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拂曉時分,天際一點點由深藍轉成青灰。

忙碌了幾乎整晚,此時邢秉懿臉色蒼白,虛弱斜倚在炕上閉目養神。趙神佑蜷縮着身子躺在趙寰身邊沉睡,小手緊拽着她的衣袍下擺。

趙金鈴則側身躺在趙寰身邊,抱着她的手臂,貼着她睡得輕聲打鼾。

趙瑚兒向來睡眠淺,用被褥蒙住頭,被褥輕微起伏,不知睡着了,還是醒着。

屋外寒意凜冽,屋內藥味夾雜着淡淡的血腥味。炭盆裏的炭火未熄滅,罐子裏的水,咕咕翻騰。

趙寰醒了過來,剛想起身,趙瑚兒小聲道:“我去吧。”

趙瑚兒掀開被褥下炕,借着晨曦昏暗的光線,将水倒在碗裏放涼,重新加了水在罐子裏煮。不過一會,她就冷得發抖,搓着雙手直哈氣,奔回炕上鑽進被窩裏蓋好。

望着炕上老弱病小的幾人,趙瑚兒苦到累到極致,最後竟噗呲低低笑了出聲。

趙寰側頭看了她一眼,一同無聲笑了起來。

忙活了一晚,邢秉懿與趙神佑總算闖過鬼門關,撿回了一條命。

趙寰将趙神佑散在臉上的發絲撥到耳後,觸摸到她瘦得顴骨突起的小臉,手下微頓,心裏陣陣酸楚。

不止是趙神佑,邢秉懿失血過多,幾乎連動手指都吃力。

她們兩人,包括趙寰自己,每天只有缺油少鹽的湯餅飯。如今治病已不是首要問題,她們急需補充營養。

金人之地寒冷,多以炒米,炒面為食,極少種植稻谷小麥,以種植稗子為主。

百姓則靠漁獵為生,每逢宴請慶典時,喜歡飲鹿等獵物的鮮血。雖說有蔥韭,研芥子等佐料,其實還沒脫離茹毛飲血的生活。

金國從汴京撤退時,将汴京城洗劫燒殺搶奪一空,加上大宋的歲幣,他們是大發了一筆橫財。雖如此,端從皇宮看,總體上還是窮得叮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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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吃到肉食,除非在宴請陪客的酒席上。除此之外,還有個地方,肯定有肉。

那就是完顏晟的“禦膳房”。

趙寰昨晚喝了幾碗熱水,出了身汗,熱度已經退了大半。她放輕手腳準備起身,甫一動,趙神佑倏地睜開了眼睛,定定望着她。

脆弱,驚惶不安,生怕被抛棄的眼神,令趙寰的心被狠狠揪了下。她勉力擠出絲笑,溫聲道:“醒了?你別動啊,我去拿些水給你喝。”

趙神佑抿了抿唇,聲若蚊蠅嗯了聲,依依不舍放開了手。趙寰輕撫了下她的臉頰,再輕輕将趙金鈴的手拿開,掖進被褥裏,披上衣衫下炕。

刑秉懿無法去當值,趙瑚兒只得坐起身,打了個哈欠,邊穿衣衫邊說道:“我陪你一起去。”

兩人漱口洗漱之後,水涼了些。趙寰讓邢秉懿與趙神佑都喝了小半碗,她們再去拿湯飯。

趙神佑吃了小半碗,邢秉懿沒有胃口,趙寰強令她吃了一碗,說道:“九嫂嫂,你無論如何都要吃飯,吃下去才有力氣。你小産了也不能歇息太久,得很快好起來,否則會露出馬腳。這兩天我替你去向韓婆子告假,就說你月事來得厲害,動不了。”

她們這群人,月事大多不準,大家都見怪不怪。邢秉懿手搭在小腹上,有氣無力說道:“二十一娘,我醒得,你都是為我好。我這條命是你救的,我記得你的好。”

趙寰暗自嘆了口氣,安慰了她幾句,與趙瑚兒一起前去當值。

快臨近新年,金人受了大宋的影響,在冬至新年等節慶時,都要大肆慶賀。皇宮再破舊,也要裝模作樣灑掃一番,貼對子桃符。

趙寰前去給邢秉懿告假,韓婆子看了她幾眼,不耐煩地道:“你昨日病得那般厲害,今日倒能替人當值了。既然你要做好人,還不快去幹活,楞在這裏作甚!”

她們今日被分了清理灑掃積雪的差事,沒掃一段路,木屐連着鞋襪都濕透了,寒意順着腳底往上鑽。風再一吹,所有人都被冷得簌簌發抖。

趙佛佑人小瘦弱,她拄着掃帚一邊喘氣,一邊直抖個不停。在不遠處的氈房裏,門簾晃動,簾子後的人影閃過。

趙寰不動聲色收回視線,走上前對趙佛佑說道:“你歇一會,去那邊氈房裏取取暖。”

趙佛佑嘴唇都凍青了,順着她的指點看去,不禁愣了下,哆嗦着說道:“娘娘不喜見到我們。”

趙寰呵了聲,道:“不要怕,你只管去。得碗熱湯水,一塊糕點也好。”

趙佛佑猶豫着沒動,半晌後,低聲問道:“神佑可還好?”

趙寰望着她臉上的忐忑與脆弱,心一軟,答道:“勉強活了過來。你先別管她,有我呢,照顧好自己要緊。”

以前在康王府上時,姊妹倆來往并不多。自兩人的生母都陸續被折磨死之後,其他人無暇顧及她們,姊妹倆開始相依為命。

兩年多的非人生活下來,趙佛佑逐漸變得麻木。對于趙神佑的病,她恨自己無能為力,又不敢面對她的死,甚至連問都要鼓起勇氣。

聽到趙神佑沒事,壓在心頭的石頭被挪開,趙佛佑鼻子一酸,眼淚瞬間流了下來。她随意抹了把臉,放下掃帚,提着裙子下擺,一鼓作氣朝韋賢妃的氈帳跑去。

韓婆子袖着手,冷眼在一旁看着,朝趙寰冷笑一聲:“她今年已經十歲了,過不了多久,就要與她嫡母,祖母一樣。活着又如何,還不是要被男人折磨。”

趙寰平靜地道:“先活着吧,已經死太多了。趙家真有滔天的罪孽,也不該女人來償還。”

韓婆子愣在了那裏,片刻後,別開頭踱步到了別處去,大聲吆喝道:“別偷懶,趕快些!若是做不完,太陽下山了,你們也得給我繼續!”

太陽下山了會更冷,雪踩實了,會結成厚冰。大家一聽,趕緊動了起來。

趙佛佑很快跑了回來,她咬着唇,滿臉晦澀,道:“韋娘娘說她身子不好,她在簾子後躲着,我沒能見到她。屋子裏伺候的人,抓給我了幾顆糖。”

她緊緊拽着的手,伸到了趙寰面前,手心裏躺着幾顆用油紙包着,黏在一起的麥芽糖,嗫嚅着道:“姑母,你拿去吃吧……給神佑一顆就好。”

麥芽糖也是好東西,趙寰自嘲一笑,伸手拿了四顆。刑秉懿兩顆,趙神佑趙金鈴分別一顆。

想了下,趙寰再取了一顆,給趙佛佑留了三顆,說道:“餘下的你吃。”

趙佛佑還要推讓,趙寰臉一沉,不容置疑道:“快收起來!”

趙佛佑忙收回手,将油紙包小心揣在了懷裏。趙寰放好四顆糖,餘下的一顆,托在手心,走到韓婆子身邊,雙手遞上前。

趙寰不卑不亢道:“韓娘子,大娘子從韋娘娘處得了幾顆糖,這顆是孝敬你的,請你莫要嫌棄。”

韓婆子盯着趙寰的手掌心,片刻後移開了目光,昂着下巴說道:“我可不稀罕這破玩意兒!”

趙寰默默收回了手,福身道謝。韓婆子意外看了她一眼,沒有做聲。

從早上到現在,她們只掃了不到半裏的路。趙寰腦子轉得飛快,說道:“韓娘子,今日我們需要清掃到何處,才算完成了差使?”

韓婆子朝韋賢妃氈帳那邊一指,說道:“得此處到陛下寝宮的這條道清掃完。”

趙寰已走過一遍,不算很寬,巷道彎彎繞繞,雪被踩了後,需要花費力氣清理。

這條道,會經過禦膳房。

趙寰垂下眼眸,誠懇說道:“我們的力氣都小,只用掃帚,如何都不能将踩嚴實的雪掃幹淨。韓娘子,可能借些鐵锸等趁手的用具”

韓婆子雖嫌棄趙寰麻煩找事,但她說的卻是事實。就憑着她們這群風一吹就倒的女人,只用掃帚,上面安排的差事,無論如何都完不成。

可是,到何處去找趁手的工具?

韓婆子下意識問了出來,趙寰先是佯裝苦惱,凝眉沉思了下,試探着說道:“不知,可否去向修皇宮的工匠們問一聲?”

修皇宮的工匠們,就算沒有鐵鍬,也有別的工具。韓婆子思索了下,轉身朝那邊走了去。

過了一會,韓婆子回來了,朝趙寰等幾人一點:“你們跟我前來搬鋤頭,鐵锸。”

大家一喜,忙跟在了韓婆子身後。工匠們在氈帳裏忙着木工活,她們到了門邊,屋裏一下安靜下來。

工匠們齊齊朝她們看了過來,眼神各異,神色十分複雜。

守在門邊的金兵,放肆輕佻的眼神,在她們身上來回打量,恨不得當場将她們的衣衫都剝下來。

一個高大的木匠放下水中的活,沉默着搬了鋤頭鐵锸到門邊。趙寰走上前,飛快将屋內掃了一圈,拿了把鐵锸,低聲道了謝。

木匠微微怔住,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很快走回去,繼續拿起墨線,在木頭上一彈,留下一條筆直的墨印。

大家躲着金兵的視線,待拿了工具後,忙不疊飛快離開,惹得金兵在身後張狂大笑。

籬笆門連鎖都沒有,只用一根木棍別着。氈房內,到處堆放着木材,斧頭,锉刀等工具。

趙寰來回握了握手上的鐵锸,不算太重,很趁手,她滿意地笑了。

有了工具,鏟雪的鏟雪,清掃的清掃,效率明顯加快。到了禦膳房附近,趙寰一邊幹活,一邊留意着門前的守衛,以及換崗的間隔。

趙寰欣喜發現,金國皇宮的管理,跟房屋建築一樣爛。與浣衣院院子差不多的矮小院落,籬笆院牆。

門口不見人影,只在有人前去的時候,屋裏的人方出來問一聲。

趙寰高興的同時,又感到說不出的悲哀。

就這麽個破落部落,将強大的文明大宋,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到了晚間夜裏,趙寰與趙瑚兒嘀咕商議了幾句。她一聽,不由自主舔了舔嘴唇,興奮不已道:“我好久都沒嘗到肉了!我跟你去,總比做餓死鬼強!”

趙寰失笑,從床頭櫃子裏,找出幾件破衣衫,扯開用布巾拼出了兩個布袋。她們先歇息了一會,在萬籁俱寂時,兩人起身,朝禦膳房摸去。

四下無人,禦膳房沒有點燈,除了天上星光,到處一片黑暗。

趙寰借着微弱的光線,手摸索着,從籬笆牆的縫隙裏伸進去,極輕極快拉開了門栓,拽着門用力往上提,免得開門發出聲音。

門無聲無息打開了,趙瑚兒屏着呼吸閃身進去,趙寰很快跟上,虛掩上門。

趙瑚兒聽從趙寰的叮囑,不敢輕舉妄動,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貓着腰朝竈房走去。

竈房的門關閉着,趙寰摸到門環,與先前那樣往上一提。門開了,發出些許吱呀的動靜。

趙瑚兒一喜,擡腿進屋。趙寰跟着進去,到燒火的竈膛邊,往右邊一摸。

果然,在凹槽裏,趙寰摸到了火折子。她拔開銅蓋,用力一吹,火折子一亮。

看清了櫃門,趙寰将火折子噗地一下吹熄,一個箭步奔了過去。拉開櫃門,埋頭進去深深吸氣,聞。

手下飛快,趙寰抓了肉幹,米放進布袋裏。趙瑚兒站在一旁,呼吸都急促了,壓低聲音道:“多拿些!多拿些!”

多拿就會被發現,也沒地方藏。趙寰沒理會她,抓過她手上的布袋,再抓了些饴糖放進去,當即立斷道:“走!”

趙瑚兒只得作罷,戀戀不舍跟在趙寰身後,正要出走出去。

突然,趙寰一個急旋身回了屋,抵着門,将門輕巧關上。

竈房隔壁的屋子,傳來了開門聲。接着木屐踩在地上剔剔達達,有婆子含混抱怨嘀咕着,朝竈房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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