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開學測第二天評講試卷, 上午最後一節,政治老師講得唾沫橫飛,教室的同學和饑餓做鬥争。

離下課還有幾分鐘。

黎央正在記筆記, 桌上推來一張小紙條, 是夏露濃寫的:央央我們中午去外面吃吧?

還在寒假放假期間,學校食堂只開了幾個窗口, 味道都不怎麽樣。

黎央拿着筆正要回一個好,教室的前門被敲了兩下,政治老師過去開門, 看見站在外面的校長連忙客氣地問:“校長您有什麽事嗎?”

“我找黎央同學,麻煩李老師把她喊出來一下。”

黎央坐在教室前排, 沒等政治老師傳達就已經聽到了校長的話,她一下想到那次期中考後, 班主任徐文華也是上課上到一半喊她出去。

那次她差點挨了一個耳光。

“黎央, 你出來一下。”政治老師對她道。

黎央心裏不安, 但還是走了出去, 教室外的走廊不僅站着校長,還有昨晚她在操場碰見的那個男人。

男人對她露出溫和的笑,仿佛認識很久般親昵地喊出她的小名:“央央。”

黎央茫然看向他。

“那我和央央說會兒話, 等有空再和你聚。”男人對校長道, 兩人顯然是認識的關系。

“好, 那你們先聊。”校長笑了笑, 很體諒地走開了,空蕩的走廊只剩下她和這個只見過一次的男人。

“央央,我是……”付祈文看着眼前的女孩兒, 喉嚨哽了下, 将那個稱呼艱難地說出口:“我是你爸爸。”

怕她不信, 付祈文拿出一張照片給她,泛黃的舊照片裏,尚且年輕的男人和二十多歲的女孩兒在櫻花樹下挽手,姿态親密。

那個女孩兒就是當年還在讀大學的黎衫。

“央央,這麽多年沒見,我有些話想和你說。我定了附近餐廳的包間,我們一塊兒吃個午飯行嗎?”他姿态放得很低,小心翼翼地詢問她。

有這張照片作證,再加上他和校長的關系,黎央對他的話信了七八分,她不想讓同學見到他,抿着唇沉默許久,最終點了下頭。

付祈文常年在國外生活,剛回來沒有車,在學校外攔了輛出租,十幾分鐘後兩人來到一家富有格調的高檔中餐廳。

“央央你看看你想吃什麽?”付祈文臉上帶着讨好的笑,把菜單拿給她。

“我不用,你有什麽話就直說吧。”黎央繃着臉,表現得疏離。

“行,那我先來點。”付祈文看着菜單把上面的特色招牌菜都點了一遍,“暫時就這些,有需要我們再加。”

他把餐單還給服務生,從桌子下拿出一個很大的紙袋。

“這些年沒能陪在你身邊爸爸很抱歉,但你的生日我始終記得,這些禮物都是你生日那天我給你買的。”

黎央看見袋子裏的東西:芭比娃娃,蕾絲公主裙,精致的鑽石皇冠,還有好些小女孩看了一定喜歡的東西。

每一樣都很漂亮,五六歲的她會憧憬地望着櫥窗裏的這些移不開眼,然而她已經長大了。

“我早就不玩洋娃娃,不戴發卡,這條公主裙再好看我也穿不下了。”黎央看向男人,目光坦蕩:“叔叔,你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她不是多精明的性格,可也不遲鈍,怎麽會隔了十七年才想起來要認她,甚至還是攜着妻子一起來找她呢?

付祈禮文的心被那聲“叔叔”的稱呼刺了下,又在少女清澈幹淨,又洞察了些什麽的目光中生出窘迫難堪的情緒。

接下來的話他羞于啓齒,可又不得不說:“你哥哥半年前被診斷出腎衰竭,需要換一個腎,我和他媽媽年紀都大了,腎功能已經不那麽健全了。所以,所以……”

黎央聽到這裏心裏還有什麽不清楚的,她仍看着這個男人,付祈禮動了動唇,聲音不自覺低了下去,艱難地把後面的話說完——

“我希望央央你能去配型,救你哥哥一命。”

黎央剛就猜到了他要說什麽,可親耳聽到他說出來,心裏還是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荒謬和可笑感,她深吸了一口氣,把一切難過的情緒壓到心底,盡量讓自己聲音平靜。

“叔叔,這十七年我從來沒有見過你,你口中的哥哥,我也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更不可能對他有什麽感情。你和他對我來說完全是兩個陌生人,現在你讓我給他捐出一個自己的腎,你覺得可能嗎?”

付祈禮也知道自己的這個請求很過分,到底是讀書人,基本的三觀還有,他臉禁不住羞愧紅了起來。

半年前他的兒子腎出了問題,一直接受透析治療,但這不是長遠之計,妻子想起了十七年前他的那段荒唐往事。

幾番輾轉打聽,他們找到了黎央的學校,也是很巧,校長還是他昔日的同窗好友。

“央央我知道都是我的錯,我會補償你的。我聽說這些年你媽媽對你并不好,你之後可以和我一起去美國,我在美國一所很好的大學教書,我能為你申請到那所學校。”

“我不需要,下午還要上課,我先走了。”黎央從座椅上站起來,話說得決絕:“你也不用再去學校找我了,我不會答應的。”

“等等,央央你別走!”付祈文情急之下攔住了她的去路。

眼前的少女生得漂亮動人,眉眼還有幾分像他。付祈文聽那位校長朋友說,她的成績很好,性格乖巧文靜。

哪怕從小沒有父親,母親不聞不問,她也靠着自己也長成了最優秀的模樣。而這樣一個優秀的小姑娘,是他的女兒,身體裏流着和他相同的血脈。

十幾年沒見,昨晚見到她的第一眼付祈文就感覺到親切和喜歡。就算……就算她不願意捐出一個腎,他也很想認回這個女兒。

“央央,捐不捐腎是你自願的事,我不逼迫你,但你能喊我一聲爸爸嗎?我先前答應的事都願意為你做到,我能帶你出國,在國外念很好的大學……”

付祈文話沒說完,門被人怒氣沖沖地推開,門板砸在牆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看清來人是誰後,付祈文滿眼的震驚錯愕,又浮上一層深重的愧疚。

“小衫你、怎麽來了?”

黎衫曾經有多愛慕這個男人,如今就有多恨他。

她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從小父母偏心哥哥,給她的關愛也只是從手指縫裏擠出來的一點,少得可憐。

父母給她的每一筆花銷都是精打細算過的,要不是哥哥願意打工給她掙學費,她當年連大學都上不了。

日常開支她得自己賺,黎衫找了份家教,輔導的那個小男孩就是付祈文的兒子。

大概男人多少都有救風塵的情結,一個男人的同情是很容易轉化為戀愛的。補完課要是下大雨,付祈文會主動開車送她回學校,她生病時,他給她買藥買粥,關懷備至。

黎衫長得漂亮,大學裏追她的男生不少,付祈文比她年長十多歲,但人帥氣又儒雅,還比學校那些愣頭青多了幾分成熟,從小缺愛的黎衫很難不為這樣的男人心動。

在又一次下着暴雨的夜晚,付祈文照常開車送她回去,黎衫解開安全帶沒下車,而是主動吻了上去。

二十歲的女孩兒,鮮活得像初初綻開的玫瑰,身體玲珑有致。夏天的衣服又薄,她貼上來的那一刻,男人的理智被本能的欲望吞沒。

然後就是一發不可收拾。

黎衫一整個夏天沉浸在戀愛的甜蜜裏,付祈文也是,甚至因為偷偷摸摸,更多了幾分新鮮的刺激感。

但是嘗了有毒的禁果,總要付出代價,黎衫意外懷孕了,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學校是沒法再去了。

付祈文不得不和妻子坦白。

黎衫期待着他和他妻子離婚,然後娶她,男人說過愛他,也說過對妻子早就沒了感情。

然而她最終等到的是人去樓空,他給她留下一筆錢就和妻子兒子出國了。

身體體質不好,黎衫不能打掉這個孩子,又因為整個孕期她情緒波動太大,生産的過程也并不順利,大出血,以後再也不能要孩子了。

黎衫恨死了眼前的這個男人,冷笑着,咬牙切齒質問:“你還有臉問我怎麽在這兒?我倒想問問你,你怎麽還有臉回來,認女兒,你這輩子都別想!你死了都別想聽她叫你一聲爸爸!”

“還有你!”黎衫轉頭瞪着黎央,她一來時就聽到付祈文要帶黎央去美國的話。

她從一開始就不喜歡這個女兒,如今更是直接遷怒到黎央身上。

“我是沒給你吃的還是沒給你穿的了,啊?這麽多年沒給你生活費嗎?他管過你嗎,連要都不想要你,結果一回來你就跟個小狗一樣巴巴地湊了上去?!你骨頭怎麽那麽賤啊?!”

她滿腔的怨和恨在胸膛積攢了十幾年,随手握起桌上的一杯茶,揚手一揮要潑到了黎央的臉上。

秦饒趕進來時,想阻止還是沒來得及,他只能把小姑娘往旁邊一拽,那杯茶水大部分都潑到了他這兒,只少數一些灑到黎央臉上。

茶水放了會兒,是溫的。

水順着脖子往衣領下流,少年額發被打濕,濕噠噠墜在眉骨上,漆黑眸子泛着冰凍三尺的冷寒。

不僅僅是因為被潑水,更重要是聽到她說的那些難聽刺耳的話。

“潑人很好玩嗎?你自己要不也試試。”他怒極,也心疼極了,胸膛急劇起伏,手拎起茶壺重新倒了一杯。

這次是滾燙的,氤氲着熱氣。

他抓起茶杯就要往黎衫臉上潑去,黎衫臉吓白了,她不知秦饒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兒,更怕那杯滾燙的水真潑到自己臉上。

她知道他那樣的性格沒什麽是不敢的。

而在他揚起手的前一秒,黎衫脫口而出:“你不要忘了,黎央十八歲之前,我是她的監護人。”

蛇打七寸,秦饒也猶如被狠狠打到了軟肋上,他攥緊茶杯的指骨用力到泛白,最終那茶杯被“砰”的一砸,滾燙的茶水賤了一地。

“你們真他媽的,一個個都不是玩意兒。”

少年聲音冷得如冰碴子,厭惡至極對着黎衫,也對着她身旁的男人說。

他抽了幾張紙,沒管自己,把少女臉上的水擦了擦,冷着臉,眼底怒意翻湧,動作卻溫柔的,一點沒弄疼她。

然後抓住她,義無反顧地帶着人離開這混亂又讓人惡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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