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心計
聞衡朝範揚招了招手,範揚抹了把臉上的冷汗,頂着他略帶怒意的目光走了過去。聞徹不用看都知道聞衡着了惱,還偏要煽風點火:“輸贏勝敗乃常事,小堂弟,技不如人不丢人,怯陣脫逃可絕非英雄所為,呵呵呵。”
聞衡懶得理他,令範揚附耳過來,囑咐了幾句,末了繃着臉問:“都記得了?”
範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麽,猶疑道:“屬下……”
聞衡篤定道:“一切按我說的做,輸了是什麽後果,你自己想清楚。”
範揚:“屬下定當全力以赴。”
聞衡點點頭:“去罷。”
聞徹看他那年少稚氣卻非要故作老成的模樣,忍不住暗自發笑。範揚緊張得不住抓握桃枝,楚先生沒了束縛,出招再不留情,那柔韌桃枝被他使得猶如利刃,十二劍如狂風暴雨般籠罩了他的周身,範揚眼前全是缭亂劍影,置身其中,竟似進退維谷,毫無出路。
右臉頰傳來刺痛,被樹枝劃破了一道寸許長的傷口,範揚擡手一抹,摸到一掌溫熱的血,不禁直冒冷汗。倘若楚先生手中握是真劍,現在範揚的頭恐怕都已經飛出去了。
他步步後退,左支右绌,心中明白自己已然是窮途末路。眼看又一劍刺到面前,他已全然不知該如何招架,驀然想起先前聞衡所說,反正橫豎都是輸,幹脆破罐子破摔,使出了一劍匪夷所思的“撥雲見日”。
這一式不過是簡單的左右格擋,從來沒有人會用它來應對這麽密集的劍招,簡直是上門送死。範揚向右出的一劍完全落空,可揮出向左的第二劍時,不知怎麽這麽巧,楚先生的劍剛好指向他的左肩處,倒像是主動将劍尖送到範揚眼前一般。這一劍原本勢在必得,愣是被這無頭蒼蠅般的信手格擋給架住了。
不光範揚懵了,楚先生也一怔,場外人還沒看出門道,楚先生騰身而起,劍招已變,如雲中青龍,自上而下刺出鋒銳難擋的一劍,範揚應接不暇,又慌慌張張地對了一式更不像樣的“南天門”。這是最簡單不過的刀法,比起楚先生華麗繁複的驚豔劍招,幾乎稱得上寒酸,可這看似無心的一掃,卻精準無比地掃到了楚先生的手腕。桃枝上灌注了真氣,剎那間鋒芒逼人,楚先生不得不撤劍回防,原本那一劍形神俱散,再難成氣候。
若第一次尚可稱誤打誤撞,第二次絕不可能是巧合,楚先生臉上微微色變,心中卻已驚疑不定,當下一改方才淩厲迅猛的攻勢,與他不溫不火地過了幾招,可範揚的武功無論怎麽試探,都是一般地平常,不像是有意藏拙。
旁人目不轉睛地看二人層層拆招,都覺打得難解難分,十分精彩,聞徹的臉色卻逐漸轉青,眉間露出難以按捺的焦躁之色。
當初說好了給慶王府一個下馬威,前面讓過三招也就罷了,怎麽該放手一搏時,楚先生反而束手束腳起來了?
聞徹遠遠地朝楚先生做了個手勢,楚先生卻目不斜視,仍謹慎地與範揚周旋,直到旁觀人群也覺察到一絲異樣,開始竊竊私語:“這侍衛功夫好生了得,竟壓得那老先生矮了一頭。”
聞徹偶然聽見幾句,氣得心都要梗住了,簡直想自己上去折了範揚的桃枝。就在此時,楚先生的試探終于到了尾聲,毫無預兆地驟然發難,手中桃枝破風發出尖嘯,變為兩道殘影,直刺向範揚雙眼。
這一下是他平生得意之技,內中蘊含着兩種複雜變化,迅捷無倫,堪稱精妙,範揚絕無躲開的可能,可他若是躲不過,劍尖到處,勢必要刺瞎他的雙眼——
剎那間,聞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兒,範揚來不及有所動作,眼看着劍尖刺來,竟下意識地閉了眼。
聞衡霍然起身,喝道:“出劍!”
範揚心中一片空白,耳中鼓噪,聞衡的聲音如鐘磬響徹霧海,令他不由自主地抓緊手中的桃枝,循着記憶中的叮囑,自上而下揮出個半圓,是一式“蛟龍出海”。
兩根桃枝像兩柄真正的寶劍,于半空相擊,發出“啪嚓”一聲脆響。
範揚等待良久,刺痛并未如約而至,反而是耳際掠過一陣微風。他茫然睜眼,卻見楚先生滿面驚愕,眼神中甚至有難以言說的恐懼,嘶聲問:“你……你是什麽人?!”
他怔忡的視線從楚先生驚怒交加的臉上慢慢下移,落到對方不停顫抖的右手上。那桃枝的一端還在手中,卻只剩短短一截,從中間突兀地斷開了。
他又低頭看自己的桃枝,雖說掉了好些葉子,長枝仍是完好無缺。
而他腳邊的泥土中,正插着那另一截斷掉的桃樹枝。
範揚明白自己對上楚先生絕沒有還手之力,這是不争事實,可眼下情形卻令他完全懵了,面對楚先生的厲聲質問,半個字也答不出,只好求助地向聞衡看去。
慶王世子款款起身,背着手緩步踱出涼亭,頗具氣度,輕描淡寫地誇獎道:“不錯。”
聞徹怎麽也想不到十拿九穩的比劍竟然會輸,一時語塞。範揚此時方有了實感,心神激蕩,驀然跪倒,大聲道:“屬下贏得實在僥幸,全賴世子指點!”
此言一出,滿園懷疑訝異的眼神齊刷刷射向聞衡。他背在身後的十指迅速蜷起,心裏暗罵範揚莽撞,臉上卻适時浮現出恰到好處的迷茫神色,正瘋狂思考該如何糊弄過去,旁邊忽然響起一個洪亮聲音:“吾兒機敏,範揚勇毅,兩小兒聯手,竟能險勝褚家高徒,這場比試着實精彩!”
人尚在五丈之外,聲音卻已先至,清清楚楚地回蕩在衆人耳邊。聞衡循聲望去,立刻拱手道:“父親。”
園中響起一片參差不齊的“參見王爺”之聲,慶王聞克桢闊步走來,随意道:“不必多禮。”
他徑直走向聞衡一行,對楚先生道:“還未請教這位先生大名。”
聞克桢貴為皇族,在武林中也是數得上的高手,在他面前,聞徹絕不敢随意糊弄。況且方才聞克桢已經叫破了“楚先生”的身份,此時只得硬着頭皮上前回話:“慶王叔,褚前輩是我父親舊友,近日游歷時途經京城,特地登門拜訪,侄兒……”
“楚先生”出聲打斷了他的話,朝慶王微微躬身,道:“在下褚柏齡,久聞王爺大名。”
此“褚”非彼“楚”,昔年褚家先祖褚雪堂于拓州司幽山上悟道,登臨萬仞,從山巅狂風流雲中獲得啓發,創下“風字訣”與“雲字訣”兩套劍法,獨步武林,被尊為“司幽劍祖”。拓州褚家也因此興旺壯大,崛起成為武林中不可小觑的一脈。褚柏齡自小受家族教導,雖非一流高手,武功卻也遠勝在場衆人。
他原本肯随聞徹出門露面,是有心入世,兼自負武功,萬萬想不到初戰就踢到了鐵板,這鐵板還是聞克桢的寶貝兒子。他一次性把慶王建王得罪了個透,再想留在京城恐怕都困難,索性斷了先前的念頭,坦蕩道:“早聽說慶王府武功非同尋常,家學淵源,今日果然領教了。”
聞克桢矜持道:“閣下謬贊。”
聞衡忽地在旁輕輕地笑了一聲,褚柏齡分心留意着他,不禁莫名道:“世子有何見教?”
當着許多人的面,聞衡盡量讓自己的話聽起來不那麽嘲諷:“方才範揚用來與閣下對招的都是些雜家劍法刀法,實在稱不得‘家學’。僥幸得勝,倒是托了褚先生家學的福。”
褚柏齡不解道:“這是何意?”
“若我沒記錯,範揚第一次與先生交手,先生便使出了‘風卷殘雲’‘亂雲飛度’兩式雲字訣劍法,輕身工夫則是褚家的絕學‘縱橫青雲’。”聞衡道,“雲字訣變化多端,靈動莫測,破綻不好找,但這套劍法開合細微,一劍後接着的另一劍必定落在同側。按照這個規律,範揚第一次用‘撥雲見日’架住了‘垂雲十二峰’,第二次用‘南天門’避過了‘游龍驚雲’,先生屢屢被這些古怪劍法回擊,果然按捺不住急躁,要用‘雙龍戲珠’迅速取勝,而範揚壓在手中最後一招,恰恰是唯一可以擊破此劍的‘蛟龍出海’。”
他說的簡略隐晦,褚柏齡起初還沒聽出門道,直到被他一語道破“雙龍戲珠”是急于求勝,當下驚出了滿背冷汗:“難道說從要我讓他三招開始,你……世子就已經知道我的武功來歷?”
此言一出,連聞克桢也看向聞衡,卻聽聞衡淡淡道:“怎麽會?當然是試出來的。”
“範揚拼命在三招之內攻擊你,就是為了看你會如何應對,”聞衡轉頭給了範揚個贊許眼神,“先生想必沒想到有人認得雲字訣,下意識用最熟悉的劍法來應對,這才給了我們反敗為勝之機。”
也就是說,他先是設計令褚柏齡自露身份,再指點範揚如何應對,甚至算到了褚柏齡最後必定要以“雙龍戲珠”終結比鬥。這一場比試乍看是聞徹一手主導、成竹在胸,可實際上一切早在聞衡的算計之下。
他不但對褚家家傳絕學了若指掌,而且深謀遠慮,環環相扣,一面演戲麻痹聞徹的警惕性,一面不動聲色地破局反擊。甚至如若不是他主動點出,褚柏齡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輸在哪裏!
十二歲的少年,能有如此謀略見識,會不會武功已全然無關緊要,在他手中,任何人都可能成為最鋒利的兵器。
褚柏齡看他的眼神充滿畏懼,直如看到了恐怖怪物,臉色幾變,終于艱難地開口道:“今日是我自負狂妄,多有冒犯,還望世子寬宥。”
聞衡微笑不言。聞克桢低頭看了他一眼,寬宏大量地替他答道:“切磋武藝是常事,閣下無需挂心。”
一場風波終以慶王父子高擡貴手而消弭,聞徹被狠狠打了臉,沒等結束就先告罪離去。宴後聞克桢特意與世子同乘一車,範揚随侍在側,沒聽清二人聊了什麽,只是快到王府時,聽到了車中傳來聞克桢的開懷大笑。
從此以後,京中傳聞風向陡變,聞衡從病秧子一躍成為心機深沉的狡猾病秧子。從前人們是遠着他走,生怕把世子碰碎了;如今卻都是發自內心的離他遠點,生怕世子一個不高興,就叫範揚來把他們拍碎了。
搞得聞衡越來越不愛出門,一天到晚窩在王府裏看各種武功秘籍。他雖不能練,卻過目不忘,舉一反三,還能指點別人,似乎有把自己變成王府的總教頭的打算。慶王妃柳氏攤上這麽個兒子,又喜又愁,只好變着花樣打發他外出,以免他在府裏閑得長毛。
“世子。”
馬蹄聲漸緩,前方有人傳話:“保安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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