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心門
忘了是從何時開始,聞衡很少再去主動親近什麽人,或者很明顯地幫誰一把。作為身份貴重的慶王獨子,他很清楚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會被別人放大琢磨。很多時候,他自以為是的“好”,對別人來說反而是砒/霜/鸩/毒。
他有這樣的習慣,因此第一次踏入這個院子,看到躲在牆頭的小東西時,聞衡并沒有叫破,也不打算驚擾他。只是沒想到第二次撞見,範揚一嗓子把人從樹上喊掉了,聞衡接住了他,又看他餓得可憐,實在不忍心放着不管,索性就管了一回閑事。
只是沒想到拔出蘿蔔帶出泥,吃飽了洗幹淨了,後面還有一個接一個的問題。
“好了,別哭了。”聞衡思量片刻,嘆了口氣,溫言道:“我猜你不是不想跟我走,而是害怕追你的人找上門來,因你一人之故牽連上我,是也不是?”
這沒有前因後果的推論一下震住了那孩子,連範揚都瞪大了眼,詫異道:“公子如何得知?”
聞衡将一方手帕推過去:“先擦臉,多大點事,哭得跟什麽似的。”
這孩子的來歷不難推斷,他身上的衣服雖然破爛,布料卻還結實,且合體合身,不像是撿來的。而且他手上和膝蓋上沒有老繭,只有些蹭破劃破的傷痕,顏色尚新,可見并非是以乞讨為生的流浪兒,倒像小門小戶家中走丢的小孩。
“我觀你衣着舉止,應當不是乞兒,倒像近來剛開始流浪。保安寺往北四十裏就是京城,周邊也有村鎮,不管是乞食還是走丢了求救,都該往人多密集處去,但你卻寧願來寺中偷棗,也不肯讓僧人發現你。這麽一想,你大概不是自己走丢,而是被人販拐騙,被迫離開父母家鄉,又逃亡至此的,對不對?”
那孩子聽得呆了,甚至忘了哭,愣愣地點頭。
聞衡繼續道:“你很聰明,能聽得懂我在說什麽,對我二人沒有敵意,只是心懷畏懼,怕那壞人追來牽連我們,也怕我們保不住你。”
範揚雖然不知道聞衡的心眼是怎麽長的,但完全不妨礙他鼓掌叫好:“公子智謀過人,實在叫屬下佩服。”
聞衡瞥了他一眼,繼續道:“你看,我這手下不光拍馬屁厲害,功夫也不錯,你相信我們能護得住你麽?”
範揚被他嘲諷得臉紅,連忙裝模作樣地幹咳數聲。聞衡懶得搭理他,對那孩子道:“你可以仔細想想,是走是留,我不攔你。不過今夜霜凍,外頭冷,就暫且在此處将就一晚罷。”
他的态度擺在這裏,真摯得令人信服。那孩子似乎被他說動了,沒有再掙紮。于是用過飯後,範揚将孩子領走,在其他侍衛房中替他尋了個空床鋪,妥善安置好後回來向聞衡複命。主仆二人終得獨處,他這才把一直壓在心裏的疑惑問了出來:“世子,那小兒有什麽特殊之處嗎?”
“嗯?”聞衡道,“怎麽這麽問?”
範揚道:“世子恕罪。屬下看您平時似乎不愛管閑事,今日卻對這孩子頗為在意,心中疑惑,故而鬥膽一問。”
“确實特殊。”聞衡單手支頤,懶洋洋地靠在桌邊,“你沒發現麽,他根骨不凡,資質奇佳,是個學武的好苗子。”
範揚完全沒注意到,只能順着聞衡的思路道:“所以您是想把他收入王府,善加培養?”。
“不錯。”聞衡慢慢道,“我猜他被拐騙、甚至有可能是被強擄過來,十有八/九也是因為這身天賦。你要做好準備,倘若有人尋仇上門,能保還是盡量保他一次。貴珠出乎賤蚌,倘若教導得法,此子将來前途不可限量。”
範揚心服口服:“遵命。”
聞衡遞過一封薄薄的信箋:“這封信你找人替我送回府中,順便取一瓶沃雪青竹丸。”
沃雪青竹丸是王府密藏的解毒靈藥,範揚吃了一驚:“世子為何要取藥?是哪處——”
“以防萬一。”聞衡打斷他,“不必驚慌。去罷。”
冬日裏天黑得早,晚飯時又拖延了許久,待一切收拾停當,窗外夜色已是深濃。聞衡下午聽經時犯困,這會兒反而精神了。他閑來無事,索性披上外袍出了門,打算散步消食,順便想想該如何安頓那孩子。
外面靜悄悄地不聞人語,紙燈籠只能照亮檐下方寸之地,好在今夜月圓,遍地銀輝勝雪,他緩步走下臺階,如同踏入輕紗鋪就的河流。這本該是一幅清冷寧靜的美景,聞衡剛在院中站定,卻立刻蹙起了眉頭。
循着窸窸窣窣的動靜走去,聞衡看着與院子只有一牆之隔的馬棚,難得地感覺到了一陣氣悶。
那個按理說應當在侍衛房中安睡、令他頗費了些心思的小孩,正抱着稻草在馬棚角落給自己搭出一個窩。初冬時節,夜風寒涼刺骨,他衣衫單薄,被凍得四肢抖似篩糠,可即便如此,也不肯乖乖聽從安排。
那背影無言地透出孤獨,還有種死不回頭的固執。
聞衡從沒遇見過這麽油鹽不進的孩子,有一瞬間被氣得恍惚,然而正當他要開口時,心底裏忽然升起一個念頭:他對這孩子的在意看似毫無來由,可仔細想想,聰慧早熟、敏感固執……這些令他氣急的特質是如此熟悉,聞衡像這麽大時,他的名字也曾不止一次和這些詞彙同時出現。
換言之,當聞衡看着這孩子一次又一次地躲避退縮,何嘗不是看到了自己閉門不出、自厭自棄的那些年。
那麽如今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能夠走下去的路,是不是也可以試着順手拉別人一把呢?
“忙着呢?”
黑暗中,他冷不丁開腔,把鋪稻草的孩子吓了一跳。轉身一看,只見聞衡披着鬥篷抱臂站在門外,月光下的側臉宛如玉雕,雖仍帶有少年青澀的稚氣,可确乎是令他自慚形穢的好看,也是令他心折又不舍的溫柔。
他沉默地起身,明白自己犯了錯,可不知該說什麽,只好抱緊了懷裏的稻草。
聞衡深吸一口氣,用盡平生耐心,提步走進了馬棚。
帶着體溫的鬥篷落下來,像一片柔軟的雲裹住了他,聞衡并沒有發脾氣,只說:“不冷麽?”
又道:“一直忘了問,你叫什麽名字?”
凍僵的身軀得了一口暖氣,終于開始慢慢化凍,可他似乎打定主意要沉默到底,于是微微擡眼看着聞衡,搖了搖頭。
“不肯說?那我就随便叫了。”聞衡輕聲笑道,“還記得白日裏寺裏的小師父說過什麽?那些棗子是特意為過冬鳥雀留的,沒想到真有只小家雀來自投羅網。”
“既然如此,叫你阿雀如何?”
那孩子猶豫片刻,居然真的點了點頭。
“那就這麽定了,阿雀。”聞衡有種微妙的、被這小崽子哄了感覺,“你不喜歡也沒辦法,誰讓你不肯開口。”
阿雀抿着嘴,從胸腔裏擠出一句略帶顫抖的“嗯”。
“那你知道我叫什麽嗎?”聞衡突然問。
阿雀搖頭。
他聽範揚喊了他一路的“公子”,寺中僧人都對他畢恭畢敬,身邊還帶着許多侍衛,想來是大戶人家的少爺。這樣善心的人,幹幹淨淨的,合該一輩子富足平安,更不應該被他牽累才對。
“知道如今是誰家的天下嗎?”
阿雀心中剛默默浮現出一個答案,就聽聞衡道:“我姓聞,單名一個衡字。”
聞是當朝國姓,阿雀就算再傻,也知道聞衡這兩句話是什麽意思。他心中突地一跳,立即想起從小到大聽到的故事傳聞:看見了大官,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跪下總是沒錯。
聞衡的手一直沒離開他肩頭,阿雀雙膝剛一彎,便被聞衡一把托住:“不用。什麽時候心甘情願跟着我,再來磕頭不遲。”
這一跪到底是沒跪下去,阿雀被聞衡扶着站穩,還有點茫然。
“我不曉得你到底遇見了誰,經受了什麽,但不管是何方神聖,看在我這個姓氏的份上,總能争取一線回轉餘地。”聞衡鄭重道,“你若信我,就留下來。”
阿雀眼圈發燙,月光透過茅草棚頂的縫隙落在他眼睛裏,波光粼粼,居然又要哭。聞衡趕緊擡手在他的眼睛一按:“快停,不許哭,跟我回去睡覺。”
掌心溫度透過薄薄的眼皮,竟比淚水更灼熱。阿雀在他手心裏微弱地掙了掙,第一次小聲開口道:“這裏……可以……”
聞衡垂眼看他:“可以什麽可以,凍不死你。”
十五歲的少年身量已接近成人,聞衡的鬥篷裹在小豆丁阿雀的身上,仿佛一床過大的被子。走出馬棚這短短數步裏,他絆倒三次,最後聞衡實在看不下去了,幹脆将阿雀攔腰一抱,扛回了客房。
這間客房是專門為常來保安寺燒香的慶王妃準備的,因是自家出錢修繕,格局比其他房間更大,分裏外兩間,外間有供仆婢值夜的床榻。聞衡将他往榻上一扔,故意幸災樂禍道:“今晚只能跟你範大哥擠一張榻了,此人睡覺打鼾,聲如奔雷,你好自為之罷。”
按聞衡的吩咐将一切安排妥當的範揚剛好進屋,目瞪口呆地看着兩人動作,莫名其妙地就被嘲諷了,忍不住叫屈道:“屬下只是偶爾打鼾,已經算是很輕不擾人的了,公子如此誇大,真叫屬下傷心。”
聞衡涼涼地道:“是麽?那我再多說兩句。”
阿雀聽着二人的話,縮在鬥篷裏抿着嘴偷笑,聞衡瞥了他一眼,沒再逗他,只道:“折騰了一天,早些歇息罷。”
範揚将他送到裏間門口,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世子,都已安排妥當了。”
“好。”聞衡點頭,低聲叮囑道,“今夜警醒些。”
作者有話要說: 阿雀(音同巧)
雖然目前看來攻仿佛是男版王語嫣,受仿佛是丐幫弟子,但以後大家都會變強的(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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