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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寰已經走近了, 張浚方最早回過神,連忙上前一步拱手相迎:“二十一娘到來,允文也不早還說一聲, ”他責備地瞪向虞允文, 歉意地道:“未曾遠迎, 着實失禮。”

趙寰颔首見禮,道:“是我不請自來,未敢定下時日, 皆因蜀道難, 難于上青天啊!”

張浚微楞,其他幾人亦如此,明眼可見的緊張。

虞祺更是悄然剜了虞允文一眼, 恨不得将他當場臭罵一頓。

他的親生兒子,回到成都府之後,無論他如何盤問, 愣是一個字都不曾吐露!

虞允文老老實實領訓, 道:“都是我的錯。”他拱手賠了一圈禮,一一介紹了在場的幾人。

大家再彼此團團見禮,張浚略微遲疑, 讓着趙寰去他的主位:“二十一娘請坐。”

趙寰笑着道謝,和氣又禮數周到:“叨擾了, 此處寬敞, 我在空處加個位置就是。”

幾人再怔住, 趙寰越客氣,他們心中愈發沒底。彼此面面相觑, 不敢輕舉妄動。

虞允文腳長手長,已經飛快接過海平送上來的圈椅, 随意放在臨水之處,退下去繼續烹茶。

趙寰上前坐下,見他們還立着,笑道:“先前我在成都府城轉了一圈,着實有些累,就先坐着吃杯茶了。”

吳玠武将出身,向來脾氣急躁直爽些,一步上前坐下,極力屏住氣,小心翼翼問道:“不知成都府城,可入得了二十一娘的眼?”

張浚與趙開虞祺一并坐了回去,同時緊張等着趙寰的回答。

虞允文悄然送上了清茶,趙寰看着茶碗裏的茶湯,先贊了句:“巴蜀的鹽茶皆有名,這茶湯清亮,聞之香氣四溢,好!”

抿了口茶,趙寰看向目光灼灼,緊盯着她的幾人,從容一笑:“成都府人傑地靈,沃野千裏。不但入得了我的眼,我已仰慕日久,更是急不可耐趕了來。”

來了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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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知道她看上了巴蜀!

趙寰迎着他們忐忑地目光,笑了笑,話鋒陡地一轉:“可惜啊,好好的洞天福地,卻被糟蹋了。”

還嫌棄?!

張浚吳玠趙開虞祺幾人,皆生長于此,聽到趙寰話語中的惋惜之意,心裏都頗不是滋味。

吳玠向來語快,聲音一沉,不滿道:“二十一娘何出此言?”

趙寰手指在案幾上畫了起來:“成都府城的東南西北,我趕得急,只大致轉了一圈。在靠近摩诃池一帶,景致好,到處都是達官貴人的宅子,出入非富即貴。在府城衙門一帶最熱鬧,臨街的鋪子鱗次栉比。在大街之後的巷道裏,則是一座座小宅院。鬧中取靜,此處乃是權,住着衙門的官吏。至于其他地方,除了普通尋常百姓的雜院,絕大部分還是窮困的破屋。花重錦官城,這芙蓉,并未開遍成都府,真真可惜了。”

巴蜀雖太平,連着成都府在內,絕不敢稱富裕。比起經受戰亂之苦的州府,些許好一些而已。

趙開善理財,對此心有戚戚焉,原本的不忿,變成了若有所思。

成都府本不如此,運送到蜀道口仙人關兵營的一石糧食,就需要近四十貫錢。

加上南邊朝廷征收的賦稅,全巴蜀的土地,都被刮走了厚厚的一層。

百姓的日子,并不好過。

趙寰看着吳玠,淡淡笑了起來,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吳統制定當比誰都清楚,蜀道難行,你的軍糧無論是經水路,還是陸路運送,不僅慢,且要耗費巨大的人力財力。巴蜀人多地少,雖物産豐饒,還産鹽茶鐵,光養兵馬這一項,就占了大半去。再向朝廷上交賦稅,百姓就得活不下去了。”

吳玠不由得看了眼趙開,他負責督促糧草,屢屢拖延。兵将豈能斷得了糧食,兩人早已争吵數次。

趙開察覺到吳玠的打探,瞬間就滿肚皮怨氣。為了省錢,征集民船運送糧草,他卻以為自己故意刁難,成日罵罵咧咧。

這個武夫!

張浚眼瞧着兩人又快翻臉,心下焦急,忙問道:“二十一娘,你忙得很,到蜀地來,定不是為了在成都府游玩。不知二十一娘此次前來,究竟所為何事?”

趙寰幹脆利落答道:“當然是想要巴蜀歸順北地。”

幾人被趙寰坦白直接的話,沖得目瞪口呆。

挑剔了一大堆,卻還是惦記着這塊地方!

趙寰神情嚴肅,沉聲道:“我做事,向來光明磊落。首先,巴蜀我要定了,不僅僅因為此地的賦稅,還因着巴蜀的位置。”

吳玠憋得臉都通紅,趙開瞠目結舌,張浚好一些,只緊繃着,如石像般僵直。

虞祺瞄了眼在一旁悠閑煮茶的虞允文,臉抽搐了下,幹巴巴道:“二十一娘不但說話爽利,還膽識過人,獨自入蜀。不過,二十一娘說得對,蜀道難啊!”

蜀道難,易守難攻。完顏宗弼在和尚原,惜敗于吳玠,被他打得丢盔棄甲。

趙寰笑道:“蜀道再難,我也入了蜀。為了以示誠懇,便獨自前來了。一來,我是相信各位的品性。二來,北地沒了我,還有無數的同伴。他們與我一樣,都在為一件事而努力,那便是天下一統。”

天下一統啊!

幾人聽得神色變換,吳玠心裏的不平,立刻散了幾分。

與完顏宗弼那一戰,勝在蜀地的地勢上。富平之戰時,他曾經因為輕敵,信了部将之言,未做提早防備。

完顏宗弼領着的金兵,飛快渡過了沼澤地,他丢失了富平。

富平本歸屬于京兆府,如今歸入了趙寰的麾下。

趙寰不疾不徐道:“我且先說說巴蜀歸順北地的好處,諸位姑且聽聽,看我說得可否屬實。首先,北地沒有黨争,絕不拉幫結派,只做實事。北地打了好幾次打仗,大家一起商議着做事,沒耽擱地裏種莊稼,飽受戰亂之苦的百姓,已經逐漸安定了下來。”

張浚不由得神色動容,吳玠趙開亦如此,深有感觸。

他們幾人中,被貶谪的貶谪,被彈劾的彈劾,被罷官,又重新被招攬。

吳玠低頭看着身上的綢衫,他幾經起伏,快得官服都沒穿熱,官職又變了。

“其次,該讓巴蜀的百姓們,嘉陵水上的纖夫們,喘喘氣了。諸位生于此,長于此,在此地枝繁葉茂,應當比光着腳的窮苦百姓,更加珍惜太平安穩的日子。眼下的巴蜀,是在殺雞取卵。諸位可要親自毀了故土,将錢財送到南邊,給軟弱無能的趙構修葺皇宮,肥了朝堂上那些只知曉耍嘴皮子官員們的錢袋?”

趙寰擡着下巴,傲然道:“我攔住了西夏、金兵,亦護着了巴蜀之地的安穩。若是巴蜀再将賦稅上交到南邊,效忠南邊,這就不公平了。”

幾人頓時沒了話說,趙寰北攔住了金兵,西邊的西夏,被岳飛打得都快自身難保了。

趙寰道:“巴蜀之地的賦稅,我收取之後,全部用于攻打金兵與西夏。巴蜀地少人多,北地如今是地多人少,到時可以鼓勵無地耕種的窮苦百姓北遷,給他們一條活路。”

張浚思索了下,問道:“二十一娘,北地的土地,幾乎已全部歸于衙門後,再賃給百姓耕種。巴蜀卻不若此,地都在百姓手上的地,如何能歸到衙門手中?”

趙寰笑道:“我可以保證,只要地契在,誰的地,則歸于誰,想賃給佃戶,變賣皆可。不同的是,以後的地,只可賣給衙門。”

趙開遲疑着問道:“二十一娘可是擔憂百姓無地耕種?”

趙寰坦率地道:“這只是其一,其二,天下的百姓,都成了地主富紳的佃戶。這天下,是誰的呢?”

幾人臉色一下變了,他們手上的地可不少。

趙寰只當沒看到他們的反應,誠懇地道:“諸位的心情我能理解,世卿世祿,總盼着子孫後代一直興旺發達。舊時堂前王謝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哪有千年的基業。說句難聽的話,貴人與皇家,都躺在底層老百姓的身上過日子,他們沒了,根基就不穩,哪還躺得住。他們過得好,上面的人才能跟着好。人丁興旺,并非僅僅為了傳宗接代啊!”

吳玠脫口而出道:“那為何二十一娘要重用小娘子,修改律法,給婦人無上的權利?男兒才是上戰場打仗,下地耕田的主力,二十一娘可是婦人之仁了?”

趙寰聲音沉下去,道:“都說女人生孩子是在鬼門關走過了一回,若非婦人之仁,我們在坐的諸位,都不能被生出來。”

吳玠被噎了下,他向來孝順,立刻誠摯地道:“對不住,是我冒失了。”

趙寰笑笑,眼神掃過他們,道:“北地的女人做了那麽多事,吳統制的想法,早該改一改了。女人究竟行不行,得有機會讓她們證明自己。如今看來,女人們也行呢,是不是?”

衆人面對着趙寰含笑的目光,卻感到重壓襲來,一時坐立難安,不禁暗自抱怨吳玠。

眼前要來搶地搶人搶錢的,可不就是女人!

而且,別看她和氣,言笑晏晏,她可是能活剮杜充,手刃完顏氏的女人。

迄今壓得完顏宗弼不敢動彈,還順手收拾了南邊趙構,西夏皇帝李崇順的北地統帥!

吳玠聽聞過趙寰的苗刀,大宋被擄到金國的工匠,幾乎都在她手上。

趙寰雖然只身前來,可她掌控的熙和路,離興慶府極近。若直接從此地強攻入蜀,巴蜀一地,就很難保住了。

吳玠當即起身,躬身抱拳道:“二十一娘所言極是,是我考慮不周,還請二十一娘見諒。”

趙寰颔首還禮,道:“不怪吳統制,并非你一人心存疑惑,不滿的人多了去。我相信諸位絕非淺薄之人,很快就能理解。對了,諸位家中的女眷,若是有讀書識字的,熙和路,北地的開封燕京等地衙門,當前都需要人手。可以讓她們考慮一下,去當先生教書育人皆可,進衙門做事亦可。”

當先生,進去衙門做事啊!

幾人端坐着,腦子卻轉得飛快。

如今北地州府的府尹,多為女人。北地局勢剛穩定下來,衙門都換過官員,極為缺人,用人沒那般嚴格。待到以後,肯定要經過重重考試。

趙寰繼續趁熱打鐵,她望向張浚,道:“張宣撫,你力主抗金,卻被排擠到了此地。并非趙構有眼無珠,識人不清,而是他本身就無意抗金。他的皇位得來不正,當香饽饽捧着,生怕出點差錯丢了,永遠都不會北上抗金。”

趙寰并沒有冤枉趙構,他退位當了太上皇,宋孝宗曾想北伐,他一口拒絕了。

趙構稱:只要他活着的一日,宋孝宗就休想此事。

張浚想起未酬之志,感到苦澀難言,郁悶不已。

趙寰緊盯着他,道:“岳将軍在攻打西夏,接下來就該輪到金了。張宣撫,不知你可願意到燕京,随着我一起,繼續未盡的抗金之志?”

張浚呆住,心裏萬千情緒翻滾,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趙寰沒等他回答,将目光轉向了吳玠與趙開,虞祺。

“吳統制,你可願意與令兄吳将軍一起,領兵攻打西夏,與岳将軍會兵,快速拿下西夏,再攻入大都?”

“趙判官,你擅長財貨,北地的庫房一應賬本,不瞞你說,如今尚未理順。你可願意到燕京,主持此事?”

“虞郎君,你辭官之事,我深感抱歉。你的學識與本事,不該就此被埋沒。我打算在北地修建學堂,來年秋上進行一次科考,不知你可否相幫一二?”

官職,前途,抱負。

趙寰都給了他們。

幾人一同沉默下來,神色複雜難辨。

幾人都是聰明人,且向來忠誠。趙寰點到為止,起身道:“此事甚是重大,你們好生細想一番再做決定。無論做出如何的選擇,我皆尊重。”

虞允文丢下茶壺,跟在趙寰身後就要離開。虞祺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沖上前将他拉住了,對趙寰幹笑道:“趙統帥,我找犬子有些事情,你歇在何處,我給你正式下帖子,請你一起吃酒。”

從二十一娘,變成趙統帥了啊!

趙寰知道虞琪他們有一肚皮的話要盤問虞允文,她都給他留着呢。

趙寰不以為意,笑着道:“我就歇在貴府在解玉溪邊空置的宅子裏,說起來,我該正式上門答謝虞郎君。虞郎君并非講究繁文缛節之人,不若待到晚上時,我上門拜訪。”

虞祺暗自瞪了虞允文一眼,宅子借出去,他并不知曉。

旋即,他暗中又得意不已。這個兒子,從燕京回來之後,無論是行事還是氣度,比起以前,不知勝過了多少倍。

尤其是禦下有方,他府裏的仆役,沒一人敢吐露一個字。

幾人一并送趙寰出了園子,重山架來馬車,互相施禮後道別,目送她離去。

待馬車駛得遠了,幾人臉色一變,不由分說揪着虞允文,重新回了園子。

虞祺又心疼了,哎喲抱怨他們道:“你們且斯文些!”

吳玠沒好氣道:“好你個虞老兒,你兒子生得這般高大,我們幾個人加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對手。許多賬,我還沒跟他算呢,你還心疼起來了!”

虞允文輕拂着衣袖上的皺褶,臉上堆滿了笑,道:“吳伯父別氣,你們有何話,就一并問吧。”

張浚哼了聲,厲聲道:“二十一娘的打算,你都早已知曉了?”

吳玠不待虞允文回答,迫不及待問道:“二十一娘在北地的兵,如何能去得那般巧,将西夏的軍饷搶了來?”

趙開接着質問:“聽二十一娘言外之意,北地的糧草賦稅,已經頗為可觀,此事可當真?”

虞祺見幾個友人憂心重重的模樣,難得厲聲斥責道:“你不得隐瞞,趕緊如實告知,別傷了伯父們的心。”

虞允文忙收起了笑,認真道:“伯父們別急,我定會如實回答你們。”

接下來,虞允文仔細講了寒寂與清空他們的事情:“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宋自稱海晏河清,富甲天下。實則并非如此,常有兵民叛亂。靖康之恥,并非突然,蠹蟲早就将大宋內裏蛀空了。南邊朝廷,不過是随便用柱子,艱難撐住了倒塌的大廈,拆東牆補西牆罷了。且不提百姓,只說伯父們,在南邊朝廷,這差使當得,可順心過?”

幾人沉默下來,久久都未做聲。

張浚遲疑了下,道:“趙統帥要将我們都調出蜀地。”

吳玠一愣,下意識轉頭看向趙開。趙開也呆了呆,朝他看來,皆面露擔憂。

他們在蜀地經營日久,蜀地要改變,必須要用趙寰自己的人。

幾人皆為大宋立下汗馬功勞,趙寰不會讓忠臣寒心,更不會埋沒人才。

虞允文回答了他們的問題,誠摯無比地道:“趙統帥在逐鹿天下,趙構在茍且偷生。我這輩子入了燕京,無悔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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