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3.

次日天明,何凜自睡夢中醒轉,睜眼便見着葉卿之阖目蜷在他懷中,手中還攥着他的衣襟,被他的動作所驚,稍稍睜開些眼,迷迷瞪瞪地低聲詢問:“什麽時候了?”

他的聲音微顯得有些疲倦低啞,何凜低聲笑了笑,說:“還早,你可以再休息一會兒。”

葉卿之大約是累着了,竟真的重新閉上眼去,過了片刻,已有人端來熱水,敲門叫葉卿之起身,葉卿之這才清醒過來,他皺着眉,似乎是在想何凜為什麽會在自己的床上,待想明白了,又忍不住瞪了何凜一眼。

何凜忍笑起身去開門,此處是葉卿之的卧房,他忽而走出來,吓了小丫鬟一跳,目瞪口呆看着他,何凜卻不自知,将那熱水自小丫鬟手中接過,對她說道:“你先下去吧。”

丫鬟呆愣原地,眼瞅着房門在她面前關上,這才一下蹦了起來,明白自己是看着了了不得的事情——若是二當家想殺人滅口怎麽辦!

何凜口中哼着小曲,心情極好,鞍前馬後主動伺候葉卿之起身。他将熱水內的巾子擰幹了,回頭一望,葉卿之已下了床,披一件素白單衣,領口松松垮垮敞着,一眼便能看見他的胸口,上面落了些斑斑點點的紅痕,何凜不由想起些旎旑之事,而葉卿之覺察何凜在看他,反是整了整衣服,将領子收好,擺出一副面無表情的冷淡模樣。

何凜原以為葉卿之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瘦弱書生,脫了衣服便只剩下幾條硌人的肋骨,不想葉卿之雖算不得健壯,卻也絕非是何凜所想的那般孱弱。他很瘦,身上的線條舒緩幹勁,手上也有一層薄繭,帶些早已愈合的舊傷口,那大約是粗使活留下的痕跡。何凜想他一人獨居了近十年,家中一向無人幫襯他,無論什麽活都得自己去做,夫子的工錢難以糊口,朝廷徭役又重,他家徒四壁,偶爾還需耕田犁地湊出一份口糧。

葉卿之這一路走來委實不易,若當年他母親未曾亡故,或是老寨主将二人接到了水寨中來,那一切就不會是這般模樣,何凜想這一切事情的根由均是自己的義父,若自己……不,他是絕不會丢下葉卿之的。

這些八卦韻事向來傳得極快。那次酒醉後,何凜從未隐瞞自己對葉卿之的情義,寨中人大約都看出了些端倪,沒有多少人覺得驚訝,也就這麽接受了,而葉卿之處事越發利落幹練,寨中的兄弟們也終于将他認作新寨主,何凜便漸漸放心将寨中事務交給他,心想義父的兩個遺願,至此終于算是全都實現了。

至小年,所有事情全都移到了葉卿之手上,何凜看他獨當一面,聽着自己那幾名心腹百般誇獎他,心中覺得欣慰,卻又有些失落。

寨中實權在葉卿之手上,那麽他這個二當家便漸漸變得可有可無了……好在葉卿之始終不曾冷淡他。轉眼便是年節,各分舵堂主紛紛趕回寨中會賬,過完年後再回去,葉卿之每日忙得腳不沾地,與何凜見得次數便少了。

年節前幾日,寨中擺了家宴,請各位長老堂主一塊吃了個便飯,酒足飯飽之後,衆人散去,葉卿之酒醉微醺,嚷着要回去休息,何凜卻有些不高興了。

這幾日葉卿之太忙,難免有些冷淡他,好容易有了些空閑,卻還不肯同他說說話,他心中憋着氣,可他看見葉卿之的确喝多了酒,便也只能認命将葉卿之攙回去,走到屋外時,葉卿之說要醒一醒酒,站着不肯再動步子。

何凜擔心了他吹了冷風頭痛,便勸他說:“天寒風大,還是先回去吧。”

葉卿之卻不肯,這夜的天氣并不算好,陰雲濃厚,大約是快要下雪了,他望着天,口中胡亂說着醉話:“月……月亮呢?”

何凜無可奈何:“快下雪了,我們先回去吧。”

“不回去……我不回去……”葉卿之甩開他的手,嘟嘟囔囔說,“兩年前我還是個夫子……”

何凜只好順着他的話往下說:“好好好,不回去,不回去。”

葉卿之又說:“我現在……現在是水……水賊了……”

何凜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到了葉卿之的身上去:“你別着涼了。”

葉卿之擺一擺手,不要何凜攙扶,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去,何凜跟在他身後,令人端了解酒茶來,想方設法給葉卿之灌下去了。葉卿之往床上一倒,嚷着頭疼,沒一會兒便睡着了。何凜也收拾了上床休息,到了半夜,葉卿之忽然醒了,他爬下床去倒水,絆着了床邊的何凜,何凜便也驚醒了。

葉卿之與他道歉,說:“對不住,我就是想倒杯水。”

何凜點了燈,坐在床邊看葉卿之溫溫吞吞地喝水,葉卿之小心翼翼拿眼睛瞅他,一面說:“方才我喝多了,甭管我說了什麽話,你可千萬別當真。”

何凜不由失笑,不忘打趣葉卿之一句:“你好像很喜歡當夫子。”

葉卿之擺一擺手:“最初原想當官報效朝廷,可官場腐化,實在不堪,于是便去當了夫子,可還沒兩天,你就将我拎到了這兒來。”

何凜問:“這兒不好?”

葉卿之撇嘴:“我還是想回去當夫子。”

一句話下來,何凜不由皺起眉,說:“我在此處,你就那麽想回去?”

葉卿之誠懇點頭:“想。”

何凜一時無名火起,他想自己在葉卿之心中的分量不過如此,時至今日葉卿之竟還想抛下他,他難免沉了臉色,悶悶地不肯再與葉卿之說話,卻不料葉卿之忽而噗嗤笑出聲來,湊過來在他臉上吧唧親了一口,軟軟笑道:“義兄,我騙你的。”

何凜只好皺眉看着他,心想葉卿之這是學壞了。

葉卿之攬着他的脖子,低聲喃喃自語:“如若可以,我自然希望能夠一直與義兄在一起。”

何凜說:“你何時學壞了。”

葉卿之笑倒在床上,待他終于緩過神,這才支起身,看一看何凜,說:“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

何凜嘆一口氣,問:“什麽事?”

“劉水兒的娘親前些日子将腿摔傷了,他要趕回家去照顧,跑來與我辭行,我答應了。”葉卿之說,“這件事本來應該告訴你的,可這幾日實在是太忙了,我一時将此事忘記了。”

這劉水兒是何凜在寨中最貼心的心腹,葉卿之這麽說,他不免覺得有些奇怪,皺眉道:“怪不得我有幾日不曾看見他了,出了這種事,他為何不來與我說一聲?”

葉卿之輕描淡寫說:“他大約覺得與我說也是一樣的吧。”

何凜仔細一想,覺得葉卿之說得倒也在理,他現今是教主,又與自己是這等關系,告訴葉卿之便是如同告訴了自己。

葉卿之又說:“水龍幫散了後,以往跟随他們的小幫派都想着要讨好我們,現在是年末,我想借着這機會,請那些幫派的當家們聚一聚,在鎮上吃一杯酒。”

何凜點頭:“這是好事。”

葉卿之說:“帖子我明日就讓人發出去,這是個拉攏人心的好機會,所以,義兄……”

何凜看着他這副吞吞吐吐的模樣便忍不住皺眉:“你有什麽話直說便好。”

葉卿之道:“義兄,他們投靠我們,我們應當慎重對待,這酒宴,我希望能由你來主持。”

何凜見葉卿之如此吞吐,原以為是了不得的大事。原來只不過是讓他去請那些人吃酒,應酬往來之事他還算擅長,便痛快答應下來。

酒宴的日子定在年後。這個年節過得極為開心熱鬧,待到了年後,何凜為此事離了水寨數日,心中對葉卿之思念不已。宴席開始時,他已有些心不在焉,周遭人向他敬酒,他囫囵喝了,腦子裏想着卻全是葉卿之的模樣。

數日不見……他可曾瘦了。

酒過半巡,何凜已喝得有些飄然,他正與另一位寨主碰杯喝酒,說些空泛的客套話,忽而聽得有人大聲叫喊起來。

“走水了。”那人指着天邊大喊道,“那可是走水了!”

有人笑他:“不過是走水罷了,又不在此處,你何必如此驚慌。”

那人驚慌道:“可那個方向——”

何凜朝着他所指之處望去,烈火映照下,天空如同血海一般,他呆怔怔看着,心跳撲騰着一點點快了起來。

那是水寨的方向。

何凜面色慘白,跌跌撞撞推開身邊之人,便要往外離開。

同行幾名堂主扯住他的手,讓他切莫如此莽撞,走水之處未必就是水寨,更何況如果只是走了水,那寨中人也一定會有辦法應付……若不僅是走水,就算他趕回去,想必也并無多大用處。

何凜卻不肯,寨中那麽多兄弟,他絕不可能就這麽抛下他們,更何況葉卿之還在寨中,他一定要回去。他們相互争執,幾乎要動起手來,慌亂之間,有人騎着馬自遠處而來,下馬時砰地摔倒在地,連滾帶爬渾身是土地站起身,望見何凜所在的方向,匆忙便撲了過來。

何凜看清了他的樣貌,那是回鄉去後已數日不見的劉水兒。

“二當家,不好了。”劉水兒顫聲喊道,“水寨……水寨……”

何凜心急如焚,匆忙追問:“水寨如何了?”

劉水兒哭喪着臉,一字一句道:“大事不好,官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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