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春日的夜裏依然苦寒,彎月似細眉,天地間籠罩了層朦胧的清輝。

趙寰靈活輕盈,在矮牆氈帳中穿梭,來到皇宮的東南角宮牆處,停下腳步,警惕向前望去。

此處有扇四不像的宮門,被稱為東南門。權貴們從大殿外的正南門進入,送進宮的吃食雜物,前來做工的工匠等,則從此門進入。

平時車水馬龍,算是破爛皇宮最熱鬧之處,在宮門口有金兵門房守衛。

皇宮的宮牆是土牆,修得雖然算高,下雪之後塌了荒,冬日嚴寒,得等到開春之後方會重築修補。

有一段只比趙寰稍微高出半個頭,她下午前來過一次,早将周圍地形摸得一清二楚。

宮裏沒了皇帝,門房一片漆黑。守衛們早早就關上了宮門,躲在暖和的屋內歇息。

趙寰耐心等了一會,四周一切如常。她彎下腰,飛快疾奔到牆角,揚起從工匠那裏順來的鐵鑿子插進土牆,借力朝上一躍,翻上了土牆的缺口。看好牆外的落腳處,轉身滑下,安穩落地。

宮外與宮內并無什麽區別,借着月色,目所能及之處,能看到低矮的土屋與氈帳,積雪枯樹枯草,滿眼荒蕪。

這些破舊的土屋與氈帳,卻是大金國的朝廷衙門。趙寰輕拍掉身上的泥土,緊了緊衣衫,思索了下,選擇朝氈帳走去。

待走到氈帳外,她躲在陰影裏,一一偷聽過去。氈帳內,有些傳來呼嚕聲,有些則毫無動靜。

到了最角落,與其他氈帳離得遠些的那頂,趙寰深深吸了口氣。凜冽的空氣中,夾雜着藥草的氣味。

金國的醫術在不久前,尚醫巫不分家。全靠靖康之恥之後,掠奪了大宋的土地,錢財,工匠郎中等,給金國建都城皇宮,發展其醫術。

趙寰不禁精神一震,心道應當就這裏了。她蹲下來,如野貓那般,伸手在氈帳上撓了幾下。

很快,氈帳裏有男人咕哝着在咒罵:“打哪跑來的野狗!”

趙寰仔細辨認着聲音,男人只罵了句,窸窸窣窣翻了個身,很快再次睡去。她眼睛一亮,轉到氈帳門邊,掀簾沖進屋,順手拉上了氈帳門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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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很機敏,一個打挺坐起身。在他叫嚷之前,趙寰迅速吹燃火折子,對準自己的臉一晃,壓低聲音道:“嚴郎中,是我!”

嚴郎中的話堵在了嗓子裏,瞪着眼睛,驚訝望着趙寰。

趙寰收起火折子,輕呼出口氣,低低道:“深夜到來,實在是冒犯,還請嚴郎中見諒。”

嚴郎中默默拉起被褥裹住自己,氈帳裏光線昏暗,又覺着不妥。他摸出火折子,點亮了炕桌上的油燈。

趙寰警惕地看向油燈,嚴郎中極為聰明,拿針将燈火挑暗了些:“旁邊氈帳的人,白日去了完顏中賢的王寨。”

豆大昏黃的光線搖晃,狹窄的氈帳內,孤男寡女,嚴郎中解釋完,更加不自在了。

只見到趙寰神色坦然,毫不在意立在那裏,拘束莫名散了些,拿起衣衫披上,作揖見禮道:“帝姬前來,請恕在下衣冠不整,有失禮儀。”

趙寰曲膝還禮,嚴郎中眼神複雜,忙閃身躲避。她直起身,淡淡道:“金國的牢獄裏,只有被擄來的大宋人,早沒了皇帝皇子帝姬。嚴郎中,我偷偷從浣衣院出來,是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嚴郎中不似上次見到的滿身戾氣,他一聽,馬上說道:“金國之地藥草豐富,我采了許多好藥。帝.....”

“趙寰。”趙寰聽到嚴郎中話語遲疑,立刻接上,“我叫趙寰,沒甚可避諱的。若是嚴郎中不習慣,可以稱呼我二十一娘。”

嚴郎中愣了下,避開了稱呼,走向一旁放着的藥櫃,道:“可是上次落胎之人出了事?我去給你抓藥。”

趙寰道:“落胎之人情形尚可,只連我在內,浣衣院的女人多少身子都不好,是需要些藥。但藥的氣味重,熬煮要小心翼翼背着人,勞煩嚴郎中給些氣味不那麽重的藥丸藥膏。”

嚴郎中嘆了口氣,合上抽屜,改去裝藥丸。

趙寰道:“不過,我此次來,并非為了藥。嚴郎中,你給金國權貴治病,對眼下的局勢熟悉,你可知曉,誰會當皇帝?”

嚴郎中手上一頓,頗為意外看了眼趙寰,斟酌之後老實說了:“女真語我懂得不多,亦不甚清楚。這些時日他們鬧得厲害,聽傳聞,好似完顏亶會繼承大位。完顏亶醉心中原典籍,比起其他完顏氏來,人斯文守禮許多,倒是件好事。”

苦笑一聲,繼續道:“只是,無論完顏氏誰當皇帝,都改變不了眼下的處境。臨安朝廷不當回事,我們此生,都難再回故土。”

趙寰想起在大殿裏見過完顏亶一面,他與其他完顏氏一樣,看着她們這些匍匐在地上的弱女子,神情猙獰得意。

看來,完顏亶喜歡的漢文經史,全部都學到了狗肚子裏。侮辱了漢人的書本,流傳千百年的禮義廉恥。

趙寰語氣平靜,有條不紊分析道:“新帝登基,肯定有一翻動作。金人觊觎大宋的大好河山,只他們的人馬兵力不足,打進汴京之後,并不敢盤踞在此,而是一把火燒成灰燼,退居回大都。他們算有自知之明,深知他們的本事,治國不行,只能如強盜那般,靠搶劫為生。汴京與周邊之地,已經被他們掠奪搶劫一空,民不聊生。我敢斷定,他們已經盯上了更為富裕的江南,下一步,得出兵攻打臨安。”

趙構與朝堂退居臨安,靠着長江阻隔,他們不但能抵禦一二,還能反攻。

可朝堂還有群貪生怕死的官員,就算岳飛韓世忠等武将再厲害,也施展不出任何本事。

嚴郎中神色晦暗,低聲道:“先前完顏晟還在時,我聽說金人向臨安提出過條件。臨安朝廷只要付足歲幣,金人歸還太上皇等人。迄今為止,臨安未有回應。太上皇身子很不好,汴京皇上亦成日郁郁寡歡。”

趙寰笑了下,問道:“嚴郎中,你可是指趙佶與趙恒?”

嚴郎中瞧着趙寰臉上濃濃的譏諷,心情複雜,點點頭回了聲是。

一想起那兩個混賬,趙寰胸口就悶悶的,難受得緊,沉聲道:“在五國城,趙佶又生了多少兒女,給金國人留下了多少小俘虜?趙恒深肖其父,他後宮的嫔妃,算上有名無分的,差不多近四十人,全部送給了金人,如今還活着的,還剩幾人?他們造下的罪孽,與金人在汴京,大宋土地上的屠殺,嚴郎中,你覺着誰更可惡一些?”

嚴郎中愣愣望着趙寰,哽咽了下,擡手抹了把臉。

趙寰眼神陡冷:“金國人故意開口索要錢財,放他們回去膈應趙構,不過想讓讓大宋起內讧罷了。趙構肯定不願意接他們回去,會拿大義,不忍給百姓加賦等做借口托詞,不過是舍不得皇位罷了。父不父,子不子,一脈相承的不要臉!說起來,我姓趙,家醜不外揚。除去亂臣賊子,趙氏一族的罪孽,着實太過深重,就是以死謝罪,亦難還清!”

燈火搖晃,嚴郎中凝視着那線微弱的光,眼前浮現出汴京城曾經的繁華,生靈塗炭的荒蕪。破掉的國門,一夕之間散掉的家,眼眶逐漸血紅。

趙寰緊盯着嚴郎中,此刻她已基本上信任他,輕聲卻堅定地道:“嚴郎中,趙家還有女人,她們的骨頭可沒軟。浣衣院的情形,約莫你也聽過一二,可我們不服,絕不坐以待斃!”

嚴郎中擡眼看向趙寰,神情震動。

趙寰颔首欠身:“嚴郎中,請你替我引薦有骨氣,血性的大宋男兒們。”

嚴郎中脫口而出道:“你要做甚?”

趙寰低聲說了幾句接下來的舉動,淡然道:“趙氏男人不行,就讓女人來。我要報仇血恨,殺金賊,收回故土山河!”

嚴郎中抹去了臉上縱橫的淚,放下藥罐,留了句你稍等,掀開氈帳沖進了夜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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