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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寨做的雖是劫富濟貧的生意,可畢竟是綠林水賊,朝廷數次想要剿滅他們,幾番派了人下來,只可惜那些官老爺不是無所作為的酒囊飯桶,便是被他們收買,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做不曾聽聞。
這幾十年光景,他們從不曾聽說有官軍主動打上門來過。是,這些年朝廷查得越發嚴了,幾年前派下個三品大員,挺着圓溜溜的宰相肚,活像個身懷六甲的孕婦。不過是到河邊走了一圈,便再也不曾在河道上出現過。
聽聞這名官老爺沒多久便被革了職,朝廷新派下位大人,可這位更加離譜,上任至今只窩在他的官邸之內,怕是連河岸在哪兒都不知道,也虧得他後臺雄厚,至今還不曾被皇帝革職查辦。
大家既然一直相安無事,為何今日官軍忽而便打進來了?
劉水兒仍是哭哭啼啼,怕得瑟瑟發抖,何凜心亂如麻,他想弟兄們雖全在水寨之內,可畢竟比不過官軍訓練有素裝備精良,他也知自己此時趕回去沒有半點用處,可……可葉卿之還在水寨之內,他既立誓不負葉卿之,那便是要同生共死的,更何況,或許還有機會趁亂将人救出來呢?
思及此處,何凜再不顧手下人阻攔,官軍至此,水寨已是毀了,既已毀了,要他這二當家還有何用?倒不如幹脆趕回去,尋着了葉卿之,一同赴了黃泉,還能做對鬼情人。
人心已散,只有何凜一人傻乎乎甘願往回跑,至水寨外不遠處,他已望見了官兵手中的火把,不敢貿然闖進,便尋着熟悉小路摸進水寨中去。他一路不曾見到一個水寨內的弟兄,也不曾看到半具屍體,只見着官軍四下巡邏,好容易叫他溜了進去,到寨中正堂外,他一眼便見着了葉卿之,有幾名官軍圍着他,何凜來不及細看,心中只道不好,正欲闖出去将人救下,卻見一名官軍畢恭畢敬行了禮,手中捧一件裘衣,躬身道:“大人,切莫着涼了。”
歲末天寒,空中大雪如鵝毛四下紛飛,何凜呆怔原處,眼睜睜見着葉卿之将那裘衣接過,披到略顯單薄的雙肩之上,輕聲道了一句:“多謝。”
何凜心中如驚雷炸響,他腦中浮起往日葉卿之的一舉一動,想起葉卿之也曾說過他考過功名,莫非自己此番是引狼入了室,将整個水寨的兄弟都害了?他不敢相信,也不肯去相信,正心神混亂之時,忽有人高聲斥道:“什麽人!”
何凜一驚,只覺眼前人影一晃,還未有過多反應,已被人擒着胳膊丢了出來,此人武功極高,周遭立即又有幾人将何凜圍住,片刻之間,勝敗已定。
何凜定睛去看,才見這幾人皆身着官服,均是朝廷的鷹爪走狗,他心中不屑至極,再扭頭,卻見葉卿之垂眸望他,神色漠然。
何凜顫聲喚:“卿之?”
沒有回應。
抓着他的那人輕聲詢問:“大人,這人如何處理?”
葉卿之淡淡開口:“先關起來。”
幾人要将何凜拖下去,何凜已明白葉卿之的身份,卻始終不曾回過神來,他想葉卿之在水寨之內潛伏了近兩年光景,難道只是為了裏應外合擊破水寨?而他與葉卿之發生了這麽多事情,難道葉卿之心中連半分情分也不曾留下?
他心中愕然,實在無法接受這個答案,那些人将他拖到一輛囚車之上,眼前蒙了黑布,囚車兜兜轉轉,也不知去了什麽地方。
何凜這才終于明白過來,這麽多年來不過就是一場虛與委蛇的假意,葉卿之只怕根本不曾喜歡過他。
愕然之後便是熊熊怒火與刻骨般的恨意,先前有多愛慕,而今便有多痛苦。他笑自己癡傻,普通人如何能有這般的雄才偉略,就算是母親博學多才,傾囊授之,可那也不過是紙上談兵,葉卿之卻手法老道,他早已破綻百出,只是自己被情意蔽了雙目,落了陷阱才有所察覺。
囚車終于到了地方,他被甚為粗魯地拖下囚車,走過冗長的石道,才被摘下遮眼的黑布,丢進一間破敗潮濕的監牢中去。
他躺在地上怔然許久,聽着押送他的人腳步漸漸遠去,隔壁牢獄早已押了一人,此刻聽聞有人進來,探頭一看,啞然大笑,道:“狗賊,你也有今日。”
何凜轉眼去看,隔壁關着的赫然是水龍幫的那位少當家,衣衫褴褛,頭發蓬亂,也不知是在此處關了多久,他心中還有些不解,想這少當家明明是被押在水寨內的,為何又會到了這地方。
是了,他早已不過問水寨中事,葉卿之什麽時候将人帶走了,他也根本不可能知曉。
他懶得理會隔壁少當家的叫喚,如此躺了片刻,忽而聽見水龍幫少當家幽幽嘆了口氣,道:“你那位義弟,可真是厲害。”
何凜別過臉去,心中五味雜陳,一時恍然。
他心中有不舍,可憤怒更甚,若葉卿之獨獨只算計他一人便也罷了,可而今葉卿之害了水寨中無數兄弟,這刻骨深仇,哪怕再多的甜情蜜意也無法擋卻。
他想從今往後,自己與葉卿之只剩你死我活,難免便覺喉頭哽咽。
卻也不知是躺了多少時候,何凜聽得外面有腳步聲響,有人提了燈進來,那燈光晃眼,他不由閉上眼睛,再睜眼定睛望去,只見牢獄外站了不少人,打首的便是葉卿之。
是,葉卿之,而今他束發高冠,哪還有半點兒以往膽怯畏縮的模樣。
他身上的衣冠也甚為眼熟,何凜想了想,前些年此處來過一個欽差大臣,他遠遠地看見幾眼,可不就與此刻葉卿之身上所着的官服相同麽?
他心中怒火烈烈,葉卿之卻神色寡淡,冷冷瞥了他一眼,也不曾過多言語,反是轉過身去與那水龍幫少當家說話,少當家往地下啐了一口,如何不肯開口,何凜咬牙切齒,撲到牢獄邊來,怒聲吼道:“葉卿之!”
卻沒有人理他。
那些人把隔壁的牢籠打開了,将那少當家押了出來,這時葉卿之的目光才轉到了何凜身上,不過輕輕一瞥,神色冰寒徹骨,好似在看着一個他并不認識的人。
何凜想起往昔葉卿之待他是如何親熱甜膩,心中最後一絲餘熱也被澆滅了,他咬牙切齒,恨不得一口咬在葉卿之的皮肉之上,怒而罵道:“你将其餘人押在了何處!”
葉卿之仍是不曾理他,那些人将水龍幫少當家押出去了,走到門旁,何凜萬念俱灰,想其餘人一定已是死了,他只覺喉頭發哽,聲音嘶啞,字句泣血,怒聲吼道:“葉卿之!我立誓于此,生之年定将生啖爾肉痛飲爾血,為水寨兄弟複了此仇!”
葉卿之身邊随侍冷冷扭過頭來,手中佩刀一把擊在欄木之上,将何凜逼退幾步,傲然道:“你以為你還能活着出來?”
葉卿之終是發聲,語調冰涼,道:“梁梧,理他做甚。”
那随侍退後一步,朝葉卿之一揖,道:“李大人,是卑職唐突了。”
李大人。
何凜抑不住放生大笑。
看,他連名姓都是假的。
水龍幫少當家被那些人帶出去了,一行人離了此處,四下裏又是一片死寂,何凜頹在牆角,越發覺得自己愚蠢可笑。他實在是太過信任葉卿之了,而今一切絕境皆是他當初自作自受所得,他還能怪誰?他心中恨,可卻連逃出去的辦法也沒有,方才他罵得痛快,卻也知自己并不會有報仇的機會,他早已是心如死灰。
他漸漸睡去,不知過了多久,再度睜眼,只見着那高高在上不過半尺餘寬的窗口中透進了些光亮,外面大約是天亮了,他再轉過頭,那少當家卻仍不曾回來。
何凜忽而想起近年朝廷剿匪手段漸狠,若是抓着了水賊頭子,當即以極刑示衆,水龍幫少當家此番被帶出去了,只怕……只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而他只消稍稍一想就能明白,水龍幫少當家已拖出去了,那下一個……只怕就該是他了。
不多時,看守的獄卒為他送進飯菜,那食物看着便讓人毫無食欲,何凜想自己遲早是要死的,那自然也沒有吃東西的心情,這麽渾渾噩噩躺了片刻,又聽得那牢門輕響,有人悄聲走了進來,他原以為是獄卒,便幹脆閉目轉過身去。
身後靜寂許久,忽而有人輕輕嘆了一口氣。
這聲音他實在是耳熟得很,多少日夜他曾聽聞有人在他耳畔如此嘆息,那時他不明白葉卿之為何唉聲嘆氣,好似心中有無數苦愁之事一般,現今他是明白了,葉卿之是心中有愧,可這麽一來,他反倒是更不想回過頭去了。
他想葉卿之來此定然沒有什麽好事,自己又打不着他,幹脆不要理睬,便一動不動,如此閉目躺了一會兒,身後葉卿之終于開了口,道:“你現今一定極為恨我。”
何凜并不理睬。
葉卿之低語道:“我與你說的許多事情,都是真的。”
他站在牢獄之外說這一句話,只讓何凜覺得萬分惡心,到了這時候來說這些話又是什麽意思,何凜閉緊了眼只當自己不曾聽見他的話,可這牢裏實在太過寂靜,葉卿之的話便一句句鑽進了他的耳中去。
“我雖不是你義弟,卻也不知自己的父親是何人。”葉卿之倚在牢門邊上,一字一句說道,“我入朝多年,做過許多違心之事,殺過不少無辜之人。”
何凜不由冷笑,葉卿之聽着他的聲音,稍稍一怔,卻又苦笑着往下說道:“這世上若真有菩薩,想來也不會保佑我的。”
他知道何凜不會理他,便自顧自着往下說去。
“可你卻不一樣,你們向來劫富濟貧,也從不濫殺無辜,菩薩定然會護着你們的。”葉卿之說至此處,微微一頓,那聲音稍顯得低了一些,像是喃喃自語,可何凜卻聽清了。
他說:“望菩薩佑我義兄長命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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