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實驗有月考的傳統,國慶放假前的最後兩天安排了考試。

因為不是期中期末,所以也不用分班,考試的時候大家把桌子拉開距離就行。

最後一門英語考完,大家如釋重負之後又期待起之後的五天小長假,臉上都露着雀躍之色。

夏露濃把桌子推過去和黎央的并攏,見她表情不好,以為是沒有考好,安慰道:“沒事的,月考只是一次小考試,不會計在分班的成績裏。”

黎央心情并不是因為這個,但沒法說,臉上扯了個笑。

她回到家,黎衫已經等在沙發那兒了,剛開完了會,一身正式的黑白職業裝,但唇上的口紅擦掉了,顯得沒平時那麽紅豔。

“走吧。”她從沙發上起來。

從G市開車過去要三個小時,到達墓園時天已經黑透了,飄着小雨,空氣有些冷,放眼看去是一座座沉默的,冷冰冰的墓碑。

黎衫彎下身,将一束白色的菊花放到墓碑前,眼眶紅了瞬。

黎央眼睛紅通通的,聲音帶着哽咽喊了聲:“舅舅。”

兩寸黑白照裏的男人長相寬厚,安靜的露着溫和笑容,像從前每次對她笑那般。

掃完墓再回到G市的家已經是深夜。

黎央完全沒有困意,幹脆把假期的作業拿出來寫,寫完一張換另一張,等分神看了看窗外,天邊已然露出淺淺的魚肚白了。

她躺上床,花了好長時間睡着,又做了那個很不好的夢。

确實如黎新月所說,黎衫是在大學給別人做家教時,和那個小孩的爸爸搞外遇懷上的她。

黎衫生在一個十分重男輕女的家庭,整個家裏除了哥哥黎志宏沒人對她好,她第一次碰到對她那麽溫柔,又無微不至的男人,當時年紀又小,陷入愛河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但那男人顯然只是貪圖一時的新鮮和她年輕的身體,得知她懷孕的消息後根本沒想負責任,為了擺脫她的糾纏直接帶着老婆兒子出國去了。

她體質不好,貿然打掉有生命危險,大醫院不給她做手術,她就一個人偷偷去連營業執照都沒有的小診所。

最後黎志宏找到了她,在麻藥針即将紮下時強行帶她回家,看着明明很害怕,肩膀都在抖,卻和誰賭氣似的,倔強揚着下巴的妹妹,他心疼得嘆了聲氣,做出決定。

“孩子生下來吧,你繼續讀書不用管,我來養。”

後來黎志宏做到了對妹妹的承諾,一直将黎央養到了十五歲,對她就和對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

因為原先的廠效益不好,工資到後面都發不出來了,黎志宏迫于生計來了G市,找了和原先一樣畫機械圖紙的工作,每周只有星期六能回來,星期天的晚上又要走了。

女兒和侄女交給自己的媽照顧。

國慶提前一天放假,黎志宏買了幾只大閘蟹回來,到晚上十一點多鐘了都沒有見到女兒黎新月。

他敲響黎央的房門,表情擔憂問道:“央央你說實話,新月真的是去同學家學習去了嗎?”

之前黎新月每次騙姥姥說去同學家學習,實際上是去酒吧臺球廳那些地方和男朋友玩,黎央每次在旁邊聽了都沒吭聲。

可舅舅對她那麽好,黎央不想欺騙舅舅,而且第一次黎新月這麽晚還沒回,她也擔心她有危險。

沉默很久,黎央低着頭小聲地說出來實情:“她交了男朋友,可能是去找他玩了。”

黎志宏當即開車出去找,他剛一出門,暴雷驚響,一場暴雨下了下來,他路上和一輛酒醉駕駛的大貨車撞上。

那一晚黎央睡得很不踏實,半夜客廳的座機電話剛響了一聲就把她驚醒,連拖鞋都來不及穿就跑過去接起,聽到噩耗的那一瞬她渾身冰涼,黎央的心沉沉墜下。

所有情緒從大腦裏剝離,只剩下茫然,怎麽可能是真的?一定是搞錯了。

明明昨天舅舅還一臉笑地摸着她頭,說要給她蒸好肥好多蟹黃的大閘蟹。

姥姥哭得幾欲暈厥,見她像個木偶一樣呆呆站着,罵她是沒心肝的玩意兒,罵她為什麽要多那句嘴,罵她是來他們家讨債的禍害。

夢境一轉,到了好小的時候,語文老師布置了一篇作文,要寫我的爸爸。她對着空白的格子本發了好久的呆,連一個字都寫不了。

晚上舅舅回來,看她咬着鉛筆頭,小鼻子苦惱地皺成一團,就問她怎麽了,知道情況以後溫聲哄着她:“爸爸不在身邊,但央央有舅舅啊,舅舅和你老師打電話,讓她給你換一篇作文題目。”

于是全班那天寫的都是我的爸爸,只有她寫的是我的舅舅。

作文的最後一段,鉛筆寫下女孩兒稚嫩的心願:我要好好讀書,考一所好大學,等賺錢之後給舅舅買好大的房子。

“賺”字不會寫,還用拼音代替。那篇作文得了很高的分,舅舅簽字時看了,挺高興地摸着她頭:“我就等央央以後考大學出息了。”

黎央被一通電話吵醒,一時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頭頂還有那陣被輕輕揉過的觸感。

很溫暖,帶着淺淺機油味。

鈴聲響了好一會兒,她才慢半拍地拿起來。來電備注的是周姨,她接起,聲音沙沙的,有些鼻音:“喂,周姨。”

那頭傳來的卻是一道磁沉,語調微揚的男聲:“你睡到現在才醒?”

黎央聽出這是秦饒,沒搞懂他怎麽會用周姨的手機給她打電話:“嗯,怎麽了?”

“周姨做了好些菜,讓你過來吃。”少年言簡意赅,仿佛只是單純地傳個話。

“不了,謝謝周姨的好意。”黎央不想見人,扯了個理由:“我有點不舒服。”

“行。”秦饒也沒多說就挂了電話。

他到廚房,把手機還給周姨:“她不來,說身體不太舒服。”

周姨張嘴剛想說什麽,就見少年皺着眉又開了口:“周姨你幫我找個保溫盒出來,還有你上次不是說她有件衣服落在這兒了,你給我吧。”

黎央昨晚和今早都沒有吃任何東西,醒了之後感覺胃餓得痙攣,她從床上爬起來,拉開書包,拿出剩的一小塊面包。

咬了幾口,手機又響了,這次是個沒備注的陌生號碼。

她接了。

“我到你小區門口了,你之前有件衣服落我家了,我給你送來。”

黎央愣怔地眨了眨眼,那天黎衫來接她,她把房裏的衣服都裝進了行李箱,但前天洗了曬陽臺的一件短袖忘了收。

後來想起,覺得再去人家家裏拿有點打擾,更不可能讓秦饒給她拿來,就幹脆算了。

她完全沒料到他會特意給他送來。

“好的,我馬上出來。”她飛快洗漱完,踩上帆布鞋就往外跑,到了電梯裏才有空蹲下來把鞋帶重新系好。

一路跑到小區門口。

樹底下,初秋澄澈透亮的陽光透過葉隙灑落,勾勒出他挺拔削瘦的身形,那雙腿長得惹眼。

他拿着手機,長密的黑睫壓下,在冷白眼睑下拓下淡淡陰影,踩着雙NIKE黑紅色的籃球鞋,長褲下露出一截冷白,筋骨勻稱分明的腳踝。

屬于少年人的英氣和桀骜并存。

聽到腳步聲,秦饒手機往兜裏一揣,擡腳幾大步朝她走去。

黎央好久沒跑得這麽急,氣有點沒喘上,手撐着膝蓋大口呼吸了幾下。

秦饒看她這樣微不悅地擰起眉:“不是身體不舒服,跑那麽快幹什麽,我又沒催你。”

“我、我怕你等久了。”黎央實話道,站直了身體,擡起臉看着他,手向他伸去,還有點上氣不接下氣的:“衣服你給我吧,謝、謝謝了。”

秦饒沒動,只盯着她看,小姑娘那眼皮泛着紅,腫得像兩顆核桃,得哭多久哭成這副樣子啊。

黎央見他手臂垂着,沒有要給她的打算,漆黑的眼還一瞬不瞬地看她,不解地問:“怎麽啦?”

手下意識往臉上擦了擦,她洗了臉的呀,應該臉上沒蹭到什麽髒東西吧。

秦饒擡手把一個小袋子遞給她,等她接過了,把另一只手上更大寫的紙袋子也朝她遞去。

“周姨聽說你不來,讓我裝了些菜給你送來。”

黎央感激又有些不好意思:“那我等會兒打電話謝謝周姨。”

她低頭看去,袋子裏一個保溫桶,旁邊還有兩只蒸得紅通通的大螃蟹,用個透明的塑料袋裝着。

她目光定定地在那兩只螃蟹上面停住,想起舅舅那晚出門前最後笑着說的那句話:“你早點休息,舅舅明天給你蒸最喜歡的大閘蟹。”

眼底不受控地泛出潮熱的濕意。

秦饒順着她視線看去,還沒明白就兩個螃蟹有什麽一直盯着看的,手背上忽地一燙,一滴眼淚砸下,“啪嗒”的一聲。

少女壓了一晚上的情緒忽的洩閘,泛紅的眼眶蓄了淚,鴉黑的睫毛漸漸被打濕了,簌簌地一顫,又一滴眼淚砸在他的手背。

秦饒心尖仿佛也被滾燙了一下。

黎央意識到自己失态,背過身胡亂用手擦了擦,她這行為落在秦饒眼裏肯定特別奇怪,她自己也挺不好意思。

她臉羞赧紅起來,低着頭小聲道:“對不起,我不喜歡吃螃蟹,這兩只你拿回去吧。”

秦饒二話沒說,直接從袋子裏把那兩只螃蟹拿出來,又把袋子上的細繩繞在她手心。

三兩步走到不遠的綠色垃圾桶跟前,幹脆地把那兩個螃蟹扔了進去,然後走到低着小腦袋的少女面前。

頭頂傳來很輕的力道,對她而言有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黎央怔怔地擡起頭看着他,他嘆息了聲,寬大幹燥的掌心落在她頭頂,很輕地揉了兩下。

并不多問她為什麽突然哭,一貫低沉懶散的嗓音,藏匿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又縱容的哄。

“不喜歡吃我扔了就是,你別哭了啊。”

作者有話說:

開始!!哄!老!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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