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永遠的門

答應了白淩的邀請後,林修境緊趕慢趕,在博三第一學期完成了博士論文,就和白淩一起回到南省,屆時,G項目的研究團隊也正式遷移到S市。整個項目組由世界知名大學的教授組成,每個人都在各自的研究領域裏出類拔萃,非常厲害,除了林修境外,全是擁有多年經驗的精英。

不知為了保密還是其他目的,項目組每人負責攻克一個環節的難題,各幹各的,資料只能留在指定的電腦裏,彼此之間也不允許交流,像設了連環密碼一樣,缺失了任何一環都打不開「潘多拉的盒子」。一開始林修境還開玩笑說,萬一哪天實驗室起火,可就全盤俱毀了。

建在南省的實驗室比麻省的更偏僻,躲在一個荒郊野外,整棟別墅比較殘舊,像是有一定歷史的建築被翻新過,但裏面的設備非常先進,儀器的測量精度和标準已經超出國內研究所的平均水平,這讓林修境多少有些訝異。

讓他驚嘆的還不止這些,白淩真的很有本事,不到一個星期,他就把林修境的人事檔案調到了事業機關,給他挂了個科研部辦公廳的處長,官不大不小,事兒也不多,基本上就是挂個虛名。林修境父母聽說他在S市做了個官,高興得不得了,徹底斷了叫他回家發展的念頭。

白淩為此還得意了很久,像是為了把林修境套在身邊特地弄的。“副處會不會小了點?再過兩月,讓秦川找人給你升個正處。”

副處已經很大了好嗎!

林修境語塞,他一個剛畢業的博士生,沒有資歷,一進機關就能做到副處,本來還算是名正言順。白淩已經給他省去很多步驟了,如果再提拔上去,不就等于昭告天下,他是靠走後門的?

林修境恨不得低調低調再低調,白淩卻非得張揚上天了,這不給別人嚼舌根的機會嘛,總而言之十分不妥,“夠大了,機關又不是咱家開的。”

白淩挑着眉笑了笑,不置可否。

林修境對從政沒什麽興趣,便全身心地泡在實驗室裏,他是負責病毒侵入蛋白質并且進行轉化那一塊,以前雇傭過幾位教授來處理,但都沒有頭緒,他采用了一個新的方法,突破了瓶頸,才真正把項目推動到尾聲。

臨近結題,所有人的積極性都被調動到最高點,恨不得每天工作二十四個小時,熬夜過度的眼睛都激動得充血,發出閃爍的光芒。但不消半個月,第一個發現不對勁的,反而是林修境自己。

首先,研制人類病毒是很危險的,需要一系列嚴格的調控措施和後續處理程序。但這所「國家級省屬病毒病理研究所」的應對系統卻沒有想象中嚴格,甚至連最基礎的救助措施都不盡如意。要是出事了,絕對有一大幫人要完蛋。

其次,實驗室不遠處有軍隊把守,這點很不可思議,林修境雖然知道白淩的父親在軍中德高望重,但一座國家級的實驗室,居然需要派軍隊來保護,是不是太誇張了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裏更像是一座秘密的軍事基地。

第三,他甚至懷疑起項目的合法性。

不錯,G項目的立項有經過國家科研中心通過,并且有相關領導簽字蓋章,可以說是做足了審核的程序。但仔細查下去,林修境卻發現,項目的起始目的并不是研制嵌合病毒,而是治療某種神經性疾病,并且中期審查的環節莫名其妙地蒸發了,經調查局的工作人員說,這個項目因為太過危險被中途撤銷,後來完全歸口給軍工戰略管理局管理,查着查着就無疾而終了。

簡單來說,項目已經明确被政府審查部門禁掉。至于為什麽會繼續進行,很有可能項目的歸口單位已經不屬于政府,而是私人的名義發起。

矛頭只能指向一個男人——白震山。

林修境想繼續往下查,卻翻出更多查無對證的事情。因為臨近結題,審批的事是Deff負責,他和導師提過這件事情,導師反倒過來說服他,讓他別想太多。林修境百思不得其解,但因為職位和地位的原因,很多事都輪不到他說話,只能親自去找白淩佐證。

出乎他意料,白淩的态度似乎太平淡了些,只是說,“你說的很有道理,我馬上讓人去查。”

林修境很着急,在沒水落石出之前,他迫切希望能夠暫停一切的工作。“項目還繼續做嗎?在沒有搞清楚目的之前,我們應該停工!”

白淩反倒支着下颌問:“為什麽不?行百裏者半九十,不管目的是什麽,既然都快完成了,肯定要繼續做下去啊。”

“可是——”林修境對白淩無所謂的态度,難免起了疑,“老師,如果項目是被禁止的,我們做下去就沒有意義了,反倒會給周圍帶來環境污染,您也是清楚的,G病毒是人類病毒,暫時又還沒有配套的疫苗,萬一洩露出去,就憑目前實驗室的應對系統,是很危險的!讓別人知道……我們都得坐牢!”

白淩仿若未聞,溫柔地安撫他:“好了,我會跟Deff詳細讨論,你安心去工作吧。”

“老師,還是把它銷毀吧,G病毒的危險性相當于一次核武器,足夠引起一場病毒戰争!咱們必須得在查出來之前銷毀它!”

白淩一副好長輩的樣子為他翻好淩亂的衣領,不疾不徐地勸道:“你的擔心并沒有道理,但也不能聽風就是雨啊,是不是?忽然暫停一切工作,怎麽跟其他教授交待?……小修,你不會連老師都信不過吧。”

林修境真的迷茫,眼前這個人,把他帶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信任他又該信任誰?年輕的學者無意識地攪動着手指,猶豫地點點頭:“我當然信。”

“那就好。”

白淩摸摸他毛躁的腦袋,笑道:“去休息吧,我會讓人查清楚的。畢竟是白震山挑起的,後來項目又轉交給他的心腹去管理,我們這些下邊的人,只是聽令做事,不知者不罪,要真出事了也輪不到我們抗。放心吧,但凡有一丢丢不對勁,我立刻中止一切工作。”

林修境遲疑了一瞬,想再說什麽,卻被白淩的眼神制止了,他無可奈何地放棄,“知道了。”

等林修境走後,白淩翻了翻桌面上的文件,把資料全扔進垃圾簍裏。

前陣子國際病毒研究中心盯上他們,并向國內的相關部門揭發,導致麻省的實驗室被查封,部分資金鏈沒對接上,好在還有Deff那個瘋老頭擋着,先往他那邊查,起訴的責任方當然也是他的父親。

本來項目的保密措施做得很好,估計還能再拖兩月,這次會被舉報,據說因為是試驗原液處理得不徹底,倒入南河裏,導致下游的植被感染了紅葉病,一大批魚蝦全死了,剩下的出現了精神崩潰、自相殘殺和互咬的病态。漁民們告到□□漁業行政主管部門,按圖索骥查到他們那裏。

馬上要兜不住了。

白淩盤算着,還差最後一步,他就要達到目的了:“秦川,高塔的三百多號人裏,還剩下多少個?”

秦川一愣,事情暴露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很多,他連忙查看記錄:“剩下兩個男的,一個十七,一個十八,很牛逼,殺光了所有人。”

“叫什麽名字。”

“雲谲和蘇池航。”

“不錯。”白淩把玩着一小塊積木,擦過涼薄的嘴唇:“國際科研中心已經盯上我們了,中央馬上會動手徹查,這邊的實驗室很可能在一個星期內封掉。你叫人把病毒偷出來,給那兩男的注射,嗯、把濃度調低一點,別弄死人了……小修似乎發現了什麽,你給我盯着他,他這個人很正直,大概是查出點眉目了,說不定會瞞着我們偷偷把病毒拿去銷毀。”

“是。”秦川露出狠厲的眼神:“咱什麽時候殺了他。”

“殺了他?”白淩像聽見一個笑話,露出不可思議又可笑的表情:“秦川啊,你還是太嫩了點。小修可是我最重要的一顆棋子,他要死了,一盤棋局還他媽的怎麽擺,換你上去嗎?”

秦川臉一陣青一陣紅,“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周。”

白淩擺擺手,站在窗臺邊,留給他一個颀長好看的背影:“不怪你,也是我的私心作祟。雖然知道留下他,會給我們的計劃埋下禍根,但我是真心稀罕他,一想到他的臉,我還哪裏舍得……”

“……”

秦川嘴角湧出一絲酸澀,嫉妒地握緊拳頭,心想早晚有一天得殺了林修境。那男人知道得太多了,偏偏對錢和權沒什麽欲望。他最恨這種人,既正派得讓人讨厭,又沒有任何讓他趁虛而入的缺點。

最好能殺了幹淨,可少爺卻唯獨要護着他!

“接下來我們要做的,就是制造一場突發的事故。讓所有知道真相的人全部消失。”

白淩捏碎了手裏的積木,危險地眯起眼睛:“事情就交給你了,但凡有一點纰漏——你就自己看着辦吧。”

秦川冷汗從額頭流了下來:“是。”

一切果然如白淩所料,不到一個星期,政府頒布了查封實驗室的禁令,事發當日,實驗室恰巧發生了一場大火,除了林修境外,項目負責人Deff和其他實驗員全部死亡,現場多數證據被毀。而項目發起人白震山,因為在判罪前去世,法院判決他,剝削所有軍銜,并除去政治權利終身。

當時案件在全國掀起滔天巨浪,但具體的細枝末節已經不可考。因為已經有了白震山做第一犯罪人,法院被勒令停止追查,最後只能大事化小,再加上白淩案底清白,家世煊赫,背後有人幫忙擺平,很快就全身而退。林修境在拘留所呆了十五日,經過秦川的周旋後,也被輕輕松松撈了出來。

病毒洩露第三十五天,死亡人數達到四十九人,病毒攜帶者多達兩百七十一人,南市正式進入黑色警戒狀态。

無罪釋放出來後,林修境的狀态一直很差,足足昏迷了兩天兩夜,白淩擔心得坐立難安,特地把他安置在私人醫院裏,寸步不離地照顧着。

年輕的學者坐在病床邊,仿佛經歷了一場重大的打擊,臉上沒有半點血色。電視嘈雜的聲音一直在嗡嗡響,林修境悲痛欲絕,木讷地望着電視屏幕播放的新聞——死者的屍體被抛在集中點,被焚燒成灰,他們的親人被遠遠地擋在警察外面,歇斯底裏地哭喊着。

“別看了。”

白靈心疼地看着他,準備把電視按掉。林修境卻一把搶過遙控器,木然地盯着電視,心如刀絞:“老師,我做錯了事,我間接殺人了……我應該坐牢,至少像Deff一樣死得幹幹淨淨,我……”

林修境的心髒被一只手攥得緊緊的,他艱難地張大口,呼吸了好多次,才平複下來:“我被欺騙了……那東西,我确确實實拿去銷毀過,為什麽還會洩露出來?不行,我要去自首,我要負責,就算不用終生□□,我也應該坐幾年牢贖罪。為什麽……”

電視還在播放着最新消息,「截止到今天,因G病毒發病死亡的人數高達五十七人,政府已經準備好臨時避難所和大量物資,請各位居民不要出門,安靜地呆在家中……」

白淩看着他憔悴的樣子,心痛難忍,卻束手無策,只能更緊地抱住他,“別這樣,幕後的操作者已經指認是Deff和白震山了,他們違反人倫道德,想用病毒來控制整座城市,連我們也蒙在鼓裏。”

林修境絕望地搖頭,酸澀的眼眶溢滿了眼淚,“讓他們去死的,明明是我啊!是我把病毒搞出來的!如果我沒有完成最後一步,或許沒有那麽糟糕……”

他迷茫地看着白淩,似乎白淩才會知道問題的答案:“病毒洩露點是在S市一座高塔裏,這麽明顯一座大樓,如果沒有政府允許,怎麽可能會存活在這裏?背後到底是誰……”

當警方查到高塔時,那裏的實驗體已經全部遣散了,只留下曾經做過人體實驗的幾個器具而已。白淩很相信秦川做事的能力,但當林修境親口提出來,他還是愕然無言,他在推卸罪行,故意加重林修境的負罪感,讓他心甘情願地留在自己身邊,為下一步計劃服務。

所以白淩只能一遍又一遍催眠他:“小修,你現在需要休息,就不要想太多了,好嗎?”

林修境揮開他的手,苦笑着搖頭:“我知道了,我會親自查出來的……無論真正的罪人是誰,此時此刻,沒有人比我更适合贖罪了。”

“你別這樣想,那些該死的人都已經死了,現在沒人怪你。我們只要好好挽救就可以了。”

白淩雙眼暗沉下來,看見林修境這麽痛苦,他也跟着心如刀絞,那種負罪的痛苦,就像被滅頂的內疚感淩遲着,一刀一刀地剜着心髒。

可除了心疼,他又能做點什麽呢。

不能.

不能後悔,也不需要後悔。

一切都如他所願。

——複仇,滅口,把天堂變成地獄,把林修境推向深淵。

事情一直按着計劃來走,非常順利,幾乎沒有哪一步不是他能算計到的,可是,為什麽還會如此難受,難受得他都忍不住鄙夷自己——當你把所有罪惡攬上身時,我卻在哄騙你的同時,利用這個謊言,一步步加重你的罪孽。

“不。”林修境擡起頭,疲憊不堪地輕聲說:“我要留在這裏。”

白淩表面震驚,內心卻是陰郁滿布,和他想的一模一樣,林修境注定被他所用,故意驚訝地問:“什麽意思?”

“總得有一個人要為此負責。”

林修境心力交瘁,心髒好像不在原來的位置,不知丢失在哪個角落裏。他緩緩籲了口氣,頓時目光如炬,仿佛一夜之間清醒了過來:“有生之年,如果我沒有研制出疫苗,就詛咒我孤獨一生,窮盡所有,永遠不得離開南市半步。”

他對白淩說,也對自己說,在往後無數個難以入眠的夜裏,那句誓言一直蟄伏在他的心底,像一扇門,永遠擋住白淩的進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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