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墨黑的夜裏, 星河璀璨如明珠,在頭頂緩緩流轉。

除了車輪的吱呀聲,所有人都沉默着, 沉浸在許山的灰飛煙滅中, 無一人說話。

趙寰抱着膝蓋坐在板車上, 随着車的前行,晃晃悠悠。臉上的血漬幹了,凝結後好似朱砂。

她向來寡言少語, 坐在她旁邊的邢秉懿, 感覺到了她身上無邊無際的落寞,心裏跟着一陣陣難過。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邢秉懿覺着趙寰明明就在眼前, 卻好比遠處的星辰。仿佛擡手可觸及,卻又那麽遙遠。

“炮火不好調,以前元宵節, 鳌山上放焰火時, 也經常出差錯。許山肯定清楚,他早就打定了赴死的心思。”

邢秉懿張了張嘴,說出來的每個字, 都無比晦澀:“二十一娘,你別難過了。這條路不容易, 總有人會喪生。”

徐梨兒一直關注着趙寰, 這時下意識朝車後面望了一眼。身後的板車上, 擺放着先前喪命的同胞。夜色深沉,只能看出個大致輪廓。

但他們的臉, 深深映在了徐梨兒的腦海中。與所有淪落在金國的大宋人一樣,蒼老, 深刻着苦難。

原本,他們的臉上沾滿了血。收斂時,趙寰在旁邊,努力将血擦拭幹淨了,讓他們幹淨些走。

徐梨兒說不出什麽感覺,聽了邢秉懿的勸說,她似乎明白了些,又似乎沒那麽明白。

徐梨兒想,好似,不應該如此。

總有人會喪生。

大宋朝廷官員就是這般想。

她們這些女人,以及無辜的百姓們,就是“總有人會喪生”的那部分人。

徐梨兒不禁轉頭看向趙寰,心揪了揪。她已經當過一次“那部分人”,她不願意再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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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寰下巴抵在膝蓋上,沒有回答邢秉懿的話。

邢秉懿興許就那麽一勸,而且她的勸說,在某一方面來說,非常正确。

如果接下來的路走得順利,趙寰興許也不會免俗。很多無可奈何,身不由已,她也會這般想,這般做。

趙寰卻希望,并且堅持,她永遠不會變成那樣。

徐梨兒久未等到趙寰回答,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趙寰手擡起,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聲音沙啞着道:“接下來,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我會将他們的骨灰裝好,每人的生平記錄下來,以後做成功勳冊。每個人都要有名字,傳下去,後人都該知道他們。”

雖沒有聽到正面的回答,徐梨兒的心,奇異般得到了安慰。

“祝榮他們無論是勝,還是敗,事已至此,我們都必須一往無前。”趙寰伸直了腿,将一直鈍鈍着疼的手臂放在身前,找了個舒适些的姿勢放着。

思索了下,趙寰道:“就這兩天吧,我們得再次一戰。大家要歇息好,養好身體。今晚,只是起步而已。真正的大戰,還未來臨。”

車上幾人都清楚,先前能戰勝金兵,一是深夜裏被他們打了個措手不及,二來是崗哨被他們的人埋伏殺了,沒能來得及出去報信。

如果與金兵真正開戰,他們要面對的是完顏宗幹等的兵營。哪怕再次突然襲擊,無論是人馬還是配置,打仗的經驗,對她們來說都是大考驗。

趙瑚兒恨恨道:“大不了一死,反正我不怕,豁出去與金賊拼了!”

徐梨兒跟着豪氣萬丈道:“十三娘說得是,死就死,死前殺幾個金賊,拉他們墊背,值了!”

邢秉懿微微皺眉,道:“你們且先別激動,聽聽二十一娘如何安排。”

于是所有人都一起看向了趙寰,眼巴巴盼着她的主意。

趙寰暗自嘆息一聲,戰場上的事情,瞬息萬變,她也難以保證輸贏。

再說,完顏中幹不是蠢貨,由着她的安排,被她牽着鼻子走。

“等下你們先回宮去,我要去看看祝榮他們,做好安排再回來。”趙寰望着眼前的天空,星星已躲進了雲朵裏,黎明前的黑暗,天很快就亮了。

趙瑚兒道:“我與你去吧,也能幫幫你。”她看到趙寰不斷挪動的手臂,低呼了聲,道:“二十一娘,你手可是受傷了?”

其他幾人忙探頭過來,一起關心看向了趙寰的手臂。她擡了擡手,沒有瞞她們,道:“皮肉傷,不要緊。我知道你們也多少受了些傷,所以你們得趕緊回去好生養着,為以後的戰鬥做準備。十三娘,你更不用陪我,因為我回來的時候,一個人方便些。”

趙瑚兒一想也是,她沒有趙寰謹慎,反應快。白日躲守衛,說不定會成為她的累贅,懊惱應了:“好吧,你自己小心些。”

邢秉懿不放心,輕輕解開趙寰的衣袖一看,裹着的布巾已經被血濡濕。

“哎喲,還在流血。”刑秉懿看得急了眼,用力撕扯下一塊自己身上幹淨的裏衣布,将趙寰的手臂重新包裹好,道:“二十一娘,我知道你一心為了我們,可是,你也得顧着自己呀!”

徐梨兒她們幾人,看着趙寰尚在浸血的手臂,又愧疚又難受。以前那股因為殺了金賊,驕傲自滿的心,無需人勸說,瞬間就冷靜了下來。

是趙寰在她們身後,一次次出言提醒,不時撲上來救她們。她從不提自己多厲害,永遠不驕不躁,如沉默的山,屹立在身後默默保護。

趙瑚兒輕輕依偎在了趙寰的肩膀上,閉上眼,含糊嘀咕了句。徐梨兒默默看了她們一眼,飛快抹去了眼角的淚。

行駛了約莫半個時辰不到,大家兵分兩路。邢秉懿她們回宮,趙寰跟着林大文他們前去存放糧食的地方。

離了約莫有半裏地,祝榮與嚴郎中已經守在了此處。他們看到趙寰也來了,忙跑上前,跟車夫換了位置。

祝榮邊趕車,邊迫不及待道:“二十一娘,按照你先前的布置,我們這次前去,先殺了看守馬場的金兵。待搶到了馬,即刻騎了馬硬沖出去,最後得了五十匹左右的馬。你放心,我們繞了很多圈,甩脫了金兵,不會被他們發現。”

先前打算對馬用藥的主意,趙寰深思熟慮之後,覺着不妥當,還是幹脆直接硬搶。

嚴郎中頗為遺憾,補充道:“唉,可惜,馬太重了,下藥也不好下。加之馬廄的馬所剩不多,連着騾子驢這些,七七八八加在一起,一共有近百匹吧。不過還好,馬廄裏餘下的馬,大多非老即殘。我們用不上,完顏宗幹也用不上。”

金國從遼國得來的馬,除去死傷,到今日剩下了約莫六七成。而且馬分給了完顏氏各部手中,并非都集中在金人皇帝手上。

光是“鐵浮屠”營,每個兵丁都要配備三到四匹的馬。金人騎兵厲害,并非每個兵丁都能擁有馬匹,而只有騎兵營有精良的配備。

說實話,給趙寰再多的馬,她眼下也養不起。馬除了草料之外,還要喂豆子等精料。一匹馬的價錢,在金人這邊,向來比一個奴才還要值錢。

趙寰道:“你們辛苦了,得來這些已經很不容易。到時候再搶一些,也就勉強夠用了。對了,你們前去的人,可有損傷?”

嚴郎中臉上的喜悅,馬上被沖淡了幾分,嘆息着道:“沒了兩個。我們沖出去時,被金兵追來,有兩人騎術不好,中了亂箭,從馬上摔了下來,當場就沒了。”

祝榮道:“二十一娘,先前你有叮囑,說一定要帶他們走。我們将他們的屍身帶了回來。”

趙寰蒙住臉,用力揉了揉。讓自己清醒些,揉亂心裏的哀傷。

祝榮與嚴郎中一起垂下頭,默默無言到了他們存放糧食的山洞。

山洞前,是一片空地,馬騾等都暫時在這裏拴着。何良百無聊賴,在馬堆中打轉。他好奇看看這匹,再看看那匹。

見到趙寰下車,何良略微驚訝之後,涼涼地道:“養馬要糧食,還有這麽多人等着吃飯。我看了山洞裏你們藏着的那點米面,估計吃不了幾天就沒了。”

趙寰沒搭理他,林立文他們的車逐漸到了,何良本來在撇嘴,看到後,一個箭步跑上去興致勃勃查看。

從第一輛車,跑到最後一輛,再從最後一輛,跑到了趙寰面前。

何良神情肅然,再也沒了先前看熱鬧的戲谑,朝着趙寰躬身一禮,一言不發奔回去幫忙卸車了。

趙寰好笑看了眼何良,與祝榮嚴郎中商議道:“馬得找個地方安置好,至少得避風處。不用多久,只一天吧。”

祝榮馬上領命,趕緊去找地方安置馬匹。嚴郎中明白了趙寰話裏的意思,驚訝地道:“這麽快?”

趙寰苦笑一聲,道:“不算快了,這麽多馬,加上打造兵器的地方都沒了,完顏宗幹至少得大張旗鼓地搜捕。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人。再說,哪怕再繼續準備,也沒什麽意義。一旦金兵返回,我們就算拿到了更多的糧草與軍饷,要面對更多的敵人,那就得大戰。新兵…..,姑且算是新兵吧,與金人一下就來場大戰,實屬得不償失。”

嚴郎中衡量了下,道:“倒也是,我們人少,金人跟瘋狗一樣,與其硬拼太吃虧。還是按照你先前的打算,先擴充自己的實力再說。我擔心的是,小娘子們可能騎馬?”

趙寰先前問過邢秉懿,大多的帝姬嫔妃們,都學了些君子六藝。騎馬踏春,射箭投壺,哪怕學的都是些花架子,至少不會從馬上掉下來。需要擔心的,反而是他們這些沒騎過馬的平民百姓。

“她們不用擔心,不會騎馬的,就坐騾車,驢車。加上老弱病殘,與辎重一起離開。其餘青壯騎馬,一半沖鋒,一半善後。”趙寰看到林大文過來了,忙對他道:“板車能偷的,再偷一些。能趕工做的,盡量趕工。油布有了,就用金人的氈帳。幾場倒春寒過去,天氣就真正暖和了。”

林大文算了下,道:“車板很快,一晚上就能趕工完成,就是車輪難做一些。我算了下,從金人那邊能偷來約莫十多輛車,加上我們現有的,用來運糧草,生鐵等,再坐一些人,差不多夠了。”

趙寰呼出口氣,望着眼前忙碌的人群,說道:“這就好,等忙完之後,我們再商議。”

林大文應聲下去了,嚴郎中跟着趙寰進了山洞。她在靠洞門邊的火盆旁坐下,伸出手來烤火,看到自己手臂上的傷,頓了下道:“你多備些止血的藥,越多越好。”

嚴郎中也看到了趙寰的傷,飛快應了句,趕緊問道:“可傷得嚴重?”

趙寰微笑了起來,道:“還好,抛頭顱灑熱血嘛,這點傷不算什麽。”

嚴郎中難得見到趙寰的輕松打趣,知道她是為了穩定他們這些人的心。他想笑,卻不那麽笑得出來。

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着慚愧。事無巨細,事事都要由趙寰安排,交待。他們這群人,必須盡快成長起來,才能真正助她一臂之力。

等到林大文他們忙好,先處理了陣亡同胞的遺骸,趙寰才與他們坐在一起,商議起了解下來要做的事情。

何良也坐在一旁安靜聽着,這時他主動道:“二十一娘,你給岳将軍的信已經送出去。友人說,他就是買賣不做了,也會盡快将信送到。”

趙寰颔首道謝,何良居然垂下了頭,汗顏地道:“不敢當,我不過做了些許小事,比不上二十一娘。不瞞你說,我以為你只能拿到些廢棄的箭矢而已,先前我看到你們拿回來的箭頭,着實超出我的預料。”

話語微頓,何良臉上浮現起為難,“神臂弩,光有了箭還不行。射箭要準頭不說,還需要臂力,娘子們肯定用不上。”

趙寰也考慮過女人的兵器,趙瑚兒她們用刀,若是短兵相接,遇到金兵用長槍,她們就吃虧了。

“苗刀。”趙寰想了想,道。

苗刀形狀如禾苗,前朝大唐時就有了。後來傳到東瀛,被東瀛人做成了倭刀。

倭寇矮小,用苗刀後,在侵犯大明時,占盡了便宜。戚繼光戚将軍發現了不對勁,最後他也打造了苗刀,創造了陣法刀法,大敗倭寇。

衆人不解,趙寰解釋了幾句,問姜七郎:“我若是将圖畫給你,你可會打造?”

姜七郎也沒見過苗刀,起初還在擔憂,聞言松了口氣,笑着道:“別的我不敢吹,若是看到圖之後,能八九不離十打出來。”

趙寰略微放了心,她給岳飛去了信,就算他不能出兵,來信指點幾招陣法,也足夠她受用。

商議完之後,趙寰剛有驚無險回到浣衣院,韓皎就小跑着走了來。她只來得及給趙寰遞了個慌亂的眼色,垂首肅立在了一旁。

趙寰順眼看去,韓皎身後,跟着完顏宗幹一大群人。她心微沉,來得真快,如先前預料到的那樣,還真是不給她布置完的機會。

完顏宗幹臉色陰沉得幾欲滴水,與以前不同,這次他直接扯着嗓子吆喝道:“都給我滾出來!”

一群揮舞着刀的金兵,砰砰砰上前砸門,大聲道:“滾出來!敢不聽話的,格殺勿論!”

有些金兵直接沖進門,揪着慢一步人的頭發,用力往外拖拽。

一時間,浣衣院的尖聲慘叫四起,完顏宗幹冷笑幾聲,陰森森道:“都押出去!”

趙寰用眼神制止了趙瑚兒等人,低垂着頭,走在被金兵押送的隊伍中,從東南宮門出去,到了宮門外。

金兵吆喝推搡,将她們趕在宮門外的空地上,用刀箭對準了她們。

完顏宗幹來回踱着步,陰鸷的眼神,在她們身上來回掃蕩,大聲道:“你們大宋人的孬種,知曉自己是手下敗将,不敢正面與我們大金國作戰,只敢在背後偷偷摸摸作亂。既然如此,就休怪我不客氣了。你們中有人,肯定與宋人有勾結。我懶得費心思,一個個查。既然你們狗膽包天,就得承受後果!”

太陽高懸,天氣與完顏宗幹的聲音一樣冰冷。浣衣院好些人來不及穿厚衣衫,不知是害怕,還是寒冷,大家挨挨擠擠站在一起,簌簌發抖。

完顏宗幹指揮金兵,随意抓了一個小娘子到前面,陰森森道:“反,敢反!呵呵!”

仰頭猖狂大笑幾聲,完顏中幹渾濁的眼神,死死盯着她們,狠毒如毒蛇吐信,讓人直後背發涼。

他咬着牙,一字一頓道:“在背後的亂賊,主動站出來承認,說不定,我還能饒其他人一命。若是沒人承認,今日,就是你們所有人的死期!”

金人舉起刀,架在了小娘子的脖子上。刀鋒嵌入幾分,已經有血絲溢出。她臉色慘白,嘴唇直哆嗦,已經快要暈過去。

完顏宗幹等了下,桀桀笑道:“好,既然沒人出來,就殺了她!不要一刀弄死,那太便宜了。得一刀刀的刮,挑在木頭上,直到血流盡,變成人幹為止!”

禽獸!畜生!

以前來金國路上,他們曾這樣殺過人。那些記憶紛至而來,人群中,傳出壓抑着的嗚咽哭泣。

趙瑚兒眼眶血紅,身形微動,眼看就要沖上前。

趙寰清冷的聲音,在趙瑚兒耳邊響起,“住手!”

趙瑚兒神色驚駭,剛想搶先,趙寰已經走了出去。她如以前那樣,背挺得筆直,邁着穩穩的步伐,走到了完顏宗幹面前。

趙寰神色不變,迎着完顏宗幹惱羞成怒,殺意閃動的眼神,平靜地道:“是我,我與抗金義士有來往。”

完顏宗幹上前一步,蒲扇大手如鷹爪,直朝趙寰抓去,扭曲着臉罵道:“是你啊,柔福帝姬,我看你真是活膩了!”

趙寰不躲不避,只手快如閃電伸出,厲聲道:“別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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