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宋景對自己人向來脾氣不差,從沒打罵過殿裏伺候的人,可今天,阿芽臉上腫的老高,印着他鮮紅的五指印。

地上跪着的侍從都被罰過,個個紅着眼睛不敢擡頭。以前從沒摔過東西的他,剛把翎陌昨日才送來的玉石摔的粉碎。

若不是病了,他怎會如此反常?

自己身體一直不好,這十來年生病都是家常便飯的事了,可從來沒有哪次生病像這次一樣。

宋景心裏生出寒意,單薄的肩膀止不住的輕輕發顫。

他遲疑的伸手,動作小心翼翼的攥住翎陌衣袖的一角,見她沒甩開自己,才慢慢将額頭抵在她小臂上,虛虛的貼着,低聲像是求證似的又問了遍,“我是不是病了。”

宋景害怕,怕自己變的不像自己,說出的話連音線都是抖的。

翎陌示意殿內衆人退下,她垂眸站在宋景面前,擡手将掌心輕輕搭蓋在他頭頂,啞聲說,“阿景,別怕。”

宋景猛地僵住,連呼吸都放輕了。

這個稱呼他已經有接近八年沒有再從翎陌嘴裏聽到過了。

熟悉的聲音喚着最親昵的小名,宋景一下子像是回到小時候,可以肆無忌憚的跟翎陌撒嬌,哭着告訴她自己受了哪些委屈。

宋景手指僵硬,慢慢松開翎陌的衣袖,改成用手環着她的腰,将臉埋在她小腹中,滿是哭腔的聲音悶悶的跟她說,“三姐姐,我怕,阿景怕。”

翎陌掌心貼着宋景後腦勺,心裏跟被重錘砸過似的,一陣塞過一陣的悶疼。

她最見不得宋景哭了。

以前宋景偷懶不好好寫字,太傅作勢要打他掌心,他就往自己懷裏鑽,腦袋藏她衣袖裏,戒尺還沒落下來,他就已經開始說疼了。

翎陌想着他白嫩的手心,以及豆粒大小啪嗒啪嗒往下掉的淚珠子,伸手攔住太傅,說我教他。

不管他學成什麽樣,自己肯定不會打他。

宋景這一手字,其實就是跟她學的。

他在太傅面前滑頭不認真,在她面前卻能老老實實的坐上一天專心練字,手腕疼了也只是松開筆甩兩下接着寫。

一天下來,屁股都坐紅了,晚上睡覺都是趴着的。

太傅聽說這事後直呼稀奇,說翎陌将來可為帝師,因為朝堂上下僅她一人能降住小阿景。

那時候翎陌不覺得宋景難帶,她還認為是太傅的教育方式有問題。阿景那麽乖,她放個籮筐撐支杆他自己就鑽進去蹲着了,哪裏用的着降。

那時候就招人疼的宋景,如今更招人疼。

翎陌輕輕拍着宋景消瘦的背,懷裏人怕她跑了似的收緊胳膊箍住她的腰,霸道勁十足。

她垂眸看着懷裏的人,心尖滿是酸楚,這些年裏沒有自己,他都是跟誰哭?

若是兩人之間沒有那麽多的事情,宋家沒有那所謂的詛咒,現在懷裏的人是不是就不用穿上這身龍袍?是不是年底及笄就該許到她翎家。

翎陌思緒飄遠,忽然就想起八年前的事情。

那時候她剛滿十六歲,老太太身體已經不好,問她有沒有看中哪家公子,自己趁着還能走動可以替她去問問。

別人嫁不嫁的先不說,心裏總得有那麽一個。

翎陌沒有想娶的人,心裏也沒有什麽公子。

“陌兒是怕娶了別人後,阿景同你鬧吧?”老太太拄着拐杖笑,有些渾濁的眼睛裏露出些許銳利,微微搖頭說,“那孩子同你太過親近了,不是什麽好事。”

才六歲的小阿景看翎陌看的緊,若是知道她同別人比同自己好,肯定要氣上兩天不肯吃飯。

翎陌想起他鼓起來的臉頰就笑了,“他拿我當姐姐,我也看着他長大的,我若是真娶了旁人,也會待他好。”

老太太聽了這話就只是搖頭笑,說,“陌兒你怕是不知道,旁人六歲想的都是玩泥巴,宋景可不一定,他人小,卻鬼精鬼精的,畢竟是宋家的血脈,骨子裏就帶着薄情寡義的算計。”

“我們同皇家不該這麽親近,他對你也有可能是蓄意接近,因為将來這朝堂是你與他的。這話我同你說過諸多次了,你總是對他不設防。”

老太太咳了兩聲,拉着翎陌的手給她講了一個故事。

從前有個男子不甘屈于人下窩在後院一輩子,便用他姐姐的名字在外行走。

當時朝廷不作為,皇帝昏庸百官怠政,下面百姓苦不堪言。

這時候有人揭竿而起,這男子心中有正義,帶着家裏銀錢也參與進去。

他有頭腦有能力,武力上也許幫不上什麽忙,但派兵布陣他卻在行,加上銀錢多,很快便混到了上層。

當時揭竿起義的頭兒對他很是欣賞,說要結拜金蘭,将來這江山兩人平分。

那時候男子沒暴露自己的身份,那頭頭也沒看出來,兩人每日在一起讨論的都是正事,從沒有過其他想法。

但所有東西都耐不過歲月。

後來時間一長,兩人彼此欣賞互生情愫,男子坦言自己真實性別,兩人水到渠成的在一起。

又過了幾年,那江山真被兩人打了下來,頭頭登基為帝,本來許諾好的一分為二的江山遲遲不見她再提。

她花言巧語将男子安撫下來,扭頭卻娶了另一個權臣之子。

那權臣兒子的外祖父家是苗族的,他得來一種叫做“忠”的蠱蟲,被頭頭不動聲色的喂給男子。

“忠”向來是苗族女人喂給自己夫郎的,為的就是保證他的忠誠,早些年聽聞就已經消匿了。

因蠱蟲是雄性,所以宿主平時不被允許抛頭露面見太陽,否則蠱蟲啃噬身體,皮膚會針紮似的疼。

除此之外,雄蟲每月十五必須要跟雌蟲交·合,得到對方體·液平複體內躁動。

頭頭用此控制男子,想要逼他入宮成為她的後宮一員。

愛情沒了,男子才看清身邊人是什麽面目,才想起來自己還有腦子。

他用擁護自己的勢力成立鐵騎,險些将剛登基的頭頭推翻,此時的朝堂看起來是頭頭的,其實卻把控在該男子手裏。

他每月養着頭頭取血,看她離自己最愛的權利近在咫尺卻不能握在手裏而癫狂。

男子覺得這比自己做皇帝快活多了,既然因蠱蟲牽絆殺不了頭頭,他便退其次成了攝政王,甚至嫁了人,想讓頭頭的世代都被人掌控權利不得自由。

男子千算萬算都沒想到,蠱蟲會随着血脈傳到下代身上。

而頭頭也得了報應,權臣之子身體特殊,跟服用雌蟲的她結·合後,生下的孩子竟然沒一個是健康的。

事情最後男子跟頭頭都沒得到好結果,這筆糊塗賬延續至今已經不知道該怎麽理清了。

而故事的男子就是翎家祖先,那頭頭就是宋家開國皇帝。

長年累月集聚下來,現在橫在兩家之間的蠱蟲早已成了維持兩家表面平靜的重要紐帶。

若是蠱蟲消失,鐵騎定會踏碎宮宇。宋家心裏清楚這事,所以歷屆繼任者都會利用蠱蟲把控住翎家下任攝政王。

老太太說,“你想想你從小到大身上因這東西吃的苦,然後再想想宋景接近你的原因。他待你好,像不像你待後院裏的那只鴨子,像不像是把控在手裏的玩物。”

即便這禁锢擺脫不了,老太太也不希望翎陌被宋家擺布,最後連心都丢了,活的半分尊嚴也無。

“這麽多年,關于蠱蟲的下落翎家花費大把時間去查,但線索總是斷掉,原因在哪兒你應該知道的。”

老太太見翎陌愣在原地像是不敢相信,她讓翎陌進宮去問宋景,問問才六歲的小皇子知不知道這事,若是知道,為何毫無芥蒂的同你相處,為何不告訴你。

翎陌面色蒼白,當天烈日當頭,她急的連傘都沒打就進了宮。

兩家先祖的舊賬離翎陌太遠了,她心裏沒多大波瀾,讓她真正不能接受的是宋景的欺瞞。

翎陌心說阿景那麽乖,那麽小,在她懷裏安順的像只兔子,怎麽會跟他那卑鄙無恥的先祖一樣,想的是把控自己,圖的是翎家權利?

陽光曬在身上,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表層全都像滾過火球似的,疼的她表皮無事,內裏鮮血淋漓。

翎陌到的時候,宋景剛寫好字帖,聽說她過來高高興興的拿給她看,“三姐姐,阿景是不是比昨日進步了許多?”

翎陌視線模糊,看不清紙上寫了什麽,她啞聲問,“蠱蟲的事情你知道嗎?”

她問的太直白,宋景瞬間呆愣在原地,臉色以肉眼可見的蒼白起來。

他伸手拉住翎陌的衣袖,不敢撒謊,心虛的說,“我爹爹走之前,跟我說過。”

他明顯有些慌,怕翎陌生氣,想伸手抱住她的腰,“三姐姐你別生氣,我沒想騙你,我是想保——”

翎陌聽不見他後面說了什麽,只覺得身上血液嘩啦啦的流失出去,剛才如同處在火海裏的人這會兒像是掉進冰窟窿裏。

她一把抽出宋景手裏自己的衣袖,不給他抱上來的機會。

十幾歲的人被個六歲的孩子算計了,翎陌心裏怎能不氣?

她抽出衣袖的力氣有些大,宋景措不及防被帶的往前一個踉跄趴在地上。

平時嬌氣的連樹葉剮蹭到指腹都會哼唧半天的人,這會兒膝蓋在地上磕的一聲悶響都沒哭,他慌亂的手腳并用爬起來去追翎陌,她卻已經轉身離開。

只留下一句,“別叫我三姐姐,我翎家沒有弟弟。”

那時候身上的痛跟心裏的痛翎陌分不清哪樣更重,沒多久老太太去世,先皇便在朝堂上利用禮部尚書對她做出試探。

一下子,翎陌跟宋景之間被推的更遠。

也是從那回起,宋景磕在地上磕疼了,也被甩怕了,以後再拉她的衣角時,哪怕是睡熟了,也是小心翼翼的用兩根手指攥着一袂,像今日這般縮她懷裏更是沒有過。

宋景哭累了,就這麽抱着她睡着了。

翎陌彎腰将他打橫抱起來,擡腳繞過地上一片狼藉,把宋景放在內殿的床上。

翎陌給宋景脫掉鞋襪坐在床邊看他,猶豫一瞬,才伸手撸起他的褲筒卷到膝蓋處。

宋景從小嬌慣,一身皮肉養的跟玉似的,雪白無瑕,沒有半點傷痕,唯有膝蓋處磕出了一塊凸起微微發腫,上面的青痕隐隐可見,至今都沒消。

翎陌手指小心觸碰,這麽些年過去,那裏早已不疼,但宋景還是瑟縮的将腿蜷縮起來,腳心抵在翎陌掌裏,不讓她再碰。

他當時,肯定很疼。

翎陌那時候其實下意識的想伸手扶他,可身上連骨頭縫都在疼,她動作只遲疑片刻,宋景就已經摔在了地上。

那時候說不恨是假的,可再恨還是止不住的去關注他。

看着他一點點長大,看着他身體裏突然出現另一個人。

也是那次,翎陌突然覺得只要宋景好好的,別的什麽都可以有回旋的餘地。

只要他好好的。

陳泯的事情翎陌已經着阿貴去府裏叫何大夫過來,她早些年走南闖北見識多,說不定有辦法。

宮殿外頭傳來動靜,翎陌将宋景的腳藏在薄被裏,誰知道剛塞進去,擡眸就對上宋景惺忪睜開的眼睛。

一時間翎陌握在他腳踝上的手松開不對,不松開也不對,氣氛頓時古怪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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