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他總是喜歡透過我的臉去看另一個人。不是這樣,我又怎麽在這三途一直等一直等。等到現在已經疲憊不堪。他已經等到他想要等的人無數回了,而我一直在等。

已經夠了,我默默問了一句“夠了麽?”,有一個聲音自天外而來,缥缈空靈。

他說:“夠了”。

于是我看着他,那個黑衣的神仙,“謝謝。”我說。“但是你既然已經等到了要等的人,就不要擋在這裏,阻了別人輪回的路了。”

他的臉瞬間一黑:“只要你的筏子離我遠些停岸,便沒有我擋路一說。”

他說只要我離他遠些,便沒有擋路一說。五髒六腑永遠都像是被烈火灼燒,每多看他一眼便痛一分,只是到了現在怕是将成灰燼,反而不痛。“是麽?那麽我去擺渡了。”我說完便不再想聽他的回答,三步并作兩步上了竹筏,熟練的将竹竿往岸上一磕,筏子便借力悠悠的推遠,留給那給神仙一個背影看。

其實我覺得在別人眼裏我的後背與身前可能并無差別,一樣的不會有人願意多看一眼。譚清也是,卻與我不同,他的後背與身前都是一樣的風姿卓絕。如同他的字,他的畫,他的針線。

三途川悠悠的流淌,沒有盡頭,像是時間。沒有痕跡,如同歲月。我從來沒有辦法在三途川的身上看到一點白駒過隙的影子,只能看見一只半透明的像是風一吹就能随風而逝的淡漠的鬼。我其實知道,那是孟譚溪。是我刻意将他遺忘在千年的光陰裏。知道他不再容許自己止步不前下去。他喊我:“孟譚溪。”

孟譚溪?孟譚溪?孟譚溪是你呀!而我是擺渡人!孟譚溪對着擺渡人喊“孟譚溪”,這個畫面真好笑,可惜只有我一只鬼看到。孟譚溪是人,他死了便變成了擺渡三途的擺渡人。

孟譚溪?我知道,一直都知道,那是我!我遺忘了一千年的,我自己。

孟譚溪,孟譚溪,孟譚溪......

“譚溪。”一聲呼喚自川流的另一邊穿過三途重重傳到川流的這一邊。“譚溪”,清脆如上好玉石輕扣地面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譚溪”“譚溪”聲聲不絕,一聲比一聲近。終于我搖着竹筏看到了一步一步,眼看就要涉入三途川的孟譚清,那一刻時光好像穿越了數千年。

那白衣清絕的鬼是洛清還是孟譚清?那灰衣單薄的鬼是擺渡人還是孟譚溪?

我高聲喊:“別過來,別碰三途川水。”。我知道了,他已經是洛清,而我卻還是孟譚溪。

孟譚溪在千年之前就應該死去,只是因為一句舍不得,一句放不下而将該死的人硬留了下來。直到千年之後見了孟譚清輪回了一遍又一遍再次由他擺渡過三途的洛清時,他終于頹然放下,那名為執念的東西。

我看着洛清,我和他不過幾丈遠:“三途川裏全是怨念深重的水鬼,你已過去他們就會拉你下水,與他們一樣永世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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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清聽了似乎便要停住腳,不想被岸邊的石頭一滑,整個人都朝前撲去。我一驚,千百年學來的術法都用在了這一剎。我飛撲向他,硬是将他從三途川的巨口裏拉了回來。

老鬼差躲在暗處,不忍直視兩只鬼滾作一團倒在岸邊的狼狽模樣。譚溪的術法全是他教的,雖說沒有師徒名分,但在地底呆了上千年的鬼的術法臉一直不過幾年道行的小鬼都未必比得過,也實在是太丢臉了。老鬼差抖抖皺巴巴的臉皮,又偷偷地瞟了眼半路上遇見便被洛清拉了來的冥主大人。只見他臉色陰沉,看着岸邊的兩只鬼不言不動,一時間老鬼差也看不出他是個什麽意思。只是老鬼憑借着多年的經驗猜想冥主大人或許并不情願得知當年的真相。這是為什麽?

“你沒事吧!抱歉,都是我不小心,累了你了。”是洛清的聲音,他手忙腳亂的從給他當了墊背的我身上氣來,伸手要拉我。我被砸的眼冒金星,一時間什麽都看不清楚,從地上坐起來便不想動彈:“不用。你找我有事?”

洛清看我這樣,不在意的收回手,也學着我,在我身邊坐下。他說:“我在找孟譚溪,有些事情我要代孟譚清問問他。擺渡人,你是要代孟譚溪解答我的疑問麽?還是你已經選擇了記起你是孟譚溪的事實?”

“你一直都是這樣,什麽事情都瞞不過你的眼睛。”我不回答,我知道他心裏早就清楚的知道了孟譚溪一直在自欺欺人,我低下頭輕聲說:“那麽你想問什麽呢?”

“一千多年前,孟譚清與冥主徽莫相知相許,是誰從中作梗,讓着兩人不得相守終老呢?我想聽你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洛清淡淡的道。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我對他說:“你知不知道有一句話我一直想告訴譚清。在他被父親發現與徽莫相許後,硬要與徽莫在一起頂撞父親被打了好幾十鞭跪在祠堂的那一天。我邊給他擦藥邊想和他說‘譚清,從小到大你什麽都比我強,可我只是失落從來沒有嫉恨過你。因為我知道這樣的我才是我,活得或許并不如何。但只要這是真的我,我便不怨,可是,除了徽莫,因為徽莫我無數次的希望如果我是你該多好。’。可到底我沒有說出口,我一言不發的幫他上好藥就出了祠堂。在路過父母親的房門口聽到了一些話。他們說,他們先假裝答應譚清雨徽莫的婚事,但等時候到了由我代替譚清送去徽莫哪兒,而譚清就迷暈了留下來取哪個娃娃是便定下的江家姑娘。江嫣是真的很喜歡的譚清。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在知道你早心有所屬後還不惜以這樣的方法留下你,她是那樣的想要,嫁給你。”一朝述前塵,孟潭溪語氣平淡,連孟潭溪自己都未曾料到他可以用鎮靜之态,來說出他一生最痛苦之事。

“他們還說到時候徽莫會以為我的譚清而拖上一些時間,再給譚清喂點藥,屆時生米煮成熟飯,一切便塵埃落定。譚清與徽莫便再也無可能了。我那時聽了,很奇怪,竟沒有一點想去告訴譚清。為什麽呢?或許是每一夜每一夜‘徽莫’這個名字一個人呢喃的太久,卻從沒有當着他的面喚過一次,也許是每一夜每一夜一個人抱着自己哭得太無助太寂寞,而那個人卻從來不曾知道,我喜歡他!他的眼裏只裝得下一個風華絕代的孟譚清,而我在他眼裏同微小塵土并沒有分別。洛清,你不知道,那種求而不得的痛苦莫名,那樣突然熊熊燃燒,熄不滅的灼心之火。那夜我回房後一遍又一遍寫着徽莫這個名字,越寫越覺得意難平。于是偷偷的在成親的哪一天将度藏在了指甲裏。我那時只想若能死在他的眼前似乎也是件不錯的事情。可是,當我睜開眼,看到他看我的眼神時卻痛得不能自己。那一雙眼睛看着我是那樣的歡喜而又無措,我見多了他看向我是仿佛空無一物宛若蝼蟻的眼神,又何時能見他對我這樣小心溫柔,百轉千回的纏綿都說不盡他那一刻的情義深似海。

他用那樣的眼神看着孟潭溪,而口中說着的卻是:‘譚清,我們終于在一起了。’然後握住我的手笑得那樣滿足,好像全天下都握在了手心。眼淚在那一刻決了堤,将視線模糊,整個世界都遠離了,腦子裏只想着原來他會這樣笑,我無數次的偷偷瞧他看到的都是他淡若清風明月好像什麽樣的大事都不能換得他的一喜一怒。譚清真的是好幸運的人,他讓萬事萬物都入不了眼進步了心的徽莫将他放進了眼裏刻進了心裏,至高至重。你知不知道,他緊張而又手足無措是小心翼翼的拂去我的眼淚,低聲問我:‘譚清,怎麽了?你放心,我們已經成親了,我不會讓任何人分開我們的。你別哭,你一哭,我,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無奈又無法的哄着,說不清的柔情。我卻只覺的五髒六腑都在被大火灼燒,疼得我快瘋了。他愛譚清本沒有錯,而我的喜歡也不過一廂情願,與他一點幹系都沒有。可我就是毫無由來的恨,恨到我端起合卺酒,自私又狠毒的想,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的話,不能讓孟潭溪用着自己的名字站在他的面前的話,那麽就讓這具皮囊與他一道下葬吧。”

洛清看着我,似是無言于我的癡怨瘋狂。他輕輕一嘆,無奈而又憐憫:“那麽現在呢?你怎麽想?”

“怎麽想?我還能怎麽想?”我雙手抱住膝彎,像是無數次在深深的夜裏一個人縮在房間的一角無聲哭泣的模樣,只是到了現在我早就流不下眼淚了:“一千多年,我自欺欺人在這裏不知道渡了你多少次三途,當然,這原來就是我對你不起,該的。而他呢,也如他所言每隔幾日總會到這裏等你,每隔幾日便來,一站就是一天,時間久了,他看我倒也不那麽恨了。我有時也想和他說說話,可我和他之間又能說什麽呢?也不過是無端端惹他氣惱,他氣我便滿足,于是隔一段時間便說些他不愛聽的話,他讨厭我說什麽,我就偏要說什麽。也是托這張與你相似的臉的福,總能氣得他面色鐵青卻說不出什麽大的罰處。可他越寬容我越恨。他的眼裏永遠只裝得下你一個人,孟潭溪是誰?不過是與他的愛人有着一張相似的臉的小小凡人,不足一提的小小鬼魂。一千多年真的好久好久。放在以前我想都不敢想。可他真的在這裏等了你一千多年,一次又一次的看你來,一次又一次的送你走,所謂癡情說的是不是這個樣子?而我在這裏一日又一日的等他來,一日又一日凡人看他落寞的離開,到了現在,終于覺得,累了。可能在更早以前我就很累很累,可就是忘不了。”

我愛他早就愛得不可自拔。

“忘不了,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他站在人群裏,黑袍金邊白玉冠,仿若谪仙。他唇角含笑,悠遠而綿長,霎時萬物寂寞,只看得他一個。”我眨眨眼,眼睛幹澀卻再流不出一滴眼淚,我說:“譚清,你什麽都會,我什麽都不如你。但有一樣,我會愛徽莫,除了愛他,我什麽都不會。”

唇不自知的勾起一點點,我看着悠悠三途,像是看到了我第一眼,穿過萬千塵世看到的那一個人,說出了我最想告訴他,卻永遠都不會同他說的話:“徽莫,我多想有一天,你對着我笑的時候,口中叫的,是孟譚溪。”

☆、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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