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三
隔天早上八點,我睜開眼睛,想到今天要做的事,立刻從床上跳了起來。
看來我已經漸漸適應臺灣的時間了。
小傑出門前貼心的在桌上留了張字條,跟我說他今天很晚才會回家,要我自己照顧自己。
「真是的,到底誰才是老大啊。」我笑著搖搖頭。
從冰箱裡拿了罐牛奶,就出門了。
我不會忘記到那裡的路,一輩子都不會。
只是,我還能進得去嗎?能找到什麼嗎?我不知道。
在車庫前,我戰戰兢兢的按下了遙控器,沒有動靜。
其實我並不驚訝,畢竟已經七年了。
我在附近停了車,走到門口,卻看到熟悉的管理員。
「妳不是石小姐的妹妹嗎?」沒想到他還認得我。
「許叔好久不見了。」我笑著跟他打招呼。
「學成歸國啦?好久了呢!」他笑著說。
「對啊,七年了,沒想到許叔還在這。」我開心的說。
「是啊,再過兩年就可以退休了。」許叔的臉上,也有了歲月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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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好我這時候回來了,再晚幾年不就找不到許叔了。」我慶幸的說。
「哈哈!今天怎麼會回來?妳們不是搬走了?雖然石小姐偶爾也會回來看看,但我沒想到妳也會來。」他當然不知道我們的事,也不知道我是誤打誤撞跑來的。
「有些東西姊姊忘了替我拿,我今天自己回來拿,只是她好像忘了給我新的車庫遙控器。」我裝傻的說。
「那妳的車呢?我幫妳開門,妳趕快把車停進來吧。」他說完,轉身回管理員室開了車庫的門。
我笑著跟他說謝謝,把車開進了車庫。
「許叔那我先上去了,等等下來。」我跟他說了一聲,上樓去了。
出了電梯,我用發抖的手拿出鑰匙,深吸了一口氣,用力一轉,門應聲打開。
「是妳知道我會回來,所以故意不換嗎?還是什麼?」我邊說走進屋裡。
屋子裡的擺設都沒變,家具也都還在,乾淨的桌子和地板顯示出仍有人在打掃維護。
我走進房間,如同以前一樣的整齊清潔。
「妳不覺得把床鋪好很有成就感嗎?」我想起她跟我說的話。
她總能把床鋪得像飯店那樣,一絲不茍的整齊。
我打開衣櫃,愣住。裡面留著的,是我以前放在她這裡的衣服。幾件襯衫、T-shirt整齊的掛在裡面,還有淡淡的香氣,床頭櫃上也仍然放著那年我們去新加坡時拍的照片,好像她一直住在這裡似的。
「現在,我對妳來說,到底是什麼?為什麼妳頭也不回的瀟灑離開,卻又在這裡,依然留下我的蹤跡?是眷戀?捨不得?習慣?還是,妳真的還愛我?」我坐在床上,自言自語著。
我靜靜的趴在床上,以前她睡的位子,枕頭上傳來淡淡的香味,我知道她回來過。
我閉上眼睛,居然就這麼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手機的電話聲吵醒。
是我不認識的號碼,但我還是接了起來。
「嗨,我到臺灣了,其實早上就到了,只是休息了一下。」是Philip。
「喔,沒關係。」我輕聲的說著。
「妳在家嗎?」他問我。
「沒,我在外面。」我說,但沒告訴他我在哪。
「妳真的,不願意跟我們吃飯嗎?」他不死心的問。
「跟你吃飯可以,但是如果是你還有你媽媽,沒辦法,我已經說過了。」我沒有任何猶豫的告訴他。
「我真的不懂為什麼耶……」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懊惱。
「我同樣也不懂你為什麼那麼想要我們認識。」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
「我只是覺得妳很棒,想讓她認識;也覺得她很棒,想讓妳認識,如此而已。」他說。
「我不懷疑她很棒,只是我的身份還有我們的關係,或者說,你對我的感情,在這些還沒有回復到正常之前,這是不適合的。希望你可以體諒。」我沒有打算讓步,不單因為他的關係,還有我對於「母親」這個角色,那種傷痛還沒有過去。
「好吧,但我可以找妳吃飯,是吧?」他問。
「是,但是不要耍小手段,否則你知道的……」我很嚴肅的說。
「是,我知道了啦。」他帶著沮喪。
掛了電話,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想起那時,媽去世,我跟老師的交集開始頻繁,那一段最痛的日子,是她陪我走過的。
她撫平了那道傷痕,卻在幾年後,狠狠的劃下了另一道更深的傷。
想著想著,我又睡著了。再醒來,天已經黑了。
「妳會回來嗎?會發現我嗎?」我站在曾經一起看著腳下城市燈火的窗前喃喃自語。
圍繞我的,是滿室的寂寞與安靜。
在美國的每一天,我都是這樣一個人過,是那裡的忙碌讓我失去了這些感覺;還是因為回到了同一塊土地,在熟悉的環境,更容易將這種情緒無限放大。
那是一種,震耳欲聾的孤單寂靜。
剎那間,我突然想逃離那個空間,我無力的坐在床上,試著找出那種恐懼的感覺。
其實我很害怕找不到她,很害怕我們兩個就這樣失去了聯繫,最終成了陌生人;還有,我害怕Philip對我的好,其實我真的,一點都不需要,那種強迫的溫暖,徹底的灼傷了我的心。
人們總是覺得只要對人好,就可以理直氣壯,這真的是對的嗎?我不願意再往下想,那些情緒太錯綜複雜。
我站起身來,努力的想把睡亂了的床鋪好,但怎麼樣也沒辦法鋪得像她那樣整齊,我笑了笑,最後放棄。
這樣也好,或許,她會知道,我曾經回來過。
我留戀的在房子裡轉了一圈,靜靜的看著我們曾經一起生活的地方,石蘋,妳到底在哪?
最後,我決定帶走那張她擺在床頭櫃上的照片。
下樓的時候,許叔正準備和另一個我不認識的警衛交班。
「妳要走啦?」他看到我下樓問。
「對啊,時差的關係,不小心睡著了。」我不好意思的說。
他轉身向新來的年輕警衛介紹了我─二十樓石小姐在美國留學的妹妹。
我朝他點了點頭,跟著許叔一起離開。
我們邊走邊聊,他告訴我,當初老師搬走的時候,他也問過老師怎麼不把房子賣了,因為這裡畢竟是黃金地段,價錢一直都是穩漲不跌。
但老師告訴他,這個房子,對她來說很重要,不能賣。搬家的原因,是因為她要換另一個學校教書,想要住得離學校近些。可是許叔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這些她都沒跟妳講啊?」許叔突然問了這個問題。
「沒啊,我只知道我們住到了現在的房子。」我心虛的說。
「新莊那邊應該沒這裡方便吧?」他想了一下說。
「是啊,所以一定要開車。」他不知道他告訴了我一個很重要的線索。
「那妳回去開車小心點,有空再回來坐坐啊。」許叔熱情的說。
「好,許叔也要保重。」我跟他說了再見。
如果是新莊,那就不會有其他可能了。
明天,去新莊吧。我開車離開時這樣想著。
回到家,我打開電腦,上了F大的網站,但不管我怎麼找,都找不到任何關於她到任的線索。倒是C大有她離職的紀錄。
許叔的話應該不會錯,可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在網路上找不到任何關於她「最近幾年」的消息。所有的線索都斷在她離開C大,之後她好像消失了一般,怎麼樣也找不到更新的消息。
「妳是真的很認真的在躲我……那我一定非把妳找出來問個清楚不可。」我看著電腦螢幕上一筆筆,三、四年前的搜尋結果說。
無論如何,明天,我一定要去F大看看。
當晚小傑回家後,我跟他說了今天的事。
「嗯,老師真的躲妳躲得很認真耶。」他聽完後也這麼說。
「所以我要找得更努力。」我說。
「加油!找到了以後要把她抓緊,不要讓她再跑掉。」他笑著說。
我們都笑了,時間彷彿回到七年前,我們還是學生,身上沒有這麼多社會責任包袱,天天瞎聊打屁上MSN的時光。
時間確實無情的帶走了許多東西,但那些真正重要的,卻會在時間的淬煉下閃爍著熠熠光芒,永遠被留下。就像媽雖然走了,但她教給我們,那些待人接物的道理被留下了;還有,我們年輕的歲月也走了,但其中跌跌撞撞走過來的傷,雖然當時醜陋,現在卻成為成長的榮譽記號。這就是時間讓人又愛又恨的地方吧。
我看著小傑的笑,聽著他說著和藍歆之間的點點滴滴,我知道,他們之間正在發生的事,有一天也會變成時間藝廊裡面一幅非但不褪色,反而還會越來越鮮豔的畫。
那,我和老師呢?
「說真的,如果我們就這樣結束,我一輩子都不會甘心的。」我對小傑說。
「誰叫妳這樣就結束的?妳如果就這樣結束,我就不認妳是我姊。」小傑比我還激動。
「好啦好啦,我一定會把她找出來的。絕對會。」我不只是說給小傑聽,還有說給自己聽,還有還有,這也是對現在不知道在哪的老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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