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

老寨主臨死前,握着義子何凜的手,說起年輕時的一樁風流韻事。

他曾與京城一名官宦小姐有過一段露水情緣,那小姐為他生了個兒子,可他們最終迫于身份分離,從此天涯相隔。

算來那個孩子今年也已二十三歲,與何凜一般年紀,老寨主希望他能繼承水寨,趕走隔壁的水龍幫,将水寨發揚光大。

喪事畢,寨主之位空缺,寨中人均勸何凜繼承寨主之位,他卻婉拒,費勁千辛萬苦,終于在小鎮書院裏找着了他那位義弟。

義弟随他母親姓葉,名喚卿之,生得斯斯文文的,在書院中當夫子,與他們這些綠林大不相同,何凜拉他回去繼承水寨,葉卿之吓得兩股戰戰,高喊好漢饒命,何凜哭笑不得,耐着性子同他解釋:“你是我義弟,我不會殺你的。”

葉卿之猶是面無人色,他說自己只想當夫子,不想做寨主,卻被何凜一個眼刀瞪來,吓得自個兒嗆着了,捂着嘴不住咳嗽。何凜好心為他順氣,剛擡起手,葉卿之轉頭便要跑,何凜提溜着他的衣領子,他動彈不得,吓得眼角都已紅了,哆哆嗦嗦說:“我當便是了!你……你別打我!”

何凜望望自己舉着要為他順氣的手,知他是誤會了,卻懶于解釋,松開他的領子,招呼手下人備轎,立即動身趕回寨中。

葉卿之終于雙腳着了地,躲到牆角,喏喏着說自己要收拾家當,何凜站在他屋裏左右一望,他家徒四壁,實在沒什麽好收拾的。葉卿之卻舍不得他那幾件破衣服,何凜本想好好勸他,不料這小子執著得很,何凜惱了,一拍那張搖搖晃晃的小破桌,桌腿當即折了兩段,吓得葉卿之立即将衣服丢到地上,帶着哭腔委委屈屈說:不帶就不帶。

何凜頓覺心軟,卻又十分唏噓無奈,他想義父豪情壯志義薄雲天,怎的會有這麽個慫蛋兒子。

車轎到江邊,寨內兄弟劃來小船接他們進寨,半個時辰的水路,葉卿之暈得七葷八素,幾乎将膽汁也吐了出來,難過得小臉煞白,何凜覺得丢人,又有些心疼,他不知如何才好,只得扶着葉卿之讓他靠在自己肩上,不想葉卿之哇啦嘔了他一身酸水。好容易到了寨內,長老們一望葉卿之那副哆哆嗦嗦的小身板,便抑不住搖頭,顯是十分失望。

何凜知葉卿之定然鎮不住水寨,好在有他擔着副寨主,算是繼着義父遺願,無論如何也得扶着葉卿之在這位子上坐穩了。

頭幾日葉卿之還膽小,連丫鬟他都不敢搭話,呆了幾天,大家對他都還算尊敬,他漸漸大了些膽子,又知何凜罩着他,壯足了膽氣,偶爾何凜處理寨中事務時,他也憋不住要插幾句話。

這日何凜與寨中兄弟商議要事,說是有富商運數箱金銀自上游過境,此人素行不端,為富不仁,便決意宰了這一只肥羊。

那富商為掩人耳目,雇的是江州徐家的快船,自道口上岸,直轉江北,最适于動手之處便是上游的蘆葦蕩子,那處常年霧氣彌漫,支流繁多,正好打他個措手不及。只是那兒恰巧也是與水龍幫的相交之處,保不齊水龍幫會黑吃黑倒打一耙。

這事有些難于處理,何凜正覺頭痛,葉卿之在一旁信口胡謅,說讓人将快船逼進東岸去,東岸水淺,船載金銀吃水必深,等他們在蘆葦蕩子裏擱淺了,接下來怎麽都好說。

何凜微有吃驚,蹙眉問他水龍幫又要如何對付。

葉卿之說:“父親剛剛過世,水龍幫又與我們積怨已久,他們定會趁寨中人心不穩時來劫這一趟,蘆葦蕩上交戰不便,他們估摸會守在清河道口,此處狹隘,最适埋伏。”

何凜神色已變,揮退左右,猶疑問他此局何解。

葉卿之胸有成竹:“另造條一樣的快船,船上載些青磚石塊,做些障眼法便好。”

何凜卻不再細問,鋒眉緊蹙,厲聲道:“你怎麽知道這些的。”

葉卿之被他一句話吓得腿軟,哪還有半分方才的模樣,哆嗦不已,哭喪着臉說:“我……我學來的!”

何凜問:“你學這些做什麽。”

葉卿之将胸膛一挺,大喊道:“報效朝廷!”

他喊完這一句,忽而想起他在水賊寨內,而何凜正是這一大幫水賊的頭頭,不等何凜發聲,已吓得拔腿便要逃,卻被何凜提溜着後衣領子捉了回來,他軟軟喊一句“義兄”,何凜便嘆一口氣,神色已和緩下來。

何凜問:“你對這一帶的地貌很熟悉?”

葉卿之猶是驚魂不定,顫聲說:“哪……哪兒我都熟。”

何凜自是不信,他随口問了幾處風俗地貌,從漠北自江南,葉卿之答得一點不差,他這才明白葉卿之所言是真,壓下心中驚訝,問:“你從哪兒學到這些的?”

葉卿之扁一扁嘴:“我娘教我的。”

何凜想起老寨主說過,葉卿之的母親不同于一般大家閨秀,她博覽群書通曉古今,倒是位難得一見的奇女子,他這才松一口氣,低聲道:“我明白了。”

葉卿之卻說:“我娘叫我記熟了水寨附近的地勢風貌,将來好尋我爹。”

何凜尋他時,也曾四下打聽過葉卿之母親的消息,她畢竟是大家閨秀,未婚先孕已是天大的醜聞,總算她父母不舍得殺她,将她趕出了家門去,她一人辛辛苦苦将葉卿之拉扯長大,葉卿之未及束發,她便已去世了。

何凜不知該說什麽才是,他想葉卿之提起此事時許是很傷心的,便輕輕握住葉卿之的手,說:“現今你已尋到了此處,此處便是你的家。”

葉卿之也擡眸望着他,那眼中不見驚慌,也沒有他平日的畏縮,帶了分難以言明的神色,何凜這才發現他這位小兄弟生得清逸俊朗,眉目風流,那眸子一轉,斜眺着望了他一眼,何凜便覺心中微微一酥,匆忙松開了手,轉過頭去。

劫船之事極為順利,他們将水龍幫耍得團團轉,又得了幾箱金銀,照規矩除去受傷弟兄的撫恤,何凜散了其餘錢財給兩岸窮苦百姓,葉卿之在一旁出謀劃策,告訴他應當如何去籠絡民心。

何凜對他越發信任,寨中長老弟兄也對葉卿之刮目相看,想或許有一日,葉卿之的确能将這水寨發揚光大。

轉眼葉卿之在水寨中待了近一年光景,周遭百姓已将他們稱為義士,往年他們雖也劫富濟貧,可用的方式畢竟不對,有人謝他們,喚他們義賊,那畢竟還是賊,實在難聽得很。

何凜覺得葉卿之雖是貪生怕死了一些,可也還算得義氣,聰慧過人,又生得眉清目秀甚為好看,與水寨中那肌肉虬結的大漢大不相同,便越來越喜歡他這義弟。

這喜歡與他喜歡寨中的兄弟們不一樣,自那日安慰葉卿之後,他心中就仿佛住進了一只貪玩的貓兒,一下一下撓着他的心尖。他見着葉卿之時,那感覺便稍稍平緩一些,可卻只如同隔靴搔癢。葉卿之倒成了他日間的唯一寄托,他每每見葉卿之與寨中長老們商議要事,滿腹胸有成竹而眉目得意之時,那心中便也随着葉卿之高興,若葉卿之皺一皺眉頭,還未曾說出半句不好,何凜卻已開始替他心疼了。

何凜不是傻子,他自然知自己是得了什麽“病”。這病無藥可醫,他也不想去醫治。

一日寨中飲宴,葉卿之喝得多了,雙頰酡紅,拉着寨中兄弟,非得一個接着一個與他們碰杯子,何凜無可奈何,擔心他明日宿醉,便匆匆将其餘人趕出去,葉卿之倒死乞白賴地攀到了他的身上來,攥着他握着酒杯的手,嘟嘟囔囔說:“義兄,今日無論如何……你也得和我喝這一杯。”

他低垂着着頭,眼角被烈酒燒得有些紅了,微微呼出一些熱氣,噴到何凜的手背上,将何凜的心魂都勾了去,何凜呆怔怔看着他,目光從他微微發紅的耳尖移轉到垂落的發絲間,再緩緩到露在領子外的脖頸上。

葉卿之喝得多了,那白皙的肌膚下透着微紅,誘人得很。何凜想自己大約也喝醉了,他抑不住俯下身,那雙唇方才接觸到葉卿之微微有些發燙的脖頸,葉卿之便已猛然推開他,跳了起來,蹿出到幾步之外,驚得目瞪口呆。

他畢竟喝多了酒,口齒不清地問他:“義兄……你……你……”

不待何凜解釋,他捂着自己被親着的脖頸,神色怪異,轉頭便跑了出去。

何凜這時才覺後悔不已,喝酒誤事,而他喝了太多的酒。

可事已至此,他還能怎麽辦呢?

他低頭望見桌案上的酒壺杯碟,忽而便覺無名火起,将那些杯盞盡數摔到了地上,瓷片碎落滿地,他一顆心也一同一沉到底。

次日再見葉卿之時,葉卿之雖是神色如常,可對他已有了些許抵觸的情緒。

何凜也不去與葉卿之解釋,既然葉卿之已知道自己喜歡他,他便大大咧咧地與葉卿之送東西,對葉卿之百般地讨好,坦坦蕩蕩地追求,反倒是令葉卿之有些慌了。

春日花開,他便頗為笨拙地将山花插滿葉卿之的屋子,一春豔色盡被斂在鬥室之中,葉卿之驚愕過後,臉上竟也被那□□映照出了幾分笑意。

可不過數日,花枝盡數枯萎,落得地上盡是枯枝敗葉,山花上難免帶些小蟲,卻毒得狠,咬了葉卿之幾口,癢得他徹夜難眠。

夏日炎熱,何凜自瓜農手中親自挑了瓜來,用井水鎮了,送到葉卿之手上,一口咬下,沁人心脾,盡消暑意。

可他不知葉卿之腸胃偏寒,被他騙着多吃了幾口,就幾乎住進了茅廁裏,上吐下瀉,惱得好幾日不肯理他。

秋日他邀葉卿之登高賞花,爬了一天的山,累得葉卿之腰酸背痛,說什麽也再不肯與他去第二次了。

這一年光景過去了大半,他做的盡是些奇怪事情,每每惹得葉卿之不痛快,眼見着已是秋末,算一算葉卿之也在寨中呆了一年多的光景,兩人的關系不曾有半絲進展,反倒像是退步了一些。

何凜垂頭喪氣,滿心愁怨苦惱,如此吊了幾日,水龍幫又上門鬧事,與他們争一處地界,這本是極為尋常的事情,水龍幫隔幾日便要來鬧一鬧事,何凜并未上心,可這一次卻與往常不一樣了。不久那處分舵的舵主倉皇來報,說是水龍幫動了真格,幾乎已要将他們一個分舵打散了。

一時間衆人驚詫不已,不明白水龍幫如何就忽然開始發瘋了,何凜召了各長老堂主商議此事,卻在何人帶領兄弟們前往分舵一事上起了争執。

何凜覺得此事棘手,自然要由他親自去,可葉卿之卻不同意,說是哪有大将親上前線的說法。兩人争了許久,都帶上了些怒氣,越發針鋒相對起來。

何凜氣急了,他這些天本就憋着一口煩悶之氣,被葉卿之咬文嚼字兩句話一刺激,口不擇言罵道:“你這是婦人之仁!”

一句話出口,葉卿之登時便安靜了下來,神色倒還算是平淡,可那臉色已被氣得煞白,連說了幾句好,說:“你去,我不攔你。”

何凜已有些後悔,他伸手去攥葉卿之的衣袖,正想着要如何道歉,葉卿之卻一把将他的手甩開了,冷冰冰怒道:“滾!”

眼見着葉卿之甩手而去,何凜追悔莫及,這詞對須眉男兒而言顯是極大的侮辱,他心中也明白葉卿之大抵是擔心他有什麽三長兩短,可綠林與官兵不一樣,他們行事講究義氣,分舵出了這種大事他卻在此處縮頭縮尾,将來又如何為葉卿之聚攏人心?

何凜已下定了決心,葉卿之也是真的生氣了,直至他動身前往分舵,葉卿之也沒有再與他說過一句話。

何凜一路心神不寧,待到了地方,他按着葉卿之所言布置妥當,竟也真打了水龍幫一個落花流水,節節敗退。

水龍幫退去,何凜在人群中一眼望見了那水龍幫的少當家,他知水龍幫這少當家算是半個讀書人,往常從不參與這種事情,不過打一個分舵,如何連少當家都派出來了?本是窮寇莫追,何凜卻是滿心好奇,權衡再三,确定對方不是假退,便帶人追了上去。

那人果然是水龍幫的少當家,他看到何凜追來,硬生生折返過頭,沖着何凜直沖了過去。

何凜是吓了一跳,可那少當家領着一夥殘兵敗将,實在是沒什麽威脅,兩人打了一個照面,卻見少當家惡狠狠盯着他,怒不可遏,對着他破口大罵:“姓何的!你不讓我們好好過,我也讓你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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