之水,一根華表成型。砍下歷經八年春秋的椿樹樹枝,削之磨之,成以六角燈籠骨架,蒙上深林巨蟒蛻下的皮,墜上六只銅鈴,放入寒北冰原中的雪魄幽魂作為燈芯。

混沌之川的口子越來越大,溢出的東西妄圖吞噬整個世界。龍吟開道,雷鳴為擊,澤風為障,雙龍自雲後騰現,又雙雙化為人形。六角燈被白龍扔出,在空中徐徐上升,最終停在與裂痕相當的位置。金光自六角燈中膨脹,黑雨稍加觸碰便化為蒸汽。

白龍誦決的速度加快,印結好後推向六角燈,頓時光芒大盛,黑雨覆蓋住的所有區域都被照亮。就在這時,黑龍握着華表沖出去,到達裂口處将華表往地上一插,手臂粗細、三尺來高的華表迅速變大,直頂上天,插入那道裂縫。華表頂部兩翼正好與裂縫相合,将混沌之川堵住。

六角燈猛地一晃,金光回攏,銅鈴驟響。傾盆黑雨止歇,華表自下而上在天地間消失,裂口被填平,光華流轉之後再難瞧見。

混沌之川堵上了,地面的大火也逐漸熄滅,但兩條龍并沒離去,而是走進了這片廢墟中。準确的說,是白龍下一步踏下雲端,黑龍一陣糾結後跟了上去。

黑白雙龍與人類一起進行災後複建,樓宇興,宗廟起,糧食再次播種,生機重回這片土地。

月色如水灑滿庭院,隔壁的住戶給兄弟二人送來月餅,黑龍咬了一口便嫌棄,白龍則搬了兩把搖椅到院中來,學習人類賞月。

“不就是個月亮嗎,天天晚上都見着,有什麽好看的。”黑龍窩進椅子裏,搖搖晃晃着剝開一只青桔,桔瓣抛入嘴裏。

“團圓,家宴,賞月,拜月神。這是習俗。”白龍解釋着,這是他們居住在人間的第二年,許多風俗習慣都已了解。

“哥哥,他們都叫你小白,叫我小黑,我覺着不好聽,咱們也學學他們,取個像樣點的名字呗?”黑龍扭過臉,眼睛亮晶晶的。

“诶?”這個要求來得突然,白龍的視線在月亮與黑龍之間來回,良久之後,終于思索到一個字,“望?”

“十五為望,今天八月十五,哥哥你取名字要不要這麽随性。”黑龍氣得一口氣吞掉整個桔子,腮幫子鼓了半天才咽下去,“我自己去得了,初一為朔十五為望,今天又是晚上,我要叫朔夜!”

白龍有些無奈,“好吧,那你以後就叫朔夜。”

“哥哥的名字我也想好了。你那麽喜歡練字,就叫聿好啦,時聿!”少年眉眼飛揚,笑得得意。

“好好好。”時聿點頭。

他們每在一個地方住上一段時間便會搬走,因為化形後的模樣不會再發生改變,一個青年,一個少年,不老不死的當然會被人認為是妖怪。

時聿居于塵世,又游離塵世,過客般看着朝代興衰更疊,時間久了,便生出無聊來。他偶爾去往西方極樂之地,聽聽經,喝喝茶,眉目間漸染禪意,再看朔夜,心中的不滿生出許多。

貪嗔癡妄,融入紅塵。手上沾滿胭脂紅粉,衣上是拂不淨的酒氣,掌劍殺人,沽名釣譽,離那個堕字只差一步。

漫天風雪的夜裏,時聿擋在自家大宅門前,手按着那抓着劍柄的手,少年的手猶自溫熱,他觸碰到的那一刻卻忍不住顫抖。

“龍性本惡,我們不忌諱殺生,卻也不能這般亂無章法。你用這樣的方式入世,将來鮮血再無法洗淨之時,你要怎麽辦?”

“哥哥你是被西方極樂裏的那些老頭給迷惑了,對于我們龍而言,這些人本就只是食物,你憐憫他們,又為什麽不憐憫盤中的飯菜!”

☆、誰的世界

“非我族事,必不可涉入過深。你和他們牽扯太多,種因得果,得不到好報。”時聿隔着雪盯緊朔夜的眼睛,手上動作由按改為握。

朔夜呵的一笑,“這麽多年過去了,有什麽曾降到我頭上過?哥哥你怎麽變得如此膽小。”

“跟我一起回去吧。”時聿道。

“回去哪?極東之地?我不要,那裏除了你我,就只有滿山的兔子狐貍老虎,有什麽可回去的。”朔夜眼裏滿是嫌棄。

“那我們去別處。”時聿的雙眸映着雪光,眉頭緊緊皺起。

“去別處,你就不怕我再次融入新環境,再去生些事端?”少年揚起下巴。

“你今夜是非去不可?”時聿語氣中已包含怒火。

“哥哥若是真的關心,那就和我一起去吧,這次是殺死一位皇帝,改寫江山歷史呢。”朔夜竟發出邀請,劍換到另一只手上,反手扣住時聿。

“你!”朔夜一把将手摔開,轉身拉開大門,“反正你從小就記打不記吃,等因果降到你身上你就會後悔了!”

夜色沉沉如墨,白雪晶瑩透亮,時聿抽出挂在牆上的六角燈轉身跨出大門。

“哥哥,你是不要我了嗎?”朔夜站在原處,愣了片刻後輕聲問道。

時聿沒有回答,雪地上的腳印漸遠,最終淡出朔夜的視線。這是第一次他離開而朔夜沒有跟上。

他沒有回去極東之地,而是行走在各處,救助各種各樣遇到困難的人,漸漸的不再有朔夜的消息傳來,時聿也越行越遠。

帶着出世的目的入世,體驗過後方才真正了悟,時聿隐居進一座深山,終日與山澗青石相對。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也不知這滿山樹葉落了多少次,又新生出多少回,游歷時結交的友人攜酒敲響門扉。

“龍二種的因終于結出果了,你這個做哥哥的不去看一下嗎?”陳年酒釀啓封開壇,清亮酒液注入杯中,友人的響在這濃醇香味中。

良久之後,時聿終于憋出一句,“他的名字是朔夜,不叫龍二。”

“名字不過代號而已,反正知道我說的是他就行了嘛。”哈哈大笑之後,友人話鋒一轉,“不去看看?那可是你牽腸挂肚了多少年的弟弟啊。”

“等到吃了苦頭,他才會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時聿說得淡然。

友人啧了一聲,待一壇酒飲盡後便飄然離去,臨行前留了這麽一句話,“這次的果子可能苦得特別厲害。”

時聿閉了閉眼,沒有答話。可待夜深蟲鳥寂靜時,他從床上坐起身來,披着星月掐指蔔算,一卦完畢後朔夜眉頭緊鎖,下床取出那盞束之高閣許久的六角燈。熄滅數千年的燈再度亮起,脫手飛出後在空中悠悠轉了個圈,認定某方位後便朝此飛去。時聿跟在後面。

朔夜這次是逆了天命,妄圖協助人類回到過去偷拿氣運。萬事皆有其理,錯了一環剩下的便環環錯亂,豈容篡改一說。他這次失敗了,懲戒他的不僅僅是天,一心信賴他的那些人也會倒戈。螞蟻尚且撼象,更何況是加上天的助威。

待時聿趕到時,天雷已過,所在的屋宇正燃着火,房梁垮落,正正砸在趴倒在地的人背部,這人衣衫已焦爛,黑糊一坨黏在模糊的血肉上。

時聿絲毫不畏懼這灼灼火焰,下擺一撩踏入門內,徑直走到朔夜身邊,将房梁擡開。少年除了一張臉,身上再無完好之處,時聿想要抱起他根本無從下手,他只好在時聿周身築起結界,随後招來一陣風将火熄滅。他剛想去打點水來替朔夜将幹裂的唇潤濕,褲腳卻被拽住。

朔夜嘴唇輕微張合,發出一道氣音,“哥哥,你來啦。”血色将時聿的白裳染紅,留下一個手印。

“嗯。”時聿蹲下來,與少年費力睜開的眼睛對視,“被天雷劈的滋味好受嗎?”

“我們擁有無盡的生命,若是無盡中不起絲毫波瀾,那跟死掉了有什麽區別啊。”朔夜握上時聿的手,想掙紮着起身,卻被拂開。

“胡鬧。”時聿斥責完起身去尋水,用竹筒打滿一筒,注入進靈力,回來後先是替朔夜将唇沾濕,才讓他緩緩喝下。

時聿尋思着要怎麽将朔夜從這被燒得寸草不生的地方挪走,吸收完哥哥靈力的朔夜已經能自己坐起來了,他面無表情地将與血肉牢牢粘住的衣裳撕掉,時聿一陣無語後又去敲開附近醫館大門要了紗布和止血藥。

布片丢滿一地,朔夜全身赤丨裸地注視着小心翼翼在傷口上撒藥粉的時聿,嘴角輕輕勾起,“哥哥,我一個人的時候,每天都會想起你啊。”

“你是一條龍。”時聿頭也不擡。

“哥哥,我想抱你。”未等時聿回答,朔夜就傾身上前将他環抱住,熟悉的氣味讓他心中安定,忍不住在肩窩裏蹭了蹭。

“藥粉很少,你別都蹭到我身上來,還有我的手戳到你傷口難道不疼嗎?”時聿正一手拿着藥瓶,一手捏着棉布,正正撞上朔夜的胸膛。

“會感覺到疼就說明還沒死啊。”朔夜悶聲笑道,“早知道被雷劈哥哥就會來看我,我就嘶!”

沒說完的話被打斷,朔夜的傷口被沾着藥粉的棉布狠狠一戳,本就火辣辣的傷口如今宛如被灼燒,疼得耳朵都發懵。

“說人話,別整天想不正道的東西。”

“哥哥,我是一條龍。”朔夜把方才時聿的話反擊回去。

“重點在後面半句。”時聿終于将朔夜推開,剩下的藥粉被極不溫柔地擦在傷口上,然後拿起紗布将時聿從頭包到腳,連蔽體的衣衫都不需要了。

被少有的粗暴對待,朔夜的眼睛卻帶着笑意,特別配合地擡手擡腳。

“你自己能走吧?”雖是問句,但時聿語氣十分肯定。

“去哪?”朔夜問,“哥哥這些年住的地方嗎?”

“我不強求你和我回去,但至少你不要再留在這裏。”時聿向朔夜伸出手去。

“我一直都想去看看哥哥在什麽地方啊,可惜這些年事挺多的。”朔夜笑道,手還未及觸碰到朔夜的掌心,一群人憑空出現在門外。哦不,門已經沒有了,他們直接出現在了朔夜的對面。

“人數挺多,這傳送符畫着可是十分不易啊。”朔夜若無其事地繼續方才的動作,握着時聿的手站起來。

“這就是那幫妄圖回到過去偷走國運的人?”時聿眉目一橫,眼泛寒意。

“呵。”為首之人冷冷一笑,“你拿了我們的錢,收了我們的人,信誓旦旦地告訴我們一定能成功,可結果呢?現今江山改換姓氏,閣主被困在過去無法出來!你說,你要拿什麽來賠!”

“很抱歉,人和錢我都還不了。”朔夜聳肩笑道。

“那便拿命來!”說完他們擺開陣型,每個人都伸手在胸前結印,符紙飄飄在朔夜和時聿四周圍成一圈。

“除了錢你還要人?人還不回去,是吃了嗎?”時聿将目光投在朔夜身上,從頭到尾地将朔夜打量。

“哥哥,你是指哪種意義上的吃?”朔夜湊上身來,在時聿唇上一舔,“果然還是哥哥的味道最好,那些人我都不喜歡。”

時聿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将朔夜從自己身上揪下來,另一只手一揮打掉浮在半空的符紙,“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嗎?”

“哥哥看不出來嗎?我喜歡你啊。”朔夜以一種難以平衡的姿勢站立,卻眉眼彎彎,眸子裏盛滿夜色。

“我是你哥哥。”時聿聲音沉下來。

“殺了這對狗男男!”被掌風掃倒在地的人又爬起來,喊了一句後咬破手指在空中畫陣。

朔夜目光不曾分與他分毫,随意地擡手一指,那根躺倒在地的焦黑房梁朝他飛去,正中胸口。

“哥哥又怎麽了,你只是比我早出生而已。人族的那些倫理綱常難道束縛得住你我?”與時聿不同,朔夜語氣輕緩。

時聿被說得無言以對,他松開手讓朔夜雙腳落地,接着手一指,六角燈飛到他的面前,銅鈴一轉,聲音震得對面人耳根發麻,頭疼欲裂。

銅鈴只響了有幾息時間,這些人便承受不住昏倒在地,時聿收回燈,提着燈柄往前走去。朔夜看着他的背影嘻嘻一笑,快步追上。

月光澄澈,街道亮如白晝,時聿将燈火熄滅,朔夜将黑燈一盞接過,想要扣上時聿的手卻被拒絕。

“我沒有吃那些人啊,味道都太難聞了,我就把他們放出去了。”朔夜解釋着之前的問題。

“與我無關。”時聿加快腳步,語氣淡漠。

朔夜依舊在撇清關系與表達愛意中不斷來回,時聿通通置若罔聞,走了好幾裏路後朔夜終于閉嘴,時聿這才回頭看他。

“回去給你好好治治傷,還要治治腦。”

話音剛落地,朔夜手中的燈便抖起來,時聿不得不将燈芯點亮,照清了前路上有一張用靈力結成的網。

“八十一道天雷都受完了,他們還要整什麽幺蛾子?”朔夜嘆息一聲,将時聿拉至身後。

☆、誰的世界

時聿回頭一看,身後的路上不知何時被布下一道陣法,在雪魄幽魂的照耀下隐隐流動紅光。

傻子才會後退去踩,但如今進退兩難,時聿和朔夜站在原地互相瞪眼,最後朔夜一攤手,隔空驅着六角燈往前方的網撞去。只聽得一聲脆響,網絲毫不動,六角燈被彈回來,朔夜接住時被那力道沖得退後好幾步。

“這些人,不,這些所謂的神來硬的了。”朔夜咋舌。

“你犯了天譴,而且不知悔改,他們自然是要嚴厲懲罰了。”時聿冷道。

“哥哥,不會看着他們欺負我吧。”朔夜将六角燈交還到時聿手中,笑眯眯地望着他。

“嗯,我就看着。”風撩起時聿帶血的衣袖,他提燈往旁邊退去。

朔夜瞬間癟下嘴,他低下頭看着将紗布當衣服穿的自己,覺得很是委屈,可還來不及開口撒嬌,夜空中的皓月就被遮擋,投下大片陰影。

來者手執一柄巨傘懸在空中,逆着光全然看不清長相,但朔夜還是認出她來。他彎起眼睛,似笑非笑,道出對方的名字,“月姬。”

“黑龍朔夜,我們又見面了。”月姬聲音清冷,她飄然越過那道網,收傘站到地面,傘瞬間縮回普通油紙傘的大小,她将傘舉起,傘尖對準朔夜。

“就派了你來?我記得上次見面時你并沒有打過我。”朔夜往她身後張望一番。

“我潛心修行百年,而這百年中你毫不悔改,甚至犯下引來天譴的大禍,對付這樣的你,我一人足矣。”月光之下女子身量纖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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