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又過了好些日子,直到了桂子初蕊、天香欲透的八月上,平安侯這場病,才算漸漸收了梢。

在這段時間裏,朝堂上翻雲覆雨、風雷隐隐,大學士崔煥和中書舍人何靖,為了空懸數月的中書令的位置,争奪已近白熱化,就連雙方背後的寧王和太子,幾乎都快維持不下表面的親切了。

中秋照例給假三日。這日午後,衛漣小憩醒來,百無聊賴之下,幹脆吩咐備車往侯府來,欲找衛泠下棋解悶。誰知到了才知道,有人比他捷足先登,又把人給占了。衛漣無奈,只得苦笑着對張公公自嘲道:“罷了,如何敢跟皇上搶人,煩公公跟裏頭說一聲,我這就回去了。”

誰知昭寧帝聽說平安侯來訪,倒是挺歡喜,叫讓進來。衛漣低頭看看自己一身随便的象牙色細棉布薄衫,無奈的搖搖頭,只得硬着頭皮進去了。

凝碧池畔,漱玉亭中,皇帝和安樂侯面對面坐着,中間隔了個棋盤,手談正至局中。衛泠明顯有些神思倦怠、心不在焉的樣子,已經被皇帝殺的落花流水。衛漣進來時,恰見到他以手支頤,悄悄打了個哈欠:“阿漣來的正好,替我走完這局。”

衛漣笑吟吟給皇帝見了禮,側身在他身旁坐下,玉管般的手指拈起一枚黑子,輕巧落下,這才恍若不經意的問到:“哥哥看着有些憔悴,想是昨兒夜裏沒歇好?”言畢挑眉瞥了一眼皇帝。

昭寧帝表情有些尴尬,忙擺出一副“不關我事”的表情,附和道:“是啊,阿泠是有哪裏不舒服嗎?”又別過頭對衛漣和藹一笑:“阿漣也是,單薄的快撐不住衣裳了,年紀輕輕,也要好生保養才是。”

衛漣忙規規矩矩應了。只見衛泠抿嘴一笑,解釋道:“近來部裏盤賬,昨夜看冊子忘了時辰,今日便有些倦怠,倒讓陛下看笑話了。”

昭寧帝皺眉:“張集陸遷這幾個都幹嘛吃的,怎麽事事都要你這主官親自操心?”

衛泠仿佛無意間看了衛漣一眼,随口道:“其實也沒什麽,就是今年秋季的商稅,個別州府似乎有點問題,因此多看了一眼。”

“哦,什麽州?”昭寧帝随口問道。

“好容易得個休憩,又談起公事來,悶不悶。”衛泠白他一眼。既在皇帝這裏悄無聲息種下了刺,便見好就收轉了話題:“阿漣試試這碧落銀針,我嘗着倒比小珍眉更清澈些。”

皇帝忙接口:“這是南楚上貢的新茶,你既喜歡,回頭我叫張德把剩下的全都送過來。”

衛泠忙止住他:“不過随口一說,皇上這麽大張旗鼓的,可叫我又成衆矢之的了。上回那盆珊瑚樹,據說連太子府都沒這樣的好東西,可叫我不安了好些日子。”

皇帝不以為意的揮揮手:“給你便收着。煜兒向來不計較這些,有什麽好不安的。”

衛漣微微一笑,擺出三分天真七分好奇的表情,仿佛閑聊八卦似的問道:“說起太子,聽聞前些時他府裏又有喜事,新納了一位太子良娣,還是與何舍人聯的姻。可惜我那時病着,沒喝成喜酒,怪可惜的。”

昭寧帝一愣,面色漸漸淡了下來:“怕是謠傳吧,朕怎麽不知道煜兒納過良娣。你要是饞酒,朕賜你幾壇子,喝個河落海幹也随意。”

衛漣臉一紅,忙低頭認錯,說自己誤聽謠傳,污了聖聽雲雲。

然而昭寧帝到底是被勾起了疑窦,眉頭略鎖,開始思量事情。

衛漣與兄長對視一眼,低下頭不敢擾他,心中卻暗自冷笑。為拉攏捆綁計,太子的确納了何氏庶女為妾,但卻不是上玉牒的良娣身份,而只是個小小的侍妾,因此皇帝并不知情。何氏會同意,多半是允諾了日後的好處。然而以昭寧帝敏感而多疑的性格,回去必會詳查,屆時太子與何靖的聯盟一目了然,而何衍之想再上去這一步,恐怕就難了。

中書令之職何其重要,昭寧帝怎會放心交給一個“別人的人”,哪怕這個“別人”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所以,崔氏與何氏,都不會有戲了。

果然,抿一口新茶,昭寧帝視線審慎的落了過來,表情幽深難測,仿佛開玩笑又仿佛說真的,淡淡開口道:“說起來,最近朕也頗有一事不決。國之中樞空懸至今,阿漣覺得,這中書令派誰比較好?”

衛泠沒好氣的瞪他一眼:“他一個小孩子家懂什麽,皇上未免太兒戲!”

昭寧帝似笑非笑的擡手止住他的話,繼續看着衛漣。

仿佛壓根沒察覺這層層暗湧似的,衛漣伸個懶腰,一臉的嬌憨,回過頭來對他嫣然一笑:“管他是誰,只要忠于陛下不就行了?”

昭寧帝面色不動,眉眼間卻漸漸漾起笑意,屈指往他頭頂不輕不重叩了一記,笑罵道:“滑頭!”随即緩緩起身:“不早了,朕該回去了,你們繼續。”

兄弟倆再度交換了個眼神,默契的跪下行禮:“恭送陛下。”

這天衛漣直在兄長那裏用完晚膳才回了公主府,剛進內書房,兩頁書沒翻完,侍書就一臉凝重的進來,摒退了伺候茶水的丫鬟們,低聲道:“主子……”

衛漣微微皺眉:“怎麽了?”

“派去郴州的死士,只回來了一個。”

衛漣抓着書的手指猛的收緊:“東西呢?”

“到手了。”

小侯爺這才低低呼了口氣,有些無力的沖他一揮手:“按原計劃行事……人,好生安頓了。”

“是。”

衛漣的視線不知落向了何方,精致至極的側面上,寫滿了疲倦,與微微的惘然。然而這樣的脆弱只是一瞬,轉眼他又恢複成平日的模樣,繼續低頭看起書來:“去吧,吩咐他們小心行事。”

“奴婢明白,奴婢告退。”

三日後,郴州事發。

刺史徐魏管家之女,一身的狼藉,于正午人流最盛時分,手捧帶血的賬冊,跪倒在大理寺門口,悲嚎涕泣,言是從滅口中逃生,求朝廷懲治貪官,還冤魂公道。

此事一出,舉世嘩然。昭寧帝震怒,下令嚴查。偏這時戶部查賬,查出郴州多年來商稅竟被貪墨許多,去向不可考。兩下裏一印證,又是人證物證俱全,辨無可辨。徐魏當即被問責,枷鎖回京。案子到了此處,再往下查,牽扯出的就不好說了。徐魏也清楚,因此竟是咬牙把所有都一肩扛了,但求到此為止,而護國公府也暗中四處活動打點。三司會審後,卷宗往昭寧帝案前一放,據說皇帝鐵青着臉獨坐了許久,最終還是高舉輕放,只将徐魏判了斬監侯,餘者阖家流徙,快刀斬亂麻的結了這樁驚動一時的大案。

太子痛失臂膀,重要財路又被斷,正驚怒間,又一個驚雷毫無預兆的落下:昭寧帝下旨召回江南道按察使汪景芝,遷一品中書令。調西南道按察使杜欣至江南道,又遷中書舍人何靖為西南道按察使。

這一連串的動作完全出乎朝臣意料,何衍之更是仿佛被砸了一記重拳,一下子灰敗萎靡下來。原本以為泰半到手的中書令的位子旁落不算,竟然還被貶出京——從正二品中書舍人到從一品按察使,看似升了一級,實則遠離中樞,西南道又是貧瘠艱苦、接壤的屬國西夷又不算太平——種種跡象表明,昭寧帝已經知道太子與他的打算,因而生氣敲打。太子是親兒子,再生氣,父子倆沒有隔夜仇。可自己這裏,日後仕途前程,怕就要到此為止了。何靖越想越徹寒,卻已無可奈何。

同樣悚然的還有太子。近來的連番打擊之下,他先是有些措手不及,待鎮定下來,立刻意識到,自己正成為別人刻意打擊的目标。不會是寧王——否則早動手了,不會拖到今日。況且,中書令一事,他也沒撈到好處。那麽,就只剩一個可能。太子目光晦暗的投向對面緩步而來的纖細少年,眼中幾乎止不住的惱怒。

衛漣恍若不覺,恭恭敬敬的上前行禮:“平安侯衛漣,見過太子殿下、寧王殿下。”

太子此刻無心與他虛與委蛇,揮揮手讓他退下。擦身而過的瞬間,還是沒能忍住,冷笑着低聲道:“平安侯好手段。”

衛漣垂首斂眉,表情依舊極為恭謹,只在嘴角彎起一絲細不可查的弧度,柔聲道:“不及殿下多矣。”

太子身後的寧王将這一切看在眼裏,如同伏天飲了一碗冰鎮梅子湯,暢快适意的不得了。也不知太子是怎麽與衛漣結下的梁子,反正美人自太子府回去後便大病一場,稍愈便開始一反常态的狠狠反撲,間接倒是對自己大有助益。雖然中書令之職旁落,但反正太子也沒落到好,是以寧王看得很開。而且,有意思的是,種種跡象表明,此番動作,裕王府并無插手其中,純是衛氏一力所為。如此看來,美人的手腕與能量,比他原先估計的還要再厲害些,若能收為己用,何愁不能一朝登頂?寧王一面思量,一面目不轉睛的看着衛漣,美人病勢初愈,清減了許多,一副弱不勝衣的模樣,倒是更添了許多風流意态,無比動人。他忍不住上前,擺出關心的樣子:“阿漣看着還有些憔悴,前兒我門下送來一對上好的雪參,回頭就着人送來——瘦的這樣,可不叫人看着心疼。”

被他的目光盯着,衛漣只覺那種赤裸裸的、仿佛要被扒盡衣衫的感覺又來了,眉心一跳,卻不好當衆發作,只得強忍了,低聲道:“謝殿下關懷,阿漣愧不敢當。”

寧王哈哈一笑,心滿意足的跟着太子走了,留下衛漣立在原地,暗中咬牙。

“阿漣?”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他一怔,緩緩轉身,換了表情,依依行禮:“阿漣見過世子。”

裕王世子凝視着太子與寧王的背影,許久,嘆了口氣:“阿漣,你又何苦攪這攤渾水。”

衛漣直起身來,仰頭望着他堅毅眉眼,心中酸楚,卻死死擯住了,只苦笑道:“我也不想,奈何……人家逼到頭上來。”

世子沉默了,慢慢往前走去,又示意他并肩而行。半晌,謹慎的、逐字逐句的試探道:“你這樣子總不是辦法,你哥哥也不免挂心。京城裏接下來只怕動靜不斷,還是避避的好。”

“避?往哪兒避?”衛漣不以為然。

世子深深看他一眼,微笑道:“漠北捷報,朝廷欲封賞将士,你這禮部員外郎随行一遭兒,勉強也算說的過去。”

“漠北?”衛漣一愣,眼前忽然浮現起一雙精光四射的、兇悍的、仿佛要吃人一般的眼睛。

世子觀察着他的表情,柔聲道:“你先前打招呼的那位烈君,此番也在表彰之列,據傳此人十分悍勇,還生擒了鞑靼人的千夫長。”

衛漣有些怔怔的側頭望向他,世子的表情十分溫和,體貼的凝視着他,仿佛洞悉什麽的樣子。他忽然覺得心痛如絞,痛過後又有些心灰意冷,嘴角漸漸漫起一個蒼涼的笑容,輕聲道:“如此,阿漣謝過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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