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塵歸塵

江臨沐還在凡世的時候聽說過這件事。

前朝的一位丞相當年厲行實施變革，為當時國庫充盈了不少錢財。

只是歷史上實行變革的人都沒什麽好下場，比如五馬分屍的商鞅，比如被冠以小人之名的王安石。

那位丞相格外慘，他受剮刑。

他被吊在皇城門口，口中含着老人參，硬生生吊了三天。

整整三千刀。

死的時候身上沒有幾塊好肉。

“到了現在，竟又開始說他的好了。”江臨沐抿了口茶，看向一臉嚴肅聽他講話的應鱗，又忍不住逗他。

“你知道宗門出任務從不單人去嗎？”

“啊？”

“因為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可以回去喊全村吃飯。”江臨沐笑臉盈盈。

不過的确是這樣，多人前行，若是一人死了，另一人起碼能帶個信，就算找到屍骨也是好的。

“師尊可真是……”

屋外雨聲漸急，一個女人抱着孩子的身影在蒙蒙水霧中若有若無。

江臨沐眼神瞥向窗外。

應鱗順着他目光看過去，眨了眨眼：“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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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臨沐伸出一只手指抵住下唇，示意他不要出聲。

沒過一會兒，鄰桌的兩位也注意到門口的異常了。

穿灰褂的男人眯起眼睛“咦”了一聲：“那人怎麽不進來躲躲雨？要是把孩子淋壞了可怎麽辦？”

另一人扯着嗓子喊道：“姑娘，雨實在太大了，現在這裏躲躲雨吧！”

女人似乎沒聽見，左右徘徊，就是不肯靠近。

“我去看看。”灰褂子的男人舉着店家放門口的傘沖進雨幕，可是越走近，女人身影卻越發淡了。

他左右看了一下，撓撓頭回來了。

“奇怪，人呢？”

“莫不是，見鬼了吧……今天可是清明！”他同伴咽了咽口水。

“不說了，我得趕緊回去！”

他倆付了酒錢，慌不擇忙，匆匆離去。

江臨沐撐着下巴，繼續望窗外看去。

女鬼抱着死嬰踏着霧氣緩緩走了過來，她腳不沾地，面容枯敗見骨，臉皮如泛黃薄紙，懷裏的嬰兒枯瘦發黑，顯然已腐爛多時了。

這裏是生人住的地方，她本來不能進來，但好在方才那倆人邀請了自己。

“給她燒點紙。”江臨沐擡眼看了她一眼，面不改色地說。

第一次直面真正的鬼，真刺激！

他帶了不少冥幣元寶過來，分一點給她，母親應該不會介意……

女鬼拿到冥幣，抱着小孩沖他們颔首行禮，轉身便要離去。

“先別走。”江臨沐叫住她：“你衣衫用的是前朝款式，想必在此處當孤魂野鬼已久了吧？”

她微微颔首，空蕩蕩的眼眶裏面什麽都有沒有，但江臨沐感覺似乎有什麽在看着他，

“我想問一下，在這座小鎮未建成之前，這座山東南向陽處，可見過一座墳？”江臨沐咽了咽口水，盡量保持冷靜地說。

當初他與母親來過此處流浪，有些地方，還是隐隐約約有些印象：“那地方好像還有大片的紫色小花，附近溪水回轉，清可見水底石沙。”

女鬼指着東南放向，嘴巴一張一合，但是聽不清她說什麽。

那是鬼語，生人聽不見，好在江臨沐學過，能看得懂。

他滿臉歡喜地又抓了一大把冥幣燒給她：“多謝姑娘了，拿去用吧。”

女鬼接下冥幣，身影漸漸淡了下來。

“你們幹什麽！”賣茶的老漢一聲大喝，怒氣沖沖走過來，一巴掌拍桌面上，震得桌子都晃三晃。

江臨沐心想您老人家這麽壯，當屠戶也比開茶館有前途啊……

應鱗面前是燃盡的紙錢，淡淡的香灰彌散開來，他手中還抓着一把冥幣，似乎還準備扔火裏……

他迅速若無其事地将冥幣收回乾坤袋中。

江臨沐摸了摸鼻子，在人家店裏燒紙實在太缺德了。

“實在對不住……”

“呸！晦氣！”老漢瞪着他們：“要燒滾遠點！”

“對不住啊，真心對不住，祝您生意興隆，恭喜發財，長命百歲……”江臨沐一邊道歉，一邊拉着應鱗往外溜。

老漢冷哼一聲，轉過頭去，卻見桌上放着一錠元寶。

雨聲漸漸淡了下來，天幕烏雲翻滾。

江臨沐腳步不由放慢了些，許久未來這裏，他竟有些近鄉情怯。

“這裏原本是座荒山，山下有個亂葬崗，聽說曾經戰亂時候，這裏死了不少人，又發生瘟疫，屍體随便往山溝裏一扔，若是有不想活的人，也會來此處了解生命。”江臨沐指着離鎮子兩裏地的壕溝說。

周圍小草嫩芽竄頭地長，偏偏壕溝裏面寸草不生，只有沙土石子，看着都不寒而栗。

“師尊，你看那是什麽？”應鱗指着壕溝深處的模糊紅色問道。

倆人走近一看，是一個翻倒了的搖籃，裏面紅色小褥子被撕裂放在一邊，下面壓着一張字，歪歪扭扭寫着生辰八字。

“應該是哪個被遺棄的小嬰兒遭了狼，褥子都被撕扯成這樣了。”應鱗聲音沉悶地說。

“當初母親就是在這裏找到我的，也算我幸運，竟沒被狼叼走。”江臨沐胸口酸澀難忍，勉強笑笑：“後來，我回想起來，一般女人哪會來這種地方呢？她那時，恐怕也是存了死心。”

“師尊……”

“走吧，我們去看看她。”

路上，誰處可見野鬼四處蕩漾，一見苗頭，立即沖上去搶別的鬼供奉。

一群人從山上走下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足足十五人，穿着麻衣，裏面藏不住的錦繡華服。

他們一路走來，挎着籃子準備祭拜先祖的其他百姓紛紛低着頭閃躲到一邊。

江臨沐不由多看他們一眼，村霸呀！

“看什麽看？小心挖了你的眼睛！”為首男人瞪了他一眼。

江臨沐笑了笑，嘴開始欠：“看狗呢！”

“你找死！”男人掄起拳頭，像這樣的小白臉，他可以一下子打十個！

“胡鬧！”他旁邊的老人呵斥道：“剛祭拜完老祖宗，你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動手！成何體統？”

男人讪讪收起拳頭，惡狠狠瞪了一眼江臨沐：“你給我等着！”

老人也擡眼看向江臨沐，沙啞而沉悶地說：“小子，今日就放過你。”

江臨沐微微挑眉：“我等着，你記得盡量多活……”

應鱗連忙拉了他一把：“師尊，別跟這些凡人有太多交集。”

“喔。”

江臨沐心想這怕什麽交集，他渾身充斥着死氣，一股子腐爛木頭味。

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都不好說呢！

待這群人走後，其他百姓才站直了腰板，又嫉又恨地沖他們背影“呸”了口唾沫。

“什麽狗東西！有什麽了不起的！”

“都是祖墳冒青煙啊！”旁邊婦人嘆了口氣，雙手合十向自家祖宗拜了拜：“老祖宗也保佑我家孩子啊！”

“那可不，他家當年還有入仙門的呢！縣太爺都親自過來看！”

江臨沐笑着搖搖頭，對應鱗低聲說：“當年我入仙門怎麽就沒這個仗勢呢！”

他又自顧自地說：“可能那時候我們窮吧，就算入了仙門也沒人信。”

“師尊，莫要想了，走吧。”應鱗拉着他的袖子。

向陽的山坡上，即使隔着層層水霧，也看得見一片星星狀的紫色刺薊小花。

有座墳孤零零立在山坡上，碑是用一大塊白玉石鋪成的，四周圍着護欄，修整得格外豪華，墳前還種着兩棵郁郁蔥蔥的青松。

“李師兄他真是費心了。”江臨沐愣愣地看着這座墳，眼底有些酸澀：“她流浪了半生，也算有個歸處了。”

他推了推應鱗：“還站着做什麽？快跟我過去，母親若是看到你，一定也會很高興。”

應鱗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說道：“我看墳身上還蓋着花圈，莫非還有人祭拜她？”

“也不是不可能……我托李師兄給母親送過許多靈石，換成凡間可值黃金萬兩，她心善，也行又收留了什麽孩子呢？”江臨沐勉強笑了笑：“除了我之外，還有人記着她，真是太好了……”

江臨沐拉着應鱗走到碑前。

墓碑上寫着“陳家之父重良之墓”。

墓前還帶着未燃盡的香火，冥幣被雨水打濕粘在碑前。

這是別人的墓，還有人家子嗣供養着。

應鱗拉住神色恍惚的江臨沐：“師尊，我們是不是找錯地方了？”

“不可能！”江臨沐聲音沙啞：“我當初算到的就是這地方，山為陽，有山神鎮壓，野鬼不敢近身，水為陰，雙水環繞，真龍顯現！李師兄說過，他就是将母親埋在這裏的！怎麽會找不到呢……”

“會不會是別的地方？”應鱗環顧四周，此處不大，即使隔着絲絲霧氣，也能看出除了這裏沒別的墳了。

“我去找李長風。”

“不可！”應鱗連忙拉住他：“宗門中人，無論是誰，除特殊任務外，不可私自入凡世！”

“師尊別急，方才來的時候，咱們也看到了有一大家人從這裏過來，這煙火未熄，花圈如今也不是普通百姓用得起的，應該是他們留下的，不如先去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