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世界,居然這麼小。」她看著我,先開口說。

「是啊,妳,又要逃走了嗎?」我雙手扠在胸前看著她。

「我不知道……」她低下頭,閃避著我的眼神。

我走向前,握住她的手,她擡起頭,不發一語的看著我。

我輕輕吻了一下她的唇,我可以感覺到彼此的悸動,那是確實的愛情才會感覺到的。彼此之間五年的空白,造成了多大的距離與陌生,其實我不敢去想。這個吻,我只是想讓自己,也讓她知道,那些沒有變的東西。

「我們,可以找個時間單獨說話嗎?」我看著她問,有一股陌生隔在我們之中。

「今天晚上,回家,什麼都沒有變。」她簡單的回答,我懂,也笑了。

話才剛說完,手才剛放開,我才剛退回「安全距離」,Philip就開門進來了。

「晚上吃什麼?」他一進門就問。

我聳了聳肩,把決定權丟給老師。

「買菜回家煮吧!」老師迅速的做了決定。

「我……我不知道老師家在哪裡。」我說。

「妳怎麼來的?」老師問我。

「開車……」瞬間覺得,開車來是個錯誤。

「那妳就跟在我後面開吧。迷路了就打給我。」她說,邊拿筆在我手上寫下了她的「新電話」,然後又是那個迷死我一萬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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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起去開了車,Philip想要跟我同車,但被我趕了回去。我們一起到了不遠的家樂福。

下車時,我瞄了她停在我旁邊的911一眼,一樣是911,但換了一輛,不要問我為什麼,我就是知道。畢竟那曾經是我也很熟悉的車。

礙於Philip在,我什麼都沒問。

我們三個嘻嘻哈哈的去了超市,買了一堆東西回家,實際上都是Philip在選,他吵著要吃這吃那的,老師全都說好,只告訴他不準剩,一定要吃完。

「妳都這麼寵他嗎?」我看著被他裝了半車的購物車說。

「唉呀,兒子難得回來,而且……」她邊說邊把視線投向在冰櫃前找東西的Philip。

「而且?」我疑惑的看著她。

「我對他一直有種虧欠,我是個失職的母親,所以只要他想要、我能給的,我都會努力滿足他。」她看著我說。

「包括我嗎?」我沒有看她,把目光投向了Philip。

她沒有回答。

Philip帶著滿臉的笑和一堆的食物回來,我們迅速把剛剛的氣氛收起,笑著消遣他,彷彿什麼都沒有似的。

但其實,我好討厭這樣的感覺,好想離開這晚餐的現場。

我突然感到一陣不舒服。

「阿佩妳還好吧?」Philip對於我臉色的變化是敏感的,畢竟他顧我的身體顧了三年。

「還好,我想我需要吃胃藥。」我邊說邊從包包裡拿出胃藥和水,熟練的吞了下去。

「是太累嗎?」Philip問我。

「也許吧,還加上一點時差。」我說,這是一部份的原因,另一部份,是我對於此時此刻的心理反應太過強烈。

「妳為什麼開始吃胃藥了?」老師嚴肅的聲音突然出現。

「她之前在美國大病了一場……」他很自動的邊推著車往收銀臺走去,邊把我身體垮掉的事一五一十鉅細靡遺的通通告訴了老師。

說完,我們也付了錢結完帳了。

「所以現在?」老師聽完之後看著我問。

「現在就這樣啊……胃時不時會鬧彆扭這樣。」我故做輕鬆的說著,邊把買的東西放到車上。

「最好是,媽我跟妳說,她的胃喔,什麼毛病都有,胃痛、胃酸過多、胃食道逆流、胃潰瘍,唉呀,反正妳能想到胃病她都有過就是了啦。」他很「專業」的替我補充完整。

「這麼恐怖。怎麼搞成這樣?」她用帶著責備、心疼與不捨的眼神溫柔「瞪」了我一眼。

「因為她被一個負心漢拋棄,然後為了逃避情傷,用非人的方式給自己太多壓力,然後就垮掉了。」Philip居然說了這個答案。

聽到這個答案,我對於他多嘴雞婆的怒氣再也按耐不住的衝了上來。

「你可以閉嘴了,刑先生。」我帶著怒氣,冷冷的說。

他們兩個同時間被我的怒氣嚇到。

「對不起……」這也許是他第一次見到我這麼生氣,之前在美國,我真的很少發脾氣,原因是我一點也不在意那邊的一切。

她應該也是第一次見到我這麼生氣,之前在美國為了買車吵架時,我也沒這麼生氣,其他時間,我們一直都是「和樂融融」的。

我沒有再多看他們一眼,逕自上了車,用力關上車門。

我氣Philip在搞不清楚狀況的情況下亂說話,很生氣很生氣。

另一方面也擔心老師會不會亂想什麼。

我坐在車子裡,等著他們兩個開車。

我不知道他們兩個講了什麼,不久之後,老師坐上了我的車,Philip開著911先走了。

我帶著些許的驚訝看著她。

「不生氣了,好嗎?」她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

「你們剛剛說了什麼?」我問她。

「我問他負心漢是誰,就他的形容推斷,是我吧?」她說。

「妳也這樣認為嗎?妳也覺得他說得沒錯嗎?」我看著她,語氣微微激動。

「別激動,我知道妳絕對不是這樣跟他說的,他看妳生氣也慌了手腳,我跟他說,我之前就跟妳很熟,讓我來跟妳說,他先開車回家。」她看著我,用安撫的語氣說。

「那回答我的問題,妳會給他他想要的一切,包括我嗎?」我看著她的眼睛問。

她沒有回答,猶豫了一下,吻上我的唇。

我無法不承認,這幾年我瘋狂的想念著她的一切,但我們吻著彼此的同時,卻有種說不出的陌生。

四唇相接時我感受到的,彷彿是兩個手足無措的靈魂,在重逢時嘗試著想要從陌生的氛圍中,尋回曾經契合的感動。我們摸索著,那些曾經的熟悉。

「妳知道嗎?我愛妳,即便我們空白了五年,我仍然好愛妳。」當這個吻結束時,她捧著我的臉說。

「有愛到,想一輩子獨佔我,不讓給任何人嗎?」我追問,沒有放過她的意思。

「給我一點時間,想想該怎麼做好嗎?」她的眼神裡有著懇求。

「我會等妳,但是我要妳知道……愛情,是誰都不能讓的。」我說完,發動車,倒出了車位,離開。

在她的引導下,我回到了她「現在的家」。

Philip已經在廚房裡處理著剛買回來的東西了。

他用帶著抱歉的眼神看我。

「沒關係,以後不要亂講話。」我用跟小傑講話的口氣說。

「我知道了,謝謝妳。」他露出陽光大男孩的微笑說。

他們兩個一起熟練的弄著晚餐,是母子之間的默契吧。

我靜靜的在一旁看著,觀察著他們之間的互動。是職業病吧,無時無刻都試著想找出些人與人之間互動的蛛絲馬跡,推敲他們可能有的想法。

我看著她,笑得很開心,但卻在每個笑容結束後,出現短暫的落寞,或者哀傷,或者掙紮,或者迷惘。

在我眼前的這個女人,已經不再是幾年前那個總是張開雙手擋在我前面,優雅從容的面對每一件事,任何困難都是帶著微笑告訴我「沒事了」的老師。

此時此刻的她,在我眼裡,很單純的,就是一個為情所苦的女人。為了親情、為了愛情。

「想什麼想這麼入神?」她的手在我眼前晃著。

「Philip呢?」我環顧四周。

「他下樓去倒垃圾了。」她說,轉身回到爐子前忙碌。

「妳會放棄我們嗎?」我站在她身後問。

是分開了太久,所以對於彼此感到陌生嗎?還是我在顧忌著些什麼?我始終和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敢太靠近,也沒有遠離。

「我很想告訴妳我不會,但我很害怕,真的。」她停下動作,轉身看著我說。

「這次,換我給妳力量。不要輕易放棄,好嗎?」我緊緊握住她的手,想讓她感受到我的堅定。

她輕輕的點了點頭,主動伸出手來抱住我。

「妳變了。」她靠在我的肩上說。

「哪裡變了?」我問。

「應該說,我們都變了。」她看著我說。

「五年,可以讓堅強的人迷惘;讓倔強的人妥協……」我像是喃喃自語的說。

「妳是因為我才生病的,對不對?」她輕聲問。

「也許吧,誰也說不準。」我沒有正面回答她。

之後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感覺彼此的陪伴。在相隔五年之後,熟悉的感覺中夾雜著陌生,一切似乎不像當年那樣的純粹。

曾經空白的關係,要怎麼去填補?現在的她,對於我們的感情,是否依然如她信裡所說得那樣篤定?現在的我,對於她的信任和安全感,是否如同當年那樣的單純真實?我們都不知道。

緊實真切的擁抱,中間彷彿相隔了一層紗,抱住的人,既真實又模糊。

我們就這樣擁抱著,直到門鈴響起。

當所有食物備齊,可以開飯時,已經是晚上八點了。

「實在有夠久沒吃到媽咪煮的飯了。」Philip在老師面前,不折不扣就是個長不大的小孩。以往照顧我時的成熟穩重,早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不過我可以理解,因為在老師的面前,我也有想當小孩的衝動。

只是現在不同了,現在的我,必須學會成為她的依靠。就像她始終是我的支柱一樣。

我不禁開始思考,是因為她的離開,所以讓我徹底認清了「長大獨立」的必要性,還是,時間真的就是沖刷著生命的長河,無情的沖塑著在之中的每一個人,就像那種「想生存,就必須變強」的環境,逼著我不得不成為我「必須」成為的那種人。

「妳又在想什麼?」老師的手又在我眼前晃了。

「喔,沒什麼。」我心虛的說,連忙扒了兩口飯。

「她在美國也常常這樣發呆嗎?」老師看著Philip問。

「是啊,常常一個人默默的看著遠方,不知道想什麼。應該是想她愛的那個人吧。」他這次的回答顯得小心翼翼。

「喔?那現在也在想心上人喔?」她故意這樣問我。

「唉呀,不要糗我啦,吃飯行不行?」我求饒。

的確,Philip說得很對,在美國,看似不起眼的小事,都可以輕而易舉的牽動我對她的想念。而當她真的出現在我眼前時,我的心情,又是另一種的錯綜複雜。

「別吃魚,不夠新鮮。」Philip看著我伸向清蒸魚的筷子說。

「喔好。」我點頭。

自從我的身體變差之後,對於海鮮的腥味變得莫名的敏感,只要一點點不新鮮的腥味,都會讓我的胃翻滾絞痛。這點,他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不能吃魚啊?」老師用訝異的口氣問。

Philip把我對魚的挑剔,仔細的說給老師聽。

「所以,只要是她能吃的魚,就是最新鮮的魚囉?」老師聽完後問,看著我的眼神裡有抱歉。

我們三個都笑了。但其實,三個人心裡都不輕鬆吧。

「媽咪,老爸跟我說妳有心上人了?是真的嗎?」Philip突如其來的問了這麼一句。

我們同時被嚇到。

「他什麼時候跟你說的?」老師笑著問,依舊的處變不驚。

「妳上次到舊金山找我們,他送妳回飯店之後回家跟我說的。」他們兩個開始了陌生的話題。

「原來她這些年曾經來過美國。」我在心裡想著,但對於他們之間的對話,我只是靜靜的聽著,默默的記下。

「嗯……」老師咬著筷子思考的樣子好迷人。

「所以是真的嗎?」他帶著一些些的激動問。

「是吧。」她猶豫了一下,點頭承認了。

「那那那,老爸怎麼辦?」他著急著問。

「你在我面前問這個,不好吧?怎麼在外人面前……」我忍不住插話了。我懂那種,秘密在沒有經過同意之下被攤開來討論的感覺。

「沒關係的,我不介意。」她看著我說。

「喔,對不起……」他用充滿歉意的眼神看著老師。

「好啦,沒關係啦。不過,我想,我跟你爸,現在這樣最好吧。」她說。

「為什麼?妳不知道爸爸跟Tina分手之後,一直在等妳願意原諒他,重新接納他嗎?」Philip問她。

她笑著搖搖頭。

「我已經原諒他了,在我說要離婚的那一刻,我也很清楚,我對他的感情,就像是家人般……」她看著Philip說。

「但是他不是一直住在妳心裡嗎?」Philip問,他真的是個天真的小孩。

「Phil,我從來沒有說過住在我心裡的人是他,一直以來,住在我心裡的人都不是他。」她握著Philip的手說。

「怎麼會……」Philip不可置信的看著她。

「女人,是有很多秘密的,小騛弟弟。你果然是個天真的小孩啊。」我故意糗他。

「天啊,這對我來說太晴天霹靂了!」他好像真的無法接受。

「你呀,太嫩了啦。女人的秘密,大概是你一輩子都挖不完的。不過你也很厲害了啦,你已經學會跟秘密共存了。」我說,我知道他懂我在說什麼。

「唉,這……這真的是……我看我今天睡不著了。」他彷彿受到不小的刺激。

「沒關係,反正你自己在這,也吵不到我,睡不著就看電視吧。」老師絲毫沒有同情的意味。

「他自己住這?那老師?」我看著她,明知故問的想確定。

「我住在另一個房子,我的房子都只有一個房間,兩個人住實在不太方便,畢竟我太習慣一個人了。」她笑著說,那是帶有暗示的笑容。

「等等等等等,妳們兩個不要忽視我自己就聊開了,我的問題還沒問完耶。」他不滿的抗議。

「妳要問我,心上人是誰嗎?」老帶著笑看他。

「是啊,不然咧?」他倒也一點不拐彎抹角。

「心上人啊……」她看著天花板,沒有把句子完成。

我感覺到自己心跳的速度,無法猜想出她會怎麼回應這個問題。她會說出什麼?我知道現在的情況她不可能說出真相,但卻也不願意去想她會否認。

那幾秒鐘,彷彿長的像幾小時。

最後,她終於嘆了口氣,說了一個令我們兩個同時吃驚的答案。

「我喜歡上了一個女生,在跟你爸分開十年以後。」她看著Philip說。

我訝異她的坦白,對於自己喜歡女生這件事,此時此刻的她,眼裡有著一種,勇敢的坦然。

Philip瞪大了眼看著她。

「嚇到了,是嗎?」老師輕笑著問。問我們兩個。

我和Philip呆呆的點頭。

又是一種五味雜陳的感覺。

之後,沒有一個人說話。

「媽咪,妳愛過老爸嗎?」Philip打破沈默,看著老師的眼中,寫著受傷的痛。

「這是一個離婚十年來我一直都在問自己的問題。」她沒有逃避的望向Philip。

我突然覺得,這是個我不適合繼續留下的場合。

他們之間的張力,是令人窒息的沈重。

「我想,我先回去好了。」我邊站起來邊說。

「好。」

「不用。」

他們兩個同時說出了相反的答案。

她要我離開;他要我留下。

「Philip, 這應該是你們之間的家務事,別再孩子氣了,好好解決吧。」我看著他說。

然後離開了這裡。

在我等電梯的時候,老師突然開門朝我走來。

「晚上回我們的家。」她邊說邊塞了遙控器給我。

我想她昨天應該有回去,也應該有發現被我弄亂的床。

「我知道了。」我點點頭,進了電梯離開。

我沒有料到今天會發生這種事,原本只是很開心快樂的重逢,卻因為命運的捉弄讓一切複雜了起來。

不,其實那可以很單純的。所謂的「快刀斬亂麻」,就是為了處理這種情況而出現的吧。只是,很多時候,不是情況複雜,而是我們缺乏單純化的勇氣。

她說害怕時帶有恐懼的眼神,深深的印在我腦中。

我承認我被影響了,我害怕她再一次鬆手放棄,再一次選擇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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