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燕京的春意漸濃, 風已微煦。大軍經過,田間地頭的老百姓沒了以前的害怕,只在一旁好奇張望。
兵馬行在前面, 趙寰特意留在了最後, 停車來到了地裏。
正在翻地的一男一女, 都約莫五十出頭。佝偻着腰,蒼老瘦弱的面容,一雙渾濁的眼睛透出驚惶, 拘束得一動不敢動。
趙寰臉上帶着微笑, 溫和地與他們打招呼,道:“老丈阿婆不要怕,我就是來看看, 你們的地種得如何了?”
近些年經常打仗,百姓見多了兵丁的兇神惡煞。兵一來就開始燒殺搶掠,所經之處哀嚎遍野。
燕京再次被攻破, 僥幸活下來的百姓已經看得麻木, 等着再一次被掠奪。
反正他們的米缸早就沒了糧,破屋瓦難以遮擋風雨,老鼠都嫌棄。兵再來搶, 也只有他們這條比蝼蟻還不如的命,随便拿了去就是。
誰知這次卻不同, 攻入燕京的兵, 軍紀肅然, 從未前來騷擾他們不提。前些日子,還有人來告訴他們, 要先給他們種子糞肥等,讓他們趕緊種地。
老翁見趙寰平易近人, 暗自松了口氣,結結巴巴答道:“貴人,小的與老伴正在種小麥,只我們上了年紀,身子不好,種不了幾畝地。先前有個叫刑娘子的,說是要将地分給我們耕種,種多少領多少,還給我們了糞肥種子呢。”
老婦人一臉遺憾,跟着插話道:“家中沒壯勞力啦,兒子孫子都被金人殺了,就剩下了我們兩個老的,能活一年是一年吧。這次大宋來的兵倒好心,這糞肥可不便宜,以前得要花大錢買,如今全部白白給我們呢。”
旁邊地裏的百姓見沒有危險,紛紛好奇圍了過來。聽到他們說話,忍不住七嘴八舌道:“這地沒了地契,可會說收回就收回,以後不再給我們耕種了?”
“說是賃給我們耕種,以後地不可以買賣,等于永遠賃給我們,子子孫孫都可以耕種。租子倒還好,比起以前賃的地租少了兩成,可我這心裏啊,總是不放心。”
“可不是,待到莊稼成熟時,有人拿了地契來,稱地是他的,我們可不就是白費了力氣?”
“白費了力氣倒好,耽誤了功夫,到時候我們沒了糧食吃,全都得餓死啊!”
大家越說越不放心,有人開始抹起了眼淚。
趙寰認真聽着百姓們的想法,對于他們的擔憂,她完全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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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秉懿與鄭氏兩人留在燕京,做事利索,百姓逐漸已經在耕種了。
趙寰估摸着,她們兩人也沒太能理解她的用意,不敢太過肯定。
而且趙寰實在是太忙,眼下的各種稅收都尚未明确,未曾拟定細則,只粗略定了大方向。
而且,這個政策在燕京,京西東兩路,她必須推行下去。因為這些地方,沒有擁有大片土地的舊貴族成為阻力。
趙寰将京西東兩路的土地改革,以及重立人口新戶帖的事情,交給了繼續留守開封的辛贊。
與以前大宋一樣,軍政分開。辛贊主持庶務,徐梨兒傷愈之後,領兵駐紮在此,兩人互相配合,又互不幹涉。
當時辛贊震驚不已,對于土地變動之後的好壞,他一時也難分清。
但趙寰宣布,對讀書人,權貴們不減免賦稅。按照她的說法,是如今缺糧食,要籌措糧草打仗,實則為無奈之舉。
等到仗打完了,趙寰大權在握,免不免稅,就不由權貴讀書人說了算。
他們原本減免的糧食賦稅不算太多,權衡利弊之後,估計以後會成為定案。
攤在一人頭上的賦稅,不值得一提,整個大宋的讀書人與權貴加起來,數額就巨大了。
這部分的賦稅,對于朝廷來說,用在民,乃至其他身上,可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多。
辛贊只一想,就興奮不已,止不住心潮澎湃。
不過,他還将面臨眼下推行的難題,斟酌之後,試探着說道:“二十一娘,雖說金兵搶占了開封,還是有些百姓留在此地。有些地原本就屬于他們,若将所有的土地全部收回來,這般做,可否有欠妥當?”
任何的變革,剛開始時,總會遇到各種問題。辛贊的擔憂,趙寰先前也想到過,不僅僅是開封,她連南邊都考慮到了。
趙寰道:“原本是大宋開封府人氏,能拿得出戶帖地契的,地依然屬于他們,他們要自行耕種,賃出去皆可。地要賣也可以,但不可以賣給他人,必須賣給衙門。否則,衙門不會辦理過戶的契書。”
辛贊見趙寰并未一刀切,而且考慮周全,頓時放了心。
只是,辛贊聽到衙門,就不由得為難起來。
以前他是僞齊的官員,現在趙寰收回了開封,可她的身份很是微妙。
衙門,究竟是大宋的衙門,還是趙寰的衙門?
若是大宋的衙門,趙構才是被天下承認,名正言順的皇帝。
辛贊将趙寰與趙構朝廷的關系,看得自是一清二楚。若是她承認了趙構,早就領着帝姬嫔妃們南歸了,不會忙着安排庶務,着手土地賦稅等變革。
再三考慮之後,辛贊還是問了出來:“二十一娘,眼下的衙門,是以何為號?”
趙寰淡淡道:“大宋啊!當然是大宋。趙構那是喪家之犬,開封以及京東西兩路,燕京等地,都被他們丢了。我們這些人,可是被他們拿出去抵了債,跟他有什麽關系?他想要回去這些地方,也可以啊,有本事就來搶!”
辛贊望着趙寰突如其來的淩厲,驚得不禁顫抖了下。旋即,他就坦釋然了。
趙構若有本事來搶,他也不會被追着到處跑,趕緊與金人議和。
對于朝廷官員的德性,辛贊以前在濟南府做官多年,深有體會,憂心忡忡道:“只怕,他們得要生事了。”
趙寰滿不在乎地道:“我不怕他們。他們隔得遠,也只能逞口舌威風罷了。我們眼下要做的,是趕緊恢複生産。讓老百姓能有飯吃,能活下去,兵馬能有糧草。”
辛贊一想也是,現今的情形是,天下被打得一團亂。無論是完顏晟還是劉豫,對打下來的地盤都忙着掠奪,刮了一層又一層。能被趙寰很快奪回去,也是因為他們不得人心。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辛贊信心十足,趙寰一心為民,北地定會很快恢複生機。
趙寰在開封多逗留了一日,将衙門所有的賦稅,戶帖等都看過一遍才離開。如今面對着百姓們關心的問題,她更有底氣回答他們。
眼神緩緩掃過焦急忐忑的百姓們,趙寰神色堅定,不疾不徐道:“我是趙寰趙二十一娘,你們放心,只要我在燕京的一日,你們簽訂的契約就作數。”
衆人對趙寰的名字,自是如雷貫耳。以為她是某個貴家小娘子,沒曾想遇到的是她本人,趕緊作揖見禮。
趙寰颔首還禮,招呼大家起身,道:“這些年的征戰,着實苦了你們了。世道艱難,但只要我們還活着,留有一條命,這日子就得過下去。你們播種下去的是種子,更是活着的盼頭。只要肯努力,辛勤勞作,天公作不作美,我無法保證。”
她話語微頓,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但我能給你們一句話,地裏收成的糧食,我只按照當年的實際收成,收取合理的賦稅。我們能有飯吃,吃飽了能保護你們的安危。你們能活下去,平平安安活着!”
種子已經領到手,地已經翻過,糞肥也在陸續撒下去。
如果沒有這些,趙寰的話,他們聽到就得打個折扣。
如今,趙寰就站在衆人面前,不像以前的貴人趾高氣揚,從不拿正眼看他們。她禮數周全,聲音溫和,卻堅定有力。
大家吃了定心丸,小聲交談起來,笑容難得在久經苦難的臉上浮現。
寒寂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他雙手合十,誦了聲佛號,道:“大家盡可相信趙施主,趙施主從不騙老百姓。”
他說完,特意看了眼趙寰。
趙寰視而不見,當作沒聽出他未盡的話。且她半點都不心虛,她真沒騙寒寂,只是強迫他而已。
華嚴寺乃是百年古寺,香火旺盛,老百姓對寒寂更為熟悉,見到他出面,臉上的笑又盛了幾分。
趙寰仰望着天邊的太陽,情不自禁跟着他們一起笑。
寒寂斜向趙寰,側身讓她先行,道:“怎地這般開心了,這些天,我見你心情不好,臉色比哭還要難看。”
“高興,你不懂。”趙寰沿田埂慢慢走着,離得不遠的村子邊有幾顆李樹,繁花盛放,滿樹飄雪。她眼裏惆悵閃過,這花,一下就開過了。
“我沒有哭。”趙寰垂下眼眸,回答了寒寂後面的一句話。她看到地上剩下的一株野菜,腳步微頓,蹲下來摘下片嫩葉,問道:“你可認識這個?”
開春之後長出來的野菜,早被饑餓的百姓們挖了個空。寒寂打量着孤零零被漏下的野菜,半晌後老實道:“我不認識,這是什麽菜?”
趙寰答道:“荠菜。”
寒寂戲谑地道:“你可是帝姬,居然認識這些,真是長進了。”
趙寰靜靜不語。
以前她吃過各種野菜,至于長在地裏是什麽模樣,她就完全不認識了。
寒寂見趙寰又陷入了沉思,連着看了她好幾眼。到了車邊,他沒有騎馬,與趙寰一起爬上了板車,随意坐在車上,四下打量。
“出發時,地裏沒有人,村子裏也極少見到人影,到處都空蕩蕩的,好似墳地一樣。”
寒寂嘆息了聲,慢吞吞道:“回來之後,雖不說大變樣,可終究是變了。趙二十一娘,還是你有本事。先前你說我不懂,其實我懂,因為百姓們高興,你也跟着高興,大家都有了盼頭。”
趙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很是随意誇道:“寒寂國師很聰明。”
寒寂見趙寰明顯的敷衍,生氣哼了聲,他眉毛一揚,道:“你封我為國師,連個正式些的禮儀都無。我也就算了,本是出家人,不講究這些虛禮。只你封将軍,各地的府尹,知州,你都是随意一點,這般做,會不會太随便了些?”
林大文與姜醉眉祝榮他們,分別被趙寰差遣到了巨野,相州等地。一人領兵做将軍,一人管着衙門的事情。
趙寰沒錢大張旗鼓慶賀,但她對每人的任命,卻絕不是随心所欲。
像是祝榮林大文他們,本身以前是工匠,他們在打仗上,要強于做衙門的文官。
而帝姬族姬等小娘子,她們自小身在權利中心,耳目濡染。加之書讀得多,心細,更适合在衙門為政。
至于徐梨兒則不一樣,她領兵留在了開封。在處理政事上,她不如辛贊,打仗卻強于他。
趙瑚兒亦是如此,要處理雜事,她就馬虎了些。她們照樣領兵,其他心細謹慎些的,則管俗務,與她們互相配合。
趙寰的兵不算多,被她全部分出去了駐守各地。分兵時她也考慮過,在眼前的情形下,可會太激進了些。
只憑着一點,趙寰就覺着,這個冒險,完全值得。
這一點,就是先前看到百姓們臉上的笑容。亂世人不如狗,趙寰要給他們安定的日子,護着他們一二。
這亦是趙寰從浣衣院不要命殺出來的意義之一。她們要公道,經歷過數不清苦難的百姓,亦該得一個公道。
趙寰斜了眼寒寂,嫌棄他啰嗦,別開頭不理會他。
寒寂不以為意,湊上前,喋喋不休問道:“岳飛回了南邊,以後你們可會成為敵人?先前我還以為他會留下來呢,幹脆跟你一起打天下算了。哎,他離開之前,你們在一起說了那般久,你就就沒能說服他?岳飛領兵離開的時候,我瞧你那神色,啧啧,差點兒就哭了。這些天,你一直郁郁寡歡,可是因着失去了一員大将?”
車經過之處,又是好幾顆李樹花滿枝頭,雪白的花瓣,随風飄落。
趙寰左手指尖,尤散發出荠菜的清香。她取了深藍粗布巾出來,一點點擦拭幹淨。
她不認識荠菜,岳飛認識。
當時,岳飛問,她可會将刀槍,對準大宋的兵。
趙寰沉默了一會,坦率答道:“會!“
岳飛神色黯淡了一瞬,勉強笑了下。
趙寰平靜地道:“趙構不行,他不配。他只會偏安一隅,茍且偷生,繼續享受着他的榮華富貴。靖康之恥,與他是沒多少關系,但之後他所做之事,他都不配為君。”
岳飛站在含苞待放的李樹下,久久未做聲。
他們都對彼此坦誠,不掩飾不隐瞞,不做無謂的許諾。
岳飛未再多言,他蹲下來,指着草叢間的幾顆野菜,笑着道:“這些是荠菜,春日吃正好。二十一娘可喜歡?”
趙寰順眼看去,道:“原來這就是荠菜啊。一冬都不見綠色,能吃到新鮮的菜,那可是極好的事情。”
岳飛取了幹淨的深藍粗布巾出來,采了滿滿的一布巾荠菜,包好後遞給她,道:“南邊天氣暖和,我早已經吃到了新鮮的荠菜。這些送給二十一娘,拿回去嘗嘗鮮。”
趙寰伸手接過,落落大方道了謝,笑道:“岳宣撫親自采摘,實屬難得,我可得全部吃幹淨。”
岳飛跟着她一起笑,極有默契沒再提南北的局勢,與她說起了小時候挖野菜的趣事。
此次一別,下次再見,說不定就是兵戈相向。
贈她春菜,贈她歉意。
荠菜的氣味散去,趙寰握着藍色粗布巾,收回了袖中。
寒寂偏着頭,似乎在思索着什麽,突然,他咦了聲:“岳飛先前的妻子抛棄了他,他好似還未再娶妻啊。你怎地能放他離開,讓他給你當驸馬,你們聯手,何愁不能天下一統。”
趙寰緩緩轉過頭,盯着寒寂罵了句:“碎嘴子和尚,滾!”
寒寂笑嘻嘻,搖頭晃腦道:“惱羞成怒了!”
趙寰伸長腿,靠着車身嘆了口氣,道:“回到燕京以後,你趕緊去渤海東山吧。趙構那邊,只怕會出陰招了。”
寒寂頓時神色一凜,正色道:“趙構會如何做?”
趙寰笑笑,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你快去快回,我還缺人手,你得趕緊回來給我做事!”
寒寂氣鼓鼓瞪了趙寰一眼,皺起眉頭陷入了沉思。
不到半月,趙構大張旗鼓差了親信,檢校少傅汪伯彥,親自來到燕京,恭迎帝姬嫔妃族姬們等人回宮。
原先的作匠們,若是回南邊朝廷,官加兩等。
汪伯彥站在大殿中央,拿出趙構的旨意,道:“官家感念帝姬辛苦,特意給帝姬先帶來了封號。”
趙寰高坐在上,眉毛微挑,讓周男兒取了趙構的旨意。她打開一看,上面寫着封她為“護國大帝姬。”
汪伯彥嘆着氣,很快眼睛就紅了,甚是痛心疾首道:“可恨的金賊,迫使帝姬入了金國皇帝的後宮,還先後被那金國權貴完顏宗賢等霸占了去。官家體諒帝姬身不由己,身為兄長,很是心疼帝姬的辛苦。只帝姬到底算嫁過人,官家思考再三,拟了外命婦的封號。”
趙寰跟着嘆氣。
好一群雜碎,從帝王到文人百官,都實在是太下三濫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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