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忙忙碌碌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已近六月末了。

伏天熾熱,衛漣所居的棠棣閣中,虧得兩株多年的苦楝樹,枝繁葉茂,遮陰蔽日,帶來一線清涼。又有那數叢棣棠,今年花期遲了些,擠擠挨挨的玲珑黃花猶自盛放,珍重無限芳姿。

然而衛小侯爺最愛的,卻是那幾盆稀有的綠蘭,清逸絕塵,雅致無比。蘭花嬌貴,衛漣分派了專人精心伺弄,眼看淡綠的花骨朵已含苞待放,他心生歡喜,不由親自執了花剪整理枝葉。

侍書小心翼翼的上來,輕聲回禀道:“主子,去往姑蘇的人回來了,您吩咐的錦繡山河屏風已得了,另覓得幾塊絕好的太湖石,一并在堂前擺着,等主子示下。”

衛漣嘴角泛起淡淡的嘲諷的笑,手上卻不停,随口吩咐道:“把屏風好生收入庫裏,這是下月太子生辰的賀禮,莫磕碰了。至于太湖石,潋滟池邊原本就有幾塊,繼續擱那兒就行,你看着擺吧。這一趟差事跑下來也辛苦了,讓他們自去帳上領二百兩銀子分掉,就說爺賞的,回去給三日假,跟家裏人聚聚再回來上差好了。”

侍書口中稱是,又為讨他歡喜,故意恭維道:“都說跟着九爺這樣的主子,那叫一個有盼頭!就好比這回,又出去漲了見識,又有賞錢拿,還有假休,真是,怪不得一個個都削尖了腦袋要往您跟前湊呢!”

衛漣似笑非笑的瞥他一眼:“你今日話倒多。”

侍書噎了一下,讪讪的垂下頭:“奴婢多嘴了,奴婢告退。”

衛漣抿嘴一笑,也不再說什麽,繼續侍弄他的蘭花。

很快,過完乞巧節,太子的生辰便在眼前。

今年已三十幾歲的太子,多年來言行處事無不模仿皇帝,除了那種溫文和煦的态度,連昭寧帝低調務實的風格都學了個十足十。因此,除了整壽,幾乎每年的生辰都是在太子府中擺上幾桌簡單的宴席,幾家相熟親近的貴戚與世家聚聚便罷,至少明面兒上,從不與權貴朝臣過分勾搭,以免紮了皇帝的眼。

今年也不例外。

太子雅好芙蕖,太子府花園的碧落池中,植滿各色名貴品種,從入夏到初秋,皆有殊色可賞。從嬌嫩的落霞映雪,到孤标的金盤盛露,甚至還有幾株罕見的重瓣紫蓮,還是昭寧帝特賜,從禦苑中分植出來的,更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珍品。

今年的生辰宴照例又擺在了碧落池邊,涼亭裏、曲水邊分別設了座次,以飨賓客。

公主府的兩位侯爺原本都要來賀壽的,誰知前晚皇帝一時興起,把安樂侯拘了進宮,過了晌午還未放人。眼看時辰不早,衛小侯爺只得收拾一番,獨自前往。

太子生辰,雖然自謙只是薄宴,到底還是第一等的高規格。別的不說,頭戴紫金冠、一身錦繡、滿面笑容立在正門前替主人迎客的,便是淑妃幼子、與太子一母同胞的齊王。

今日既是來賀壽的,自然不好穿的太清淡。衛漣一身青蓮色薄絹常禮服,領口衣袖以金線密密繡滿三寸闊的合歡花圖案滾邊,秾豔奪目,益發襯的肌膚如雪,隐隐如有輝光流動。他年紀小還未帶冠,束發金環也是合歡花的圖案,手腕上一串羊脂白玉手串,與腰間玉佩遙遙相襯,從頭到腳簡直無處不精致,整個一副五陵年少足風流的模樣,人群中鶴立雞群,一出現便吸引了四周的目光。

“小表叔,這邊!”齊王榮啓煊見他下了馬車,大老遠的就笑着高聲招呼。

昭寧帝三子,太子從容城府,寧王喜怒不定,皆不是好相與之輩。獨這齊王,身為幼子,自小備受寵愛,長兄既為皇嗣,又無奪嫡之念,因此日子倒是過得一向随性自在。齊王為人耿直,用昭寧帝的話說,就是“吾家小三實有些呆氣”,不愛那些花團錦簇,也從不與人争鋒芒,倒是對水利、農墾等頗有興趣,經常泡在工部,又往往求了昭寧帝往各處實地辦差去。除了不争名利,齊王的“呆氣”還表現在他的“迂”。雖然仔細論起來,衛家兄弟倆是昭寧帝的表弟,但到底血緣已是隔了一層,且皇子們普遍年長小侯爺許多,連最小的齊王今年都二十了,是以太子與寧王都是直以名喚之,只有齊王,老老實實每次都是喊他“小表叔”。

因着年齡相近,衛漣與齊王實則是宮學裏打小混出來交情,又因他性情比他那兩位皇兄讨喜許多,因此衛漣對他倒是向來另眼相待的。見他如此不避嫌的歡迎姿态,小侯爺不由抿嘴一笑,眉眼彎彎的上前行禮:“見過齊王殿下。說過多少回啦,殿下只喚我阿漣便可。”

齊王曬得黝黑的臉上微微有點紅:“嗯,下回記住了,阿漣莫怪。”

衛漣一面與他并肩而入,一面含笑打趣道:“看殿下這模樣,想來乾州水土滋潤之餘,日頭定是十分和暖的。”

齊王前些時往乾州都督水利修建事宜,回來便曬成了包公臉,立在衛漣旁邊,一黑一白,簡直有趣。聽他這般揶揄,也不生氣,只憨厚的笑笑:“乾州氣候幹燥,日曬充裕,今年旱稻便長勢喜人,水利一旦跟上,眼看豐收在望,不僅農戶得益,朝廷征糧也輕松些,不至,嗯,與民争利。”

小侯爺漸漸斂了笑容,輕聲嘆息,正色道:“殿下慈悲,胸懷黎庶,阿漣十分感佩。”

齊王表情有些羞赧,絕口再不提這話題,只笑着引他入了席,安頓好後方才離開,招待其他賓客去了。

再籌備精心的生辰宴,架不住年年如此,早已無甚趣味。衛漣規規矩矩的向太子賀了千秋,獻了壽禮,又與席間的諸多熟面孔們交際契闊一番,內心雖百般不耐,面上到底分毫不露,這才笑微微的坐回自己位置,自斟自飲,慢慢消遣起來。

他的位置排的也有講究,左首是自家伯父、衛國公衛清栾,右邊則是安國公府嫡長子、未來的陳氏家主陳桐。而他的對面,一身雪青色禮服、眉目濃郁挺秀、正與太子往來寒暄的,除了裕王世子榮啓欣,還能有誰?

兩杯陳年梨花白下去,衛小侯爺一路繃緊的神經漸漸松弛下來,視線不可抑制的去向對面那人,望着他一路言笑飲酒,豪邁卻不失身份的樣子,心中千百種滋味交織糾結,又覺莫名的心酸苦楚,偏偏還一點都不能露于人前,于是更加郁結于心,不知不覺中竟是一杯接一杯的替自己滿上,不久就将整壺珍釀見了底,自己也開始昏昏沉沉、眉眼滞澀起來。恰這時侍女捧着金盤上菜,不小心手一歪,碰翻了酒瓶,半醉的衛小侯爺反應遲鈍沒能躲開,瓶中殘酒竟悉數倒在了他衣衫下擺,污了一片。

侍女吓得忙跪地含淚求饒,旋即管事模樣的人上前将其斥責一番後,有些惶恐的詢問他是否需要找個地方醒酒換衣。衛漣本不想多麻煩,奈何對方态度實在殷勤,且身在太子府邸,也不好太拂面子,畢竟打狗還要看主人。因此猶豫了一下,便有些站立不穩的跟着來人走了。觥籌交錯間,這一節情況過得很快,竟是沒多少人注意到的樣子。

與此同時,借口更衣而安坐于後堂的太子,面無表情的聽着手下的彙報:“……平安侯已經按計劃引至芳菲閣,接着裕王世子也會被引過去。”太子嘴角浮起一絲有些陰沉的冷笑:“好生招待貴客……看着點時辰,別誤了引寧王前往一觀。”

手下跪伏的身體往下壓的更深了些:“已經安排妥當,殿下放心。”

太子低頭輕輕用蓋碗撩動着茶葉,許久,方才幽幽的說:“去吧。”

憑心而論,太子其實并不清楚衛漣對裕王世子那些隐秘的、不可告人的心思。他甚至不知道裕王世子其實的确有分桃之癖——畢竟世人眼中的安樂侯,乃是“天子禁脔”,旁人便是與他走的再近,也無人敢往那個方向去想。

之所以設下這樣一個陰毒的局,純為一己之利考慮。

衛漣骨子裏秉性剛烈,一旦受此折辱,定然不會善罷甘休,屆時只要稍加推手,非但公主府、衛家與裕王府多年來的緊密紐帶斷裂在即,說不定還能內鬥一番,損耗實力。而且各種預先準備好的蛛絲馬跡,只會讓衛漣以為是寧王設計欲行不軌,陰差陽錯讓裕王世子着了道,也好将太子府從中給摘出來。至于自己那個愚蠢又剛愎的弟弟,一直以來都對衛漣垂涎三尺,觊觎而不可得。若是讓他親眼目睹心上人在別的男人身下神智不清婉轉承歡的模樣,指不定會發狂成什麽樣。到時三方力量角逐厮殺,勢必各有損傷,無論削弱哪方,對自己而言都是好事。鹬蚌相争,漁翁得利,水攪混了,才好撈魚。

所以,這樣一個看似不入流的、後宅陰私手段的局,其實背後已經設計、謀劃了數月,單等各方入彀。而自己,才是那背後執棋操盤的手。

太子抿一口清苦的新茶,感受着口中絲絲縷縷回甘,依舊是面無表情,眼中,卻露出陰沉的、計算的味道。

這時,忽然先前的手下氣喘籲籲的急奔進來,重重跪倒,滿面驚怖:“殿、殿下,不好了……”

太子微微皺起眉:“慌慌張張,成何體統。說吧,出了什麽事?”

“芳菲閣那裏……去的是齊王!”

砰的一聲,太子手中茶盞掉落地上碎了一地,茶葉茶水濺的滿身狼藉。他卻顧不得這些了,猛的沖上前一把揪住他胸口兇狠拎了起來,表情扭曲一觸即發,咬牙切齒道:“你再說一遍!”

“齊王……”

“阿煊怎會去那裏?混賬!你們怎麽辦事的!”太子暴怒之下,重重一腳揣在他心口上,此人當即倒地不省人事。太子也不多看一眼,面色鐵青拂袖而去,口中喝道:“來人,去芳菲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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