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山倒
“你!”
薛青瀾手上運勁,險些本能地一掌将他推開,但很快反應過來,收住了手,改為托住他的雙臂,惶然問道:“你……不要緊罷?”
話一出口,他便覺得不對,似乎有為此人擔心之嫌,于是幹脆閉上嘴,奮力将聞衡扶進屋中。然而這個屋子實在簡陋的要命,桌邊只有一條光禿禿的板凳,連個可靠的椅背都沒有,薛青瀾怕一松手聞衡再栽到桌子底下去,別無選擇,只好連拖帶拽地将他推上了床。
他抓起唯一一個枕頭墊在他背後,下意識要去探聞衡額頭的溫度,手指一動,卻又縮了回來。
三番兩次的情不自禁令他心中升起一股難以言表的惱怒,但他又不能把病人丢在這裏一走了之。聞衡咳過這陣,頭暈愈見嚴重,眼前直發花,朦胧中看到他似乎很不高興地站在床邊,不知是誰招惹了他,自己氣都喘不過來了,還挺有閑心地關切道:“咳……你怎麽了?”
得。薛青瀾心道,不用試了,這人肯定燒糊塗了。
他不跟病貓一般見識,在心底輕輕舒了口氣,冷冰冰地道:“手伸出來,我給你搭個脈。”
聞衡這人有個毛病,只要不到失去知覺任人擺弄的程度,絕不主動示弱,生病時尤甚。他不想因為一點風寒興師動衆,聽了薛青瀾的話非但沒有伸手,反而扯過棉被将自己遮起來,虛咳着道:“不用,着涼而已,過一天自然會好。”
“不會好。”薛青瀾皺眉道,“會燒傻。”
聞衡道:“我心裏有數……咳咳,不必麻煩你。”
薛青瀾背在身後的手幾乎按捺不住,想照着他頸側來一下,讓這個大言不慚的人從此閉嘴消停。
“既然你信不過我,那請家師來看診吧。”他作勢要走,“包你藥到病除。”
話音未落,聞衡又爆出一陣劇烈咳嗽,不得不舉手虛掩在唇邊。薛青瀾眼疾手快,順勢一把拉下他的手腕,兩人肌膚驟然接觸,冷熱相激,脈搏瞬間合上了心跳,那極細微的震顫仿佛在他指尖下炸開了一團煙花。
薛青瀾像是被燙着一般丢開手,面上慌亂幾乎掩飾不住,轉身便走:“稍等,我去取藥……”
聞衡病得頭腦昏沉,話音都聽不全,“取藥”二字卻像一根毒針,精準地紮中了他最脆弱的那根神經。他幾乎是從床上彈起來,一把抓住薛青瀾,厲聲道:“別去!”
方才把脈那一下只是一觸即分,他這一抓卻是牢牢将薛青瀾的手腕攥在了掌中,拉得他踉跄數步、險些絆倒,還好在床沿上撐了一下,才沒有摔在聞衡的身上。
“你——”
“別走……”
薛青瀾能感覺到他滾燙的掌心貼在自己腕骨上,五指如鐵鉗抓得死緊,那動作中甚至透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絕望,就好像他不是去拿藥,而是去赴死。
他像被人施了定身法,連掙脫都不會了,一任聞衡握着他的手腕,寒星似的雙眸望進他一片昏昧的眼底,沉默良久,才開口道:“會回來的。”
這句話像是從他心髒裏擠出來的,聲音低得幾不可聞,聞衡在他的眼神罕有地感覺到了安撫之意,然而不等他細嚼這句低語,薛青瀾忽然在他眼前一揮,袖中一脈異香撲鼻而入,聞衡眼前一黑,登時垂頭昏睡過去。
薛青瀾一根一根掰開他緊握的手指,從聞衡身上移開,扶他躺下,用被子密密地裹到下巴。趁他睡着了,才敢伸手探上此人額頭,試了試溫度,又輕手輕腳地替他撥開眼前幾絲亂發。
“你啊……”
一聲嘆息落在他枕畔,旋即幽然消散。
待聞衡再醒來時,四肢百骸那種灌鉛的沉重感已經散去,頭疼稍緩,身體也暖和過來,一陣濃郁藥香飄來,伴随着周圍壓低了私語聲:“……多謝薛神醫,有勞。”
“舉手之勞罷了,師侄何須客氣。我這徒兒還算堪用,也懂些醫術,就讓他留在這裏幫忙照看岳師侄。”
一個悶悶的聲音道:“遵命。”
“勞煩二位,薛神醫請。”
聞衡側耳聽着,等房門關閉,外間交談的兩人徹底離去,才睜開眼睛。薛青瀾端着藥碗走到床邊,一低頭,恰好對上他望來的眼神,吓得手一抖,差點把藥晃灑了。
此刻聞衡面對着他,神智恢複,驀然想起自己昏睡之前種種舉動,只道是自己的反常吓到了薛青瀾,歉然道:“先前我燒暈了,無意冒犯,對不住。”
薛青瀾沒想到他還會提起這茬,不願多說多錯,便點了點頭,伸手将碗一遞,怼到聞衡眼前,示意他吃藥。
聞衡道了聲謝,接過藥來一飲而盡,看薛青瀾似乎不太想搭理他,還以為是他餘怒未消,于是再次致歉道:“昨天的事是誤會一場,我那幾位師兄師姐并無惡意,還請你不要介懷。我代他們給你賠個不是。”
薛青瀾臉色不晴反陰,感覺他不這麽擡着就好像不會說話,“虛情假意”已成了面對陌生人時的慣用面孔,越是客氣禮貌,其下的淡漠疏離之意越掩飾不住,嘴上說得親熱,其實是在不斷地推開別人。
“病了就少操心。”薛青瀾涼涼地道,“我沒生氣,用不着你假客套。”
“……”聞衡被他噎了一下,苦笑道,“師弟教訓的是,我一定謹遵醫囑。”
“先前來叫你,是家師受秦長老所托,想替你看診。”薛青瀾問,“我看你的脈象,似乎從前落下了風寒的病根,到底是什麽症候?”
“不是這個。”聞衡坦然道,“是我的體質天生異于常人,不能習武。”
薛青瀾一怔,瞥向床邊長劍:“可你不是……”
聞衡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解釋道:“沒有內力也可以練劍,不過只能得其表、不能得其裏,難以同高手争鋒。”
薛青瀾喃喃道:“原來如此。”
“嗯?”聞衡問,“什麽‘原來如此’?”
他本是無心一語,眼神立刻飄開,狀若無事地答道:“難怪師父肯答應秦長老,這種症候,想來他以前也沒見過。”說完不再繼續談論此事,叮囑道:“你這病是外感風邪,牽動了從前的病根,需得每日兩碗藥,靜心修養,三日後方可下床走動。我每日早晚會過來煎藥,你不必插手。”
他年紀雖輕,可繃着臉叮囑病人時嚴肅而利落,聞衡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束手束腳之餘,又生出一番莫名的新鮮感來。
可能是薛青瀾實在不像大夫,他在聞衡眼中還是個半大少年,面上兇得緊,心裏卻一片柔軟。眼中分明是關切,非要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薛青瀾囑咐完他,轉身欲走,忽然想起來多問了一句:“你不能下床,一日三餐如何安排?”
聞衡眨了眨眼,回以茫然無辜的眼神。
“……行了。”薛青瀾無奈道,“我知道了。”
他掩門離去,帶走了最後一點熱氣和人氣,室內重新安靜下來。聞衡盯着桌旁的空藥碗發呆,想的卻是薛青瀾的師父是大名鼎鼎的“留仙聖手”薛慈,在江湖中素有俠名,絕不可能是當年帶走阿雀的人。
理智清楚明白,可他心中總有一層漫浮的疑慮,輕紗般地籠罩在思緒裏。
薛青瀾無論是來歷還是性格都與阿雀搭不上邊,可這兩人就是有種說不出的相似特質,尤其是乍然一見或者朦胧分辨時,總令他不自覺地錯認。
他怎麽會錯認?
窗外撲棱一聲,似乎是鳥雀從樹梢起飛振翅,聞衡從沉思中倏然驚醒,忽而自嘲般地一笑。
縱然薛青瀾與阿雀有三分相似,不是終歸不是,他沒必要非得把兩個人硬扯上關系,來為自己的念念不忘找一個堂皇借口。
這些年的冬天,每到這幾天,即使看見山風白雪,聞衡也會想起那段逃亡時光,刻骨銘心之處,不僅僅是生離死別,更是無能為力的自己。而今年這回憶格外驚心動魄,大概是趕巧了碰上生病,身邊又恰好有個年歲相同的少年人吧。
往後三天,薛青瀾每日雷打不動地上門煎藥,順便送飯。相處越多,聞衡觀察所得就越多:薛青瀾不怎麽愛說話,脾氣很冷,看似不太好惹,但其實并不是一點就炸的小炮仗。他唯一一次在聞衡面前表現出不耐煩,只有初見時一語不合摔門離去,此後二人相處中,雖然時常有言語不合、互相噎死的情形,卻難得地沒有翻臉。
這期間薛慈又單獨為他診過一次,倒沒什麽出乎意料的說法,還是無可奈何。不過聞衡例行跟他假客套時,偶然提及薛青瀾,薛慈對于自己徒弟整天與他混在一塊并不介意,甚至還和善地道:“這孩子從小生活在山裏,沒有同齡玩伴,成日裏跟藥材打交道,性格難免有些孤僻。難得他能交上你這個朋友,岳師侄若不嫌棄,就多提點提點他罷。”
待他走後薛青瀾進門,提起茶壺給聞衡倒了杯水,面色如常,手卻在哆嗦,竟然灑了小半杯。
“怎麽了?”聞衡立刻敏銳地問,“沒燙着手吧?”
薛青瀾抿唇道:“不小心。”
聞衡不知道他怎麽忽然緊張了起來,故意逗他道:“方才和薛神醫提起你,他說你成天泡在這裏,只顧着貪玩,還囑咐我好生敦促你,不要荒廢了功課。”
薛青瀾一聽就知道他在瞎扯,手倒是不抖了,将杯子遞給他:“是嗎?”
聞衡饒有興致地問:“你平日都有什麽功課,背《藥經》、切藥材、還是進山裏挖草藥?”
薛青瀾倏然一靜,默了片刻,才說:“差不多……都是些無聊的事。”
不待聞衡追問,他取回聞衡喝空的杯子,倒扣在茶盤中,強行結束了話題,輕巧而不容置疑道:“明日還有慶典,不宜勞神,早些休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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