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入秋之後, 江南不似北方那般冷,卻秋雨淅淅瀝瀝下個不絕。連着好幾日,天不見轉晴。

連着衣衫與心情, 都一并泡在了無止盡的雨中時, 到了江南的新奇, 很快就變成了煩悶。

大宋的節慶多,哪怕朝廷逃亡到了南邊,中秋重陽照樣熱鬧, 忙着吃酒宴請。

朝廷剛從紹興搬到了臨安, 在過中秋時為了慶賀,辦得尤為隆重。

江南吃蟹,吃河鮮。配上江南的各式酒, 瓊花玉露,雙瑞,六客堂, 清空若酒, 蓬萊春酒等等。

名目繁多,比朝堂上頻繁變動的官員還要難記住。

空氣中飄散的酒氣,蓋過了香得霸道的金桂銀桂, 淋漓的秋雨都澆不散半分。

趙佛佑從沒見過那般多的酒,看到宴席上的珍馐佳肴, 她恍惚以為回到了開封。

也是因着節慶, 從北地回到南邊, 趙佛佑終于見到了趙構,她的親生爹爹。

她坐得遠, 隔着邢秉懿與吳貴妃,加上從宗室過繼的兩個皇子, 潘淑妃等人,遙遙一見。

在趙佛佑的記憶裏,趙構對她這個長女很溫和,與她說話時,臉上總帶着笑意。那時候他還年輕,頭發烏黑,氣宇軒昂。

在筵席上,趙佛佑見到了一團明黃色的影子。不知是因趙構坐着,或是因他的身份更加矜貴了。

他看上去很随意,總是斜着身子,手撐着脹大了一圈的額頭。頭頂金冠閃亮,他白胖的臉卻顯得格外陰沉。哪怕他在笑,趙佛佑依然感到很猙獰。

在浣衣院裏呆過,趙佛佑懂得了何為不能生養。趙構雖然有她這個親生女兒,還有在北地,被他逐出了宗譜的趙神佑。

但他認為自己沒了後,他要過繼男兒來繼承他的江山。他在看向一旁端坐着的趙伯玖與趙伯琮時,總是很快移開了目光。

趙佛佑看得很起勁,在暗暗猜測拘謹的兩人何時會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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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初次以皇後身份見命婦的邢秉懿,她坐在上首,背挺得筆直,端莊言笑晏晏。

趙佛佑望着她的笑,感到那笑比哭還要難看。

臨安沒有皇宮,金兵曾燒殺搶掠過一遍,連像樣的宅子都找不到幾座,皇室挨挨擠擠住在一起。

趙佛佑不能出門,她卻什麽都知道。

趙構住在前院,那裏是他上朝的地方。百官來來回回,後院有時都能聽到他們的争執聲。

白日時,她聽到宮女偷偷在議論大宋朝報,趙寰稱趙構皇位得來不正。

到了晚間,趙佛佑被急促的腳步聲驚醒。夜裏安靜,外院趙構嘶啞着嗓子的叫罵聲,吼聲,穿透夜空。

伺候的宮女們紛紛跑了出去,趙佛佑并未驚慌,很平靜聽着,甚至還感到莫名的暢快。

與她同住在一起的趙金姑卻被吓住了,驚慌不定從外間進了她的裏間,掀開床帳,壓低聲音顫抖着道:“大娘子,大娘子......”

趙佛佑掀開被褥,道:“沒事,你莫怕,外面冷,快上來吧。”

趙金姑踢掉鞋,迫不及待上了床,鑽進被褥裏,身子還止不住顫抖,抽噎着道:“大娘子,我怕。官家可是出事了?”

趙佛佑很輕松,她打了個哈欠,道:“官家估計吃醉了酒,在鬧脾氣吧。不怕,在浣衣院時,完顏氏吃醉了酒,都這樣撒酒瘋。”

眼下她們在南邊,已經回到了大宋,趙金姑稍微松了口氣。

可是......

趙金姑咬了咬唇,焦慮地道:“可是金賊又打過來了?”

大宋朝報的事情,趙金姑既然不知曉,趙佛佑也沒告訴她。

趙構是皇帝,當着衆人的面,總得注意到言行舉止。可他最終還是忍不住,在深夜裏發了瘋。

趙佛佑嗤笑一聲,道:“不會,有姑母鎮守在北地,金賊不敢打過來。”

“那官家會出兵攻打二十一娘嗎?”趙金姑聽到趙寰,莫名放了心,卻又不解發出了疑問。

床上多睡了個人,肩膀處直漏風。不過幾句話的功夫,趙佛佑就覺着涼風嗖嗖。

她朝下滑去,掖了掖被褥,感到舒服了些,肯定地道:“不會,南邊連金賊都打不,更不敢惹姑母。若是打輸了仗,皇位就坐不穩了。登基後連皇宮都沒有,這個皇帝當得也太憋屈。”

趙金姑也認為當了皇帝,最後連都城皇宮皆無,實在是滑稽。

過了片刻,趙金姑低聲問道:“大娘子,你是官家的親生女兒,還是唯一的骨肉。官家為何要過繼皇子,不将皇位傳給你。若是換做二十一娘,她就不會這般做。”

趙佛佑在黑夜裏,嘴角無聲譏諷上揚,道:“我是女兒啊,不是兒子。南邊朝廷與姑母的不一樣,姑母只看人的本事。就好比以前我們能出去玩耍,在南邊卻不行了。”

回到南邊,除了在趕路時見到了江南的風景,她們一直在狹窄的院子裏,對着方寸之內的天空。

趙金姑心沉甸甸的,堵得快要透不過氣。她懷念在北邊的日子,從浣衣院殺出來後,她就能随意看到廣袤的天地。

從大都到燕京的路上,那時趙金姑經常感到惶惶不可終日,擔心着若是金兵追上來,他們該怎麽辦。

如今回想起來,那一路,其實她過得很好。身邊有無數人陪伴,有趙寰為她們打前鋒,護着她們安穩無憂。

北地的春日,比起江南的秋日要寒冷數倍,趙金姑卻從沒感到冷。不似現在,被褥中一點熱意都沒有,手腳冰涼。

趙金姑與趙佛佑那樣,縮進了被褥裏,問道:“大娘子,你後悔了嗎?”

趙佛佑好像睡着了,許久都沒回答。在趙金姑快放棄時,聽到她低聲回答:“後悔。可是既然已經回來了,就不要去想。姑母說,要我們多讀書,讀些游記,心就不會被困住。”

趙金姑鼻子又酸了,她深吸了口氣,道:“好,我們要多讀書,不能被困住了。沒有書,去找皇後娘娘。可是......”

說到這裏,趙金姑又不敢肯定了:“皇後娘娘好似也很難,我怕麻煩到她。”

如今南邊應當滿城紙貴,朝廷會到處搜尋大宋朝報,連着其他小報一并禁了,以堵住悠悠衆口。

至于書本這些,朝廷風聲鶴唳,書齋鋪子亦會被盯住,只能賣朝廷準許的書籍。

就好比趙構心虛,改了韋氏的年紀一樣。事關他的皇位,他恨不得毀掉一切帶字的紙。

韋氏被留在了紹興的寺廟,趙佛佑聽宮女私下裏說,她已經病入膏肓,活不了幾日了。

在金國浣衣院時,韋氏身子都好得很。剛回到南邊時,趙佛佑聽到過幾次她發瘋叫喊,聲音高亢,精神頭十足。

趙佛佑看多了荒謬,禁不住笑了起來,道:“不用找皇後娘娘,去找吳貴妃。她是才女,讀過很多書,她有書。”

趙金姑緊跟着松了口氣,道:“也是,去找吳貴妃,她讀書習字,官家不會缺了她的書。”

屋外傳來了腳步聲,趙佛佑打了個哈欠,道:“睡吧,應當沒事了。”

趙金姑也聽到了,雖還有滿肚皮的話,卻不敢多說,忙噤了聲。

夔州在深秋時,不比北地,樹木依然蔥茏翠綠。沿着江河而上到了利州,一路險峰,風景美如畫。

完顏宗弼攻打川陝路,在蜀地時吃了大虧。利州未曾經歷戰亂之苦,比起其他地方的荒涼,難得熱鬧繁華。

利州城外,百姓們背着竹筐悠閑走過,貨郎們挑着擔子叫賣。見到浩浩蕩蕩的兵丁經過,皆大驚失色,一窩蜂逃了。

岳飛見利州城衙門躲着不出面,估計是怕被索要糧草。不由得苦笑一聲,忙下令親兵前去安民:“我們只路過,讓百姓無需害怕。”

親兵忙領命前去了,岳飛領着兵馬辎重,在城外紮營稍作歇息。

用過些幹糧,岳飛準備啓程,沿着利州而上,早些到達興元府。

興元府自古是兵家重地,蜀道上的要道。南靠巴山,西靠秦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出了興元府,就到了與西夏接壤的臨洮。西夏若是要出兵攻打大宋,只要攻下了興元,幾乎就暢通無阻,蜀地盡落入其囊中。

歇下沒多時,天就開始飄起了蒙蒙細雨,很快,雨越下越大。

岳飛瞧着這雨一時半刻停不下來,蜀道本崎岖難行,加上車馬辎重就更難。無奈之下,岳飛只能下令先紮營,等到雨小些再前進。

雨打着營帳頂,如雨打芭蕉那般,叮叮咚咚。岳飛不受打擾,心無旁骛坐在矮幾前,處理積累下來的文書公函。

忙完之後,岳飛目光掃到左手邊的匣子。略微停頓片刻,伸手打開,取出那份已經半舊的大宋朝報。

天在下雨,營帳裏也開始變得潮濕。岳飛見字墨跡有暈開的跡象,忙将報折起來放好。

鎖上匣子,岳飛沉吟半晌,吩咐親兵備車,換上常服進了城。

雨天的利州城,街頭巷尾很是冷清。鋪子前高高的彩樓下,夥計們三三兩兩站着,看到車馬經過,也懶得出聲吆喝招呼。

岳飛去到瓦子,随便找了間不起眼的茶樓,由夥計領着,選了張靠近大門的桌子坐了。

茶酒博士上前招呼,抑揚頓挫背了一長串茶點。岳飛要了碗擂茶,幾碟幹果點心。

茶酒博士笑道:“聽客官口音,好似不是利州人。最近利州城外來做買賣的多,商隊将客棧都住滿了。客官可也是要到臨洮去與西夏人做買賣?”

朝廷與西夏開榷場之事,岳飛早已知曉。沒曾想,商隊來得比他的兵馬還要快,官營的卻不見動靜。

商隊想要來榷場做買賣,需得繳納賦賦稅牙錢,取得通關文書。朝廷官員辦事向來拖延,只怕這次經手之人,得了無數好處。

或者,朝廷急了,迫不及待要與西夏交好。

岳飛眉頭微皺,随意敷衍了句:“前去成都府訪友,經過此地。”

茶酒博士機靈,見他不願多說,忙躬身退下,沒一會上了茶水點心。

岳飛吃着茶點,不動聲色聽着周圍的客人說話。

“那二十一娘,聽說身長快七尺,全天下都找不到她那般高壯之人。眼大如牛鈴,黑面血盆大口,狀若母夜叉,金賊來襲,她對着金賊高喊一聲:兀那賊子納命來!壓根無需動手,金賊就吓得七孔流血而亡。”

岳飛轉頭看向出言不遜,說得唾沫橫飛的漢子,眼神微沉。

“二十一娘是趙氏帝姬,如何能生得那般醜陋。你這龜兒子,又是打哪去聽書了,盡打胡亂說。”

先前吹噓的漢子被罵,他不以為意嘿嘿一笑,道:“就算是誇大了些,那二十一娘亦絕非常人。在大宋朝報上,她自稱正義軍,封了自己做統帥,說要平定天下。只憑着殺金賊這點,我就佩服她。南邊朝廷窩囊得很,躲到江南去當那縮頭烏龜,不敢出頭。若不是巴蜀地勢險要,吳将軍他們厲害,利州哪有如今的太平安寧。”

岳飛神色緩和了幾分,果真,利州也有了大宋朝報。

後人嘆了口氣,道:“倒也是。可利州雖太平,這朝廷就緊盯着要收賦稅,恨不得将全川陝路刮去一層皮。先前我聽說城外過兵了,我瞧這兵啊,定是前去熙寧路,鎮守邊關了。”

“守邊關防着西夏打來,聽上去本是好事。只兵營的糧草,一來朝廷拿不出來,二來路途遙遠,還不是得靠熙寧路去籌措,”

“除了巴蜀之外,大宋已被金賊打得七零八落,搶了一次又一次,百姓早已窮得叮當響,哪還拿得出糧食。”

“你這話也不全對,北地就有糧食。大宋朝報寫了,他們收取的賦稅,只有利州的四成。唉,若不是阖家老少祖祖輩輩都生于此,故土難離,我都想投奔到北地去了。”

“咦。”漢子左顧右盼,壓低了聲音湊上去,興奮地道:“聽說北地的土地,沒分給當官的,權貴們,全部賃給了百姓耕種。規定是不能變賣,允許子孫後代繼續耕種。有了地,只要勤快,總少不了一口飯吃。”

“真當如此?”

“我騙你作甚,你若不信,去找商隊打聽就是。姑且先觀望觀望吧,若朝廷再加稅,被逼得沒辦法,就只能出去讨生路了。”

岳飛的耳朵靈敏,将兩人的話一句不落聽了個全。茶碗裏的茶已經轉涼,茶湯黏糊成一團。他嘗了口,只感到苦不堪言,又慢慢放下了。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大宋雖富裕繁華,自太.祖起,各地的兵民叛亂,卻從未斷過。

朝廷征收的賦稅太重,百姓過不下去,只能造反。冗官冗兵,兵吃不飽,也會叛亂。

以前與金兵在廣德打仗時,糧草耗盡,兵丁忍饑挨餓的慘狀,尚歷歷在目。

岳飛想到麾下的神武軍,眼神黯淡下來。“餓死不掠奪,凍死不拆房”。此句誓言,立下容易,守着卻太難。

這時,一個年輕的男子,從後面走過來,面帶憂色望着屋外的雨。

經過岳飛的桌子時,男子不小心碰了一下,桌上碟子的幹果滾落得到處都是。

男子忙停下來,手忙腳亂撿拾,嘴裏陪着不是:“老天爺這雨下得太煩了,我一時沒看路。這果子掉在地上髒了,我陪你一份吧。”

岳飛看了男子幾眼,聽他官話中帶着本地的口音,不欲橫生枝節。對旁桌虎視眈眈的親兵使了個眼色,道了聲無妨,準備起身會賬離開。

男子飛快掃視周圍,繼續收拾着桌子,壓低聲音道:“岳都統,二十一娘請你前去一敘。”

岳飛愣住,他很快平靜下來,低低說了聲好。

男子再次賠禮後,走出了大堂。

岳飛會過帳之後走出茶樓,見到男子上了一輛不起眼的騾車。親兵駕了車來,他低聲吩咐:“跟上。”

轉過幾條巷道,前面的騾車駛進一條小巷,停在了一間宅子的後門處。

岳飛跟着下了車,先前的男子立在半掩的門前,躬身道:“岳都統,小的叫重山,原先是郎君虞氏允文的小厮,如今在給二十一娘趕車。二十一娘與郎君,一并都在裏面等你。”

岳飛颔首,問道:“虞郎君,可是蜀地虞氏,虞永興後人?”

重山臉上堆滿了笑,道:“正是我家郎君。郎君如今跟在二十一娘身邊做事,管着兵營的差使。”

聽到趙寰來了利州,岳飛迄今都還沒回過神。虞氏本是蜀地世族,虞允文投靠了她做事,她入蜀的所圖,定會不小。

能到趙寰身前做事的人,嘴不可能這般碎。岳飛斟酌之後,問道:“可是二十一娘讓你知無不言?”

重山側身在前面引路,恭敬道:“是。二十一娘說,倉促之中請岳都統前來,恐岳都統覺着冒犯,要盡量真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請岳都統莫怪。”

岳飛情不自禁微微笑了,趙寰上次也這般,雖唐突,卻坦坦蕩蕩,滿腔真誠。

院子裏別有洞天,亭臺樓閣流水淙淙,院落隐在花草樹木中,不時有絲竹管樂聲傳出。

進了一間隐在角落的宅院,穿過抄手游廊,來到了門前。

重山停下腳步,擡手在門上輕輕叩擊幾聲。靜待片刻,伸手推開門,肅立着道:“岳都統請進。”

屏風裏,傳來了陣陣急促的腳步聲。岳飛看到人影一閃,趙寰含笑出現在屏風前。

虞允文落後兩步,跟在了她身後,朝他打量了過來。

岳飛只掃了身形異常高大的虞允文一眼,便看向了趙寰,随着她的笑,拱手笑着見禮:“沒曾想,能在此處見到趙統帥。”

趙寰曲膝還禮,笑吟吟道:“世間沒那般多巧合意外,我是特意在此地等岳都統。多日未見,岳都統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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