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醒來後,張子堯胸口劇烈地起伏久久不得平息,他失神地瞪着天花板,瞪了好一會兒也沒能從那邪門的夢境中回過神來,良久轉過腦袋看了眼還有些黑黢黢的室內,眼珠子不安地轉了一圈,仿佛總是擔心從某個黑暗的角落裏會跳出個獸首人身的怪物抓他。

“小蠢貨?”

黑暗中冷不丁響起疑惑的一聲。

張子堯先是猶如驚弓之鳥般被吓得一哆嗦,但是很快他反應過來發出聲音的人是誰,他長嘆一口氣:“你怎知道我醒了?”

“人類呼吸就會發出聲音,而本君未聾。”燭九陰懶洋洋地說道,“從你醒來那一刻的呼吸頻率和方才長達一盞茶的沉默中本君還得出了其他的結論:比如,你做噩夢了。”

“……”

“夢見什麽了?”

“……”張子堯沉默片刻,而後言簡意赅回答,“鳥。”

“什麽鳥?”

“翠鳥。”

“什麽?”

燭九陰疑慮當中,張子堯拉了拉被子至下巴,又小心翼翼把手放回了被窩裏仿佛這一層被窩就是最完美的辟邪屏障。黑漆漆的屋子讓他突然有些後悔昨晚睡前怎麽吹熄了蠟燭,轉念一想才又想起就算他不吹熄那蠟燭,怕也是燃不了整整一夜。

“……九九。”

“啊?”

“咱們屋子裏還有別人嗎?”

“你腦子又進哪個湖的水了?還有別人我會開口跟你說話?”燭九陰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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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子堯長籲出一口氣,自我糾結了一番後,等屋子裏又比他方才醒來前亮了少許,他這才掀開被子坐起來,打着赤腳便撲到窗邊猛地一把推開窗。待晨曦和微涼的新鮮空氣一同傾瀉而入,站在陽光下,他這才整個人踏實下來。

他轉過身,回到桌案前,擡起頭對視上那條在畫卷裏張望已久滿臉好奇的龍,沒頭沒尾道:“九九,我懷疑那個名叫子湖的歌姬,就是從張子蕭的畫裏跑出來的那只翠鳥。”

燭九陰一愣,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下意識反問道:“你說什麽?”

“那只翠鳥不是消失了,它是從畫卷裏跑出來了。”

“什麽跑出來了,它又不是被關……”

燭九陰話說到一半突然不說了,從他臉上的表情張子堯也猜到他大概已經反應過來哪裏不對:如果涉及被“關”這個問題,那麽那只翠鳥的遭遇就和這位上古邪神完全一模一樣了。

被關在了畫卷裏。

“張子堯,你之前說的那些個關于你們繪夢匠的黑話,是不是稍微忘記了那麽一兩個,”燭九陰加重了語氣,“重要設定?”

張子堯咬咬下唇,不得不默認了。

前面說過,畫活物與畫一般物件不同,正所謂世間萬物皆有靈,所以要借活物,就比借一般的物品麻煩得多,真的能将活着的動物從畫卷裏‘借’出來的情況叫做“借真靈”,也就是說但凡在畫中出現的,都是活生生的活物,繪夢匠以畫紙為媒介,用高超的畫技将它們從原本所在的地方暫時借過來釋放出來。

就像是張子堯借來了畢方鳥。

借真靈整個步驟從開始到完結可以看作是發生在三個面:第一個面是被借的活物原本存在的世界;第二個面是畫紙;而第三個面,是要借真靈的繪夢匠所在的世界。

借真靈是将東西從第一個面以第二個面為媒介拿到第三個面來。

然而之前張子堯其實并沒有跟燭九陰說清楚,正因為繪夢匠的借靈過程可以拆開分解成三個面,所以,在“借真靈”之外,有一種更加高超又不道德的技藝,名叫“封靈”:繪夢匠将一切的借靈行為終止于第二個面,不将活物從畫卷中釋放出來,而是讓它們留在畫卷當中被永久封存。

就像是将活物們關在了一只籠子裏永遠囚禁,以此來完成一幅幅“活靈活現”的繪夢師畫卷。因為這種手段殘忍且違背道德底線,世間擁有“封靈”技巧的畫卷極其稀少,一旦被發現,繪夢匠們也會主動試圖銷毀,以表達對此種行為的不恥。

張子堯就曾經聽過旁系家族曾有傳人因年少觸碰“封靈”技藝而被迫折筆退出繪夢匠一行。

所以其實張子蕭并不是無意中“借到了真靈”,他大概是在他那個不成氣候就知道錢的爹的慫恿下完成了一次“封靈”,這種事若傳出去在繪夢匠一行裏可以說對張家的名譽影響可大可小,為了防止傷害被擴展到最大,張子堯才親自跑一趟來看看到底怎麽回事。

他并沒有聖母到真的傻乎乎地給他老哥擦屁股的份兒上。

從說什麽“畫上的鳥兒不見了”他就感覺到哪裏不對路:普通的畫哪有畫上的東西消失的道理?

“你說那翠鳥沒被關住跑出來了?”

“對。”張子堯掀起眼皮子掃了一眼燭九陰,“你現在才感覺到奇怪也太遲鈍了吧,想想同樣是繪夢匠畫出來的東西,你怎麽就被關在畫裏了,那只鳥卻能來去自如……”

“果然繪夢匠都不是好東西,譬如你,小小年紀不學好就知道騙人,說什麽張子蕭那是‘借真靈’……”

“是你笨。”

“若真如你所說,那只翠鳥是從畫裏跑了,那本君怎地跑不出來?”

“封翠鳥靈的人是張子蕭。”

“啊?”

“封你靈的人是點龍筆一脈祖師爺。”

“……”

“張子蕭和祖師爺,”張子堯伸出右手的小拇指和左手的大拇指,合并靠攏在一起,然後勾了勾,“技術上還是有差別的。”

“你少用這種‘你中頭彩’的鳥表情同本君講這番話,是不是讨打?”

張子堯放下了手:“言歸正傳,其實我也很少聽到說‘封靈’失敗裏面被關着的東西跑出來的事情,大概是‘封靈’本身便被人不齒,行為失敗又過于丢人,所以才鮮少有人記載……”

“往好了想,也有可能是那些能記載的人死得太快了都沒來得及寫啊。”燭九陰涼涼道,“你都不知道這些年我做夢都想着等我從畫卷裏出去第一件事就是去燒了那禿驢的寺,然後踏平你家祖師爺的墳。”

“……”張子堯盯着這小氣包龍看了一會兒,片刻後面無表情道,“我攔不住你,所以麻煩你要對咱們祖師爺做什麽千萬別告訴我,省得我還落得個不維護祖先的壞名聲。”

“真自私啊。”

“人性劣根,不許麽?”張子堯轉過身拿起洗臉巾一邊洗漱,一邊用極淡定的嗓音道,“言歸正傳,因為本身忌諱,繪夢匠點龍筆一脈的相關書籍裏對于‘封靈’失敗的事記載少之又少,加上我本身對這行不感興趣看的相關書也少……所以封靈失敗到底會是什麽情況我也不确定,然雖如此,我卻還是知道,但凡是經過‘點龍筆’有過借靈相關行為的生物,短期內無論是以什麽狀态活動,其身上都會帶着一股墨香。”

“然後呢?”

張子堯洗臉動作一頓:“昨兒個我在子湖身上聞到了墨香。”

“興許人家之前在練字。”

“之前她在院子裏唱歌,謝謝。”

“你的意思是,這只翠鳥不僅從你們繪夢匠手中掙脫,獲得自由後還大搖大擺地留在王府,甚至是化作人形……”

“是。”

燭九陰不說話了,看上去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張子堯天真地以為他在琢磨着關于“子湖是翠鳥”這件事的可能性,心想這龍難得靠譜着實感人,便也不再打擾,自顧自地倒了杯茶坐到一旁就着昨晚拎回來的糕點吃早膳。

等他吃得差不多了,這才聽見畫卷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

以為是燭九陰終于有了答案,他站起來走到畫卷下,發現那保持一個姿勢坐了大半個早晨的瘋子龍終于換了個坐姿,此時此刻,他低下頭,一臉嚴肅外加認真地看着張子堯。

“如何?”張子堯挺期待似地問。

“本君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也是自然。”張子堯不算失望地聳聳肩,我也覺得光憑墨香判斷過于草率……”

“本君,堂堂鐘山之神,燭九陰,上古邪神,心情不好玉帝老兒亦不放在眼裏的大牌,結果連一只翠鳥都不如?”

“……”

“本君他媽不如一只鳥?”

“……你琢磨一早上就在琢磨這個?”

“我他媽居然不如一只鳥!!”

氣得本君都變成“我”了。張子堯看着畫卷上那滿臉崩潰的“上古邪神”看了一會兒,片刻後,放棄強調“張子蕭和祖師爺技術差得有多遠”這件事,氣不打一處來地點點頭面無表情道:“你就是不如一只鳥。”

家裏牆上挂着的那位是指望不上了。

張子堯只好自己動身在王府裏試圖搜尋蛛絲馬跡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案,兜兜轉轉之間,不免聽到些旁的風言風語。

原來那日,王爺同他的對話不知道通過哪個嘴大的下人傳了出去,樓痕親口說的那句“要讓子湖上除非是有神跡出現”傳遍了整個王府,無論是火房的劈柴夥計還是後院的洗衣丫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議論紛紛的同時,不免拿出來作為奚落子湖姑娘的話柄。

這話傳到雪舞和芳菲耳朵裏,兩位歌姬也是多少既高興又自得,紛紛将競争對象鎖定在對方身上,徹底無視了這眼瞧着沒了希望的子湖。

一時間,整個王府還當真嘲笑子湖成風。

張子堯後來又見過幾次子湖,雖然看上去依舊冷清淡漠,但是相比起之前幾日裏卻明顯消瘦憔悴許多,想來這些風言風語的嘲弄以及王爺話語中無形的死刑還是讓她倍感壓力。

雖“除非神跡出現”這話不是張子堯說出來的,但是不知道為何,他也跟着內疚起來。

奈何幾次想要上前搭話,最後看着子湖那張臉都膽小地縮了回來,直到二次選拔即将到來的前三天,他才鼓起勇氣來到子湖跟前搭讪。

沒想到的是對方對于他的歉意似乎有些意外。

坐在蓮池旁,那張看上去對任何事都波瀾不驚的臉上難得露出詫異的表情,子湖上下打量了一圈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少年,看到他的雙眼那一刻便知他的愧疚并非虛僞奉承,于是唇角一軟,連帶着整個人都随和了一些:“先生不必自責,閑人自會說閑話,若他們樂意,便索性讓他們說個痛快。”

子湖的聲音很輕。

就同她在唱曲兒時一樣婉轉動聽。

張子堯捏住了衣角:“可是……”

“子湖自知性格不夠讨喜,身無彩冠霞衣,登不上大雅之堂,本就如此的事實,那些人想要笑話,便随意好了。”

子湖站起來,稍稍擡起手讓張子堯看她身上的衣衫,衣衫的料子看上去雖是極好的,顏色也新,然而那款式卻不難看出大概是幾年前流行的款……想來大概是雪舞或者芳菲之類的頂尖歌姬不要的衣衫又被他們的班主讨來分發給其他的歌姬。

張子堯盯着那袖口上的精致繡花出了神兒。

微風襲來,他鼻尖只聞到了淡淡的蓮香以及胭脂淡香,并未有那日嗅到的墨香。

果然是錯覺?

片刻後,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張子堯稍稍欠身道:“姑娘切勿為此煩惱,王爺說了,子湖姑娘還是有機會奪取開唱的機會的。”

子湖笑了笑道:“子湖去哪尋一個神跡降臨?”

張子堯道:“心誠則靈。”

言罷,不等子湖再回答,張子堯便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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