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天日

亂石撲簌, 灰土迷眼,聞衡蜷縮在洞底一處不大的內凹裏,聽着沉重的石頭一塊接一塊擦着他的肩背滾落, 在坑底砸起滾滾煙塵, 片刻後, 洞頂上方又噼裏啪啦地掉落許多土塊,夾雜着枯草斷枝,巨石封口的悶響過後,這場驚心動魄的夜襲最終告一段落。

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聞衡在黑暗中默數着自己的心跳,直等到周圍久久不曾傳來別的聲響, 才緩慢艱難地從藏身之處挪出來, 盤膝閉眼坐定。

萬幸他身上沒有破損傷口,否則在這密閉洞窟中,恐怕血都要流幹。但他被正面擊中以及墜落時撞出來的內傷都痛得厲害, 換作旁人,自可運功調息,修複內傷,可一切內功心法對聞衡而言都是廢紙,他除了在心中默誦口訣、呼吸吐納聊以安慰外, 并沒有什麽別的自救辦法。

洞口被堵, 聞衡徹底困死在此地,不過就算沒有被堵,憑他自己絕無可能攀援而上,只能坐在原地等別人來救。不過轉念一想,他在這個時機下被困,其實還算幸運——洞中雖黑暗卻不太冷, 不至于活活凍死,以他現下的體力和狀态,少說也能捱過三天。在這三天之內,本門師兄怎麽也該發現他失蹤了,如果動作快一點,說不定三天裏他就能獲救。

他心中擔憂稍散,此刻黑暗也不讓人那麽讨厭,起碼這裏很安全。待痛楚稍緩,他便摸索着找到一塊稍微平整的地方,靠着山壁睡了過去。

這一覺并沒有想象的那麽安穩,聞衡中途數度驚醒,睜眼閉眼都是黑暗,造成了一種夢怎麽也醒不過來的錯覺。或許是由于他身負內傷,軀體正在緩慢地自我修複,他睡得比平時更久。等從長長一夢中醒來,洞中還是一片漆黑,他确信這一夜已經過去,頭頂卻沒有絲毫光線透入。

看樣子那人把洞堵得很死,可他在洞中睡了一夜,居然沒有氣悶,難道這洞還有別的出口?

這個猜想頓時令他精神抖擻起來,聞衡站起來仔細摸着洞壁走了一圈,除了摸到一手土,并沒有什麽發現,他不死心,犯傻一樣又繞了兩圈,最終不得不直面事實,重新席地坐下,老僧入定一般思索自救的辦法。

黑暗中不辨晨昏,不知過了多久,聞衡在寂靜中捕捉到一點細微的動靜,似乎是有人踏過草叢時的窸窣腳步,輕得像個幻覺。

他側耳細聽片刻,心髒驀然狂跳起來,當場就要扯開嗓子呼救,可就在開口的瞬間,一個念頭忽然從腦海中閃現——這腳步聲到底是來救人的,還是那個害他的人特意返回,來查看他到底死沒死透呢?

聲帶顫抖着發出一個短暫音節,又立刻陷入沉默,仿佛呼救之人被突然扼住了咽喉,只能咬牙顫抖着咽下一口冰涼的空氣。

聞衡清楚地感覺到周身奔湧的熱血迅速冷卻,他驀然意識到一個被自己忽視已久的問題:能找到這裏的人,不光是來救他的,還有可能是來殺他的。

昨夜兩人交手時他無暇細想,可一夜過去到現在,已足夠聞衡琢磨清楚這場交鋒背後所蘊含的各種信息。其中确定無疑的一點,就是那蒙面人必然是趁着這次觀禮混入越影山的賓客之一,否則他根本不可能繞開純鈞派的層層盤查,深入到臨秋峰禁地。

幾枚小土塊砸到了他肩上,頭頂巨石松動,一束陽光穿過縫隙,輕薄地斜照入洞中,緊接着黑暗被徹底撕破,光明如井中湧出的清泉,汩汩照亮了這片死寂封閉之地。

聞衡沒想到他竟然直奔這洞口而來,心中疑惑越深,手中剛攥緊劍柄,一個嘶啞急切的少年嗓音從天頂飄了下來:“師兄?岳持師兄!你在不在裏面?聽得見我說話嗎?你說句話!”

聞衡泛白的指節驟然放松,他怎麽也沒想到,第一個找到他的人會是薛青瀾。

但他起碼可以放心,昨夜與他交手之人,絕不會是薛青瀾。

“是我!”聞衡清了清嗓子,一顆心徹底放下,仰頭對着洞口喊:“這個洞很深,你去叫人取繩子來——”

薛青瀾一聽是他的聲音,別的一句也聽不進去了,他沒管聞衡說什麽,探頭看了他一眼,喊道:“你讓開點!”

聞衡:“什……”

話音未落,一個黑色身影從天而降,帶着呼嘯風聲和塵土氣息,筆直地砸向了他。

聞衡差點被他吓瘋了,當即扔了劍,踢開腳邊石頭,上前一步,伸手去接半空落下的人。

薛青瀾跳得急,別說施展輕功,他連怎麽緩沖都沒想好,拼着硬捱一下也要先到聞衡身邊再說,誰知低頭一瞥,聞衡竟不避不閃,張開手在下面等着。他此刻身在半空,無處借力,情急之下手中運勁,朝着洞壁連拍出數掌,被反激的氣勁直接拍上洞壁,像只斷了線的風筝,跌跌撞撞地滾落下來,

聞衡立馬搶上前去,好懸接住了他,仍不免被沖勁怼得身形一晃,抱着薛青瀾跌坐在地上。

“瘋了嗎你?!”聞衡好幾年沒沖別人發過火,此時卻完全壓不住怒意,厲聲道,“瞎跳什麽!滿地都是石頭,你不要命了!”

薛青瀾蜷在他懷中,一只手臂死死攀着他的後背,被聞衡罵了也沒擡頭,整個人都在輕輕哆嗦。

聞衡與他肌膚相貼,能明顯感覺到他的顫抖,滔天怒火剛燒起來,就被一瓢擔憂澆熄,他忙扳着薛青瀾的肩膀問:“怎麽,撞到哪兒了?還是哪裏疼?”

薛青瀾方才縱身一躍的千丈豪情已毫無蹤影,他不肯答話,也不肯看他。于是聞衡單手摟着他,另一只手強行擡起他別開的臉,薛青瀾滿眼未褪的血絲和淚痕,就那麽清晰直白、毫無遮掩地袒露在了他面前。

聞衡都愣了,有一瞬間他甚至懷疑自己做了一個荒謬的夢。薛青瀾在他眼裏一直是個有點孤僻冷情、不願意跟人親近的少年,這樣的人連悲喜都罕見,怎麽竟然破天荒地為他流了眼淚?

“你……”

他看着那那雙泛紅的眼睛,突然理解了自古以來無數“肯愛千金輕一笑”的傻氣舉動,只要能把這個實心眼的傻孩子哄好,別說身外之物,讓他給薛青瀾笑一個都不是問題。

“剛吓着你了,是不是?”聞衡按着他的後腦勺,将他完全納入自己懷中,“別怕,別怕,沒事了。多虧你來的及時,我方才不該罵你,師兄錯了,給你賠禮好不好?”

薛青瀾肩膀一顫,聞衡怕他要哭,馬上順着他的後背吓唬道:“唉,不能哭,我身上都是土,待會兒蹭你一臉,你出去就沒法見人了。”

耐心勸哄和溫熱懷抱終于緩解了他的恐懼,薛青瀾漸漸不抖了。他深吸了幾口氣,從聞衡懷中坐直,卻沒有收回手臂,仍然緊緊抓着他的衣裳,好像怕一松手他就會消失一樣。

“師兄。”他像是從一個漫長的噩夢中醒了過來,喃喃道,“我還以為……”

聞衡任由他抓,沒放開圈着他的手,鎮定地安撫道:“沒事,這不是好好的麽?”

“你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了嗎?”薛青瀾望着他的眼睛說,“今天是初十。你失蹤了一天一夜。”

聞衡一怔:“怎麽會?”

薛青瀾繼續道:“昨天純鈞派中出了件大事,有人盜走了你們的鎮派之寶純鈞劍,韓掌門下令封山,各個門派在山上吵成一團。在這個節骨眼上,你失蹤了,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聞衡皺起眉頭,照這麽說,前夜他撞見的蒙面人應當就是盜劍賊,可單憑一個人,要在純鈞派重重防守之下偷走純鈞劍,未免有些托大。而且就聞衡與他比劍所見,那人的武功頂多算高手,卻稱不上頂尖,這樣的人來盜劍,風險必然極大,他圖的又是什麽呢?

“掌門他們懷疑我?”聞衡奇道,“我又不會武功,嫌疑應該很小才對。”

薛青瀾搖頭:“不小。”

“聽你那位廖師兄說,他們在臨秋峰供奉純鈞劍的藏劍閣外樹叢中,發現了你碎掉的劍鞘。”

經他這麽一提醒,聞衡方才想起前夜他與那人打鬥時,确實曾被砍碎了劍鞘,他當時沒留意,不想那劍鞘竟然被人拿去做了文章。

薛青瀾見他臉色變了,也跟着他緊張起來:“前夜到底出了什麽事?你為什麽被關在這裏,劍鞘又怎麽會出現在藏劍閣外?”

聞衡像拎貓一樣輕輕捏了捏他的後頸,示意他不必緊張,将那晚的事一五一十地對他說了。薛青瀾緊皺着眉聽完,點頭道:“所以你是被那人栽贓的,只要将你從這洞中救起,就可以洗脫嫌疑?”

“本來應該是的。”聞衡垂眸看他,悠然含笑道:“可是能救我的人現在跟我一起被困在這裏。薛師弟,你覺得應該怎麽辦,嗯?”

薛青瀾終于意識到自己一時沖動造成了什麽後果,霜清雪冷的面具裂了,露出一絲窘迫神色。他幹咳一聲,心虛地別過臉去,不敢與聞衡對視。

聞衡原本只是随口說笑,想逗一逗他,可話說出口,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在發現這個洞穴之前,薛青瀾所了解的消息和其他師兄弟一樣,根本不知道他是受困于此,而唯一證據指向他是個心懷叵測的盜劍賊。

薛青瀾究竟是懷着什麽樣的心思,才在這一天一夜裏,不眠不休地翻遍了後山,最終找到這裏?

他在确認洞中是聞衡的那一刻,毫不猶豫地跳了下來,不怕他是居心叵測,卻怕別人聞聲找來,會發現這個潛逃的“盜劍賊”。

為這一腔深思熟慮和深信不疑,他喊啞了嗓子,相見之時,卻一個字都沒有對聞衡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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