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

當我正在思索著是否該洗澡出門時，她先打來了。

「寶貝，妳在哪？」她問我，聽起來心情還不錯。

「我還在小傑家，剛送他和藍歆出門，我洗個澡就出門找妳吧。」我說。

「我去找妳吧，我在家都洗好澡了。」她語帶抱怨的說。

「喔好啦。」我跟她講了小傑家的位址，她叫我趕快去洗澡之後，就出門了。

我洗好澡沒多久，門鈴就響了。

一開門，就是她大大的擁抱。

「妳好香。」她身上的香味讓我不禁把她緊緊摟在懷裡。

「洗過澡了嘛。」她說，我們進了門。

「晚上還好嗎？」我先問她。

「還不錯，他有跟我道歉了，然後也說妳很厲害，針針見血的指出了他沒想過的事。」我們坐在沙發上說著。

「喔，我跟他講話的時候，還滿不留情的。」我老實說。

「謝謝妳的不留情，讓我處理起來順利多了。」她靠在我的肩上說。

「所以，算是解決了？」我問。

「他還是很想見妳。」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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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頭。

「但是……我不知道是否該讓你們見面……」她看著我說。

我疑惑的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每次聽他談起妳，就可以知道他真的很喜歡妳……我不知道如果他知道跟我在一起的人是妳，他會有什麼反應？會不會又是另一個打擊……」她伸手輕撫著我的臉說。

「打擊一定會的，但是……這也是必要的吧。難道妳想瞞他瞞一輩子？這不可能的。」我說，有一點點的不開心。

「我知道不可能瞞他一輩子，但我現在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她也很為難。

「先等他想好他為什麼想見我的原因再說吧。」我下了結論，決定這個話題結束。

「我想，我還是不夠勇敢，我應該要牽著妳的手，站在他面前宣示我們的愛情，可我卻沒有那樣的勇氣，我忍不下心再傷他一次……」她繼續說。

「好了，先別想了。」我說完，吻住她的唇，把她想講的話和思緒一併打斷。

「我還沒說完……」她抗議著。

「那不要說了……」我用她早上耍賴的方式阻止她。

「喂……」她抗議著。

我不理會她的抗議，手滑入了她的衣服，解開了內衣的扣子。

「不要啦，這裡是客廳……」她輕輕搥著我的肩膀。

「他們兩個值夜班不會回來。」我依舊不理會她的制止，用手覆上她的胸。

「乖啦，回房間好不好……」換她哄著我。

我抱著她站起來，我們邊接吻邊走回房間。

關上門，我躺在床上看著她。

「怎麼了？不繼續？」她邊說邊脫掉衣服，躺了過來。

「剛剛就有人不要啊。」我把她抱到懷裡，故意抱怨著。

「小心眼……」她迎上來吻了我，熱情，但卻沒有慾望。

她翻身趴到我身上，皺著眉頭脫下了我的衣服，我們裸著上半身相對。

「我好喜歡這樣親近妳，沒有距離的跟妳在一起。」她趴在我身上說。

「告訴我，妳的故事。」我摟著她，抓起一旁的被子蓋住兩個人。

「我問妳，妳相信輪迴嗎？」過了一下，她才開口。

「妳是說，那種上輩子下輩子的東西嗎？」我問。

她點點頭。

「我想我是不相信的吧。」我說。

「我本來也是不相信的，但剛認識妳的時候，有那麼一陣子，我幾乎是要相信了……」她稍微撐起身子，看著我的眼說。

我靜靜的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我和她，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彼此的爸媽可以算是世交，從我有記憶的時候開始，我們就是好朋友了。我們的個性一靜一動，她靜我動，我總愛拉著她到處跑，她靜靜的被我拉著跑，她可以一整個下午坐在草地上看天空，我玩到無聊了，躺在她旁邊睡著了，醒來時發現她仍然看著天空。我問她在看什麼，她說她覺得天空很漂亮，一直看都不會無聊。她的身上總有一種憂鬱的氣質，也許是因為她爸媽總忙碌於工作，她常常自己一個人的緣故吧。也因為她爸媽忙碌，所以我家就成了她第二個家。她爸媽要出門工作時，都會把她寄放到我家，等他們忙完再接她回去。我媽覺得這樣也好，我跟哥哥姊姊差了十多歲，有個玩伴也不錯，就這樣，我們大概可以算是比親姊妹還親的兒時玩伴吧。」她開始說關於她和她的故事，我靜靜的聽著。

「總之，我們就這樣形影不離的一起上了國小，而且還很lucky的當了六年同班同學，然後也一起上了國中。不過上國中就沒這麼好運了，我們被分在不同班，可是因為家住得近，所以天天都還是一起上下學，只是在學校各自有各自的朋友。或許應該說，我有了一群朋友，但她，始終是一個人。不能說她的人緣不好，其實她的人緣很好，因為她長得很秀氣，用現代的話說，應該可以用冰山美人來形容吧。雖然她不愛說話，總是靜靜的看書，畫畫，但只要有同學找她幫忙，她一定不會拒絕；如果有人找她訴苦，她也都是靜靜的聽著，然後守口如瓶的為每個人保留秘密，我常常都說她是秘密銀行。她有很多朋友，但都是淡如水的好朋友，沒有幾個人真正瞭解她，現在想想，其實我也不曾真正懂她吧。」她的臉上，始終是那個迷濛。

「唯一的一次，她向我透露了別人的秘密。那是關於她們班的一個男生，一個喜歡我的男生。那是第一次有男生喜歡我，well，也許不是第一次，但是我第一次知道有男生喜歡我。我記得她告訴我的時候，臉上有一種我從來沒見過的表情，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她難過的表情。」她看著我，彷彿在看著另一個人，是她嗎？

「不久之後，那個男生跟我告白了，我沒有馬上答應，只是收下他的粉紅色的情書，笑笑的跟他說我要想想看。那天放學，她卻沒有等我，自己回家了。我在校門口等了好久，等不到她，我只好自己回家。我不知道她怎麼了，但是我忘不了那種失落，那種像是被遺棄的失落。我回到家時，卻看到她在家門口等我。看到我出現，她卻掉頭就走，我追上去拉住她，卻發現從小到大幾乎沒有哭過的她，臉上有兩行眼淚爬過的痕跡。」她不由自主的伸手覆上了我的臉。

「我嚇到了，拉著她回到家，我怎麼問她就是不肯說，我後來急了，威脅她說如果她不告訴我，我就要跟她切八段，但在我話才剛說完，我的嘴就被她封住了。那是她第一次吻我。只有短短的幾秒，之後她看著我，跟我說她喜歡我，那是我第一次，在她憂鬱的眼睛裡看到溫柔。那時的我，對於同性之間的感情一無所知，加上她突如其來的吻，我嚇傻了，愣愣的看著她，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平常聰明的她，卻以為我拒絕她，難過的默默拿起書包，回家去了。」她笑著說，吻了我的臉頰一下。

「結果呢？」我問。

「結果啊，等我回過神時，換我跑去她家，她一看到我，又哭了。我像哄小孩般的哄著她，告訴她我沒有拒絕她，只是我嚇到了，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回應。然後我們就這樣在一起了，那是我們國一下學期的事。」她說到這裡，笑得好溫暖。

「妳們爸媽都不知道？」我又問。

「當然不知道啊，反正我們從小就很要好，女生總是可以用友情偷渡愛情，加上我們又都很女生，所以一切都很安全。不過也或許是我們自以為的安全吧。」她笑著說。

「那後來呢？」我看著她。

「後來，我們就這樣一直在一起啊，不過都很單純的牽牽手，親親抱抱而已，我們那時候真的是很純情呢！」她故意說。

「所以妳是在說我太色嗎？」我挑眉問她。

「妳說呢？」她反問我。

「我不知道，所以才問妳啊。」我又把問題丟給她。

「好啦，不鬧了。」她說。

我繼續把她抱緊。

「那時候剛有汽車雜誌，有天我們一起逛書店的時候，她被封面的那臺Porsche吸引了，二話不說的買了那本，全英文的汽車雜誌。她為了看懂那裡面的內容，廢寢忘食的查著字典，就此愛上英文，我還記得她如數家珍的告訴我那本雜誌裡面每一輛車的性能、馬力、引擎等等，我那時候覺得她好棒好厲害，那麼難的英文她都會，也是在那時候，她跟我說她長大要買一臺Porsche，然後要當英文老師，這樣可以讓更多的人看懂英文雜誌，我還跟她說那樣好怪，她說如果我們兩個一起從Porsche上下來，一定很搶眼……那時候的我們，天真傻得可愛。」她說著，我想像那畫面，就跟我第一次看到她開Porsche一樣吧。

「所以，這就是妳開Porsche，當英文老師的原因？」我心疼的問她。

「對。因為她走了，所以我無法控制的拼命完成著她的夢想。」她看著我的眼裡，有著深深的憂鬱。

「最後發生了什麼事？」我終究還是問了這個問題。

「最後，在我們要升高中那個暑假，我們很努力的都考上了第一志願，隔天她跟她爸媽一起去英國玩，我還記得前一天晚上，她在我家待到好晚，我們不停的接吻，探索著彼此的身體，不過最後還是什麼都沒發生，然後隔天，她和家人一起上了飛機，但飛機沒有到英國，也沒有回臺灣……就這樣，我永遠失去了她……」她摟著我，把頭埋在我的頸窩，語帶沈痛的把剩下的故事說完。

我想，她失去她的那種痛，是我永遠無法瞭解的，那是比任何死亡都還要徹底的失去，沒有留下一丁點痕跡的失去。

我抱著她的手，不自覺的收得更緊了。

「所以這次，我無法再失去妳，對我而言，失去的痛，是無法言喻的，我不認為我還能再用一個二十年來想妳，也不認為還會有第三個能走進我心裡的人出現，我無法承受失去妳的痛……」她噙著淚，看著我說。

「那五年前，為什麼做那個決定？是因為我做錯了什麼嗎？還是因為那次的爭吵？」我必須承認，我仍然很在意這點。

或許對我而言，我還找不到可以諒解那個決定的理由。

「妳沒有做錯什麼……妳怨我，對嗎？」她皺眉，手指撥開了落在我額上的髮。

「我說不出那種感覺……在妳剛消失的幾天，我覺得我的世界要毀滅了。我不敢相信，也不願意去面對妳丟下我這件事，我一直告訴自己，妳是騙我的，妳過幾天就會出現了，因為妳曾經答應過，不會丟下我一個人……」我說這些的時候，眼神失焦的看著天花板。

「對不起，我食言了。」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說。

「為什麼，妳可以那麼狠心的頭也不回？」我轉頭看著她問。

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和我對望。

「告訴我，當時的妳、現在的妳，在想什麼。我回來之後，發現自己變得不瞭解妳，對妳感到陌生，這種感覺，讓我很不安。」我握緊了她的手。

「妳知道，十六歲真的是個很恐怖的距離。」她說，停了一下，我等著她繼續說。

「我害怕有天，我真的會比妳先走，注定要丟下妳一個人……」她說著我聽了差點昏倒的理由。

「所以妳乾脆就自己先丟下我跑掉？妳到底在想什麼啊？」我的音量不知不覺的提高了許多。

「妳不要生氣，讓我說完。」她對於我的怒氣，依舊平靜。

「我說過，愛情會讓人失去理智。到了一個極致，會矇住自己的眼睛，以致於看不到對方的心，用絕對自我的想法，自私的去做自己認為是對，是好的事。因為我怕，所以我不願去面對妳那時單純熾烈的情感，想說當我消失久了，妳習慣了沒有我的生活，就會遇到另一個更好、可以照顧妳更久的人……我知道妳會覺得這一點都沒道理，現在想想，我也覺得很荒謬，但是真的，在妳再次出現以前，雖然很多不捨，很多心痛，我一直覺得，妳會找到更適合妳、可以陪妳更久的人……對不起。」她說這些話時，眼裡複雜的情緒，讓我頓時不知該怎麼回應。

最後，我選擇了緊緊抱住她。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說著，竟哭了起來。

再一次的，我感受到她的徬徨無助，以及對於我的，恐懼。

如同做錯事害怕被處罰的小孩般，她的淚水，流過我的肩膀，濕了枕頭。我很想說些什麼安慰她，但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我還需要時間，讓那種「被丟棄」的感覺過去。

「妳會原諒我嗎？」她用濃濃的鼻音問。

「我當然原諒妳，只是我也必須告訴妳，現在的我，很不安……」我誠實的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因為怕我會再一次丟下妳？」她吻著我的下巴問。

我點頭。

「我保證不會，可以再相信我一次嗎？」她的眼裡，有前所未有的認真。

「我會，但妳要給我一段時間，消除我的不安全感。」我同樣認真。

「我絕對不會再丟下妳一個人，I promise.」她把我的頭靠在她懷裡，吻著我的額。

她緊緊抱著我，緊到我都痛了。我感覺到她全身顫抖。

「妳在害怕？」我擡頭，竟看到她的眼淚。

她沒有回答，卻轉身背對我。

我從她身後抱住她，吻著她的髮，等她平靜下來。

「告訴我，妳在怕什麼。」等她的啜泣聲漸漸停止後，我輕聲的說。

「其實，我一點都不堅強，一點都沒有妳想的堅強。」她說完之後才轉身看我。

「那就告訴我，妳的不堅強，現在妳已經沒有必要一個人堅強了，妳有我。」我拭去她臉上未乾的淚。

「我從第一眼見到妳，就忘不了妳。也許一開始是因為對泠的思念，妳有著跟她幾乎一模一樣的容顏，甚至連小動作、沈思的樣子、專注的眼神都好像，連背影都是。我無法控制自己在上課時不去看妳，不去注意妳。我以為，泠回來了。」她看著我說，口中的「泠」應該就是她的初戀情人。

「這就是為什麼妳一直說我是很特別的學生？」我問她，她點點頭，抱住了我。

「我承認，起初我在妳身上瘋狂的找著泠的影子，想接近妳，有更多時間、更多機會跟妳相處。甚至連妳畢業英文檢定的事，都是我主動去關心的。」她說，我確實嚇到。

「真的假的？那學校沒有懷疑妳的動機嗎？」我帶著消遣說。

「我當然連其他大四生都查了啊，我最好有那麼笨喔。」她白了我一眼之後又繼續說。

「是因為我的心，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硬生生的被奪走了一塊。在往後的二十年中，我也未曾正視這件事，所以妳的出現，才造成這麼大的震撼吧。」她自己得出了結論。

「漸漸的，我發現妳和泠不一樣，其實妳們差很多，相像的，除了容貌和動作，大概就只有都超齡的早熟。雖然妳們兩個都是憂鬱的，但是她的憂鬱、她的世界裡，只有她自己，她的憂鬱是冷的，是需要我去溫暖的；但妳不同，妳的憂鬱、妳的世界裡，全是妳的家人，妳愛他們勝過自己，妳的憂鬱是溫暖的，我想擁抱那樣的憂鬱，甚至想成為妳憂鬱的一部份。當我發現這點之後，我立刻意識到，即便妳和泠有極大的差異，我仍然無法不注意妳，甚至，讓我更想接近妳。想照顧妳、想認識妳、想自私的把妳據為己有。因為我發現，那樣的妳，比她還要吸引人，還要迷人。也是在那時候，我開始注意到妳喜歡我。其實那時我很開心，真的。但隨即，我意識到妳是學生，也意識到這樣的感情是不該存在的……可我真的無法要自己不對妳好，或者疏遠妳。當時我想，我們就這樣好了，我對妳好，就當像是姊姊或媽媽那樣吧，久了之後，等妳慢慢長大，遇到其他人，妳就會漸漸忘記我了。是的，我想用親情偷渡愛情。」她像是說故事般的說著。

「所以這也是當我第一次告白時，妳拒絕我的原因？」我挑眉問。

「對。那時候，我真的只想用這樣的方式愛妳，看妳尋找幸福。所以即便我失控的吻了妳，感覺到了被電到的震撼，我還是強迫自己理智的拒絕了妳。」她說，吻了我的頸子一下。

「其實妳很強勢，妳知道嗎？」我笑著說，知道她懂。

「強勢有什麼用？最後還不是有人用殺手鐗？」她反擊。

「我那時候是豁出去耶！」我無辜的說。

「我知道啊。我知道妳說那些話時的認真，所以知道如果我再不答應妳，我真的就會失去妳……因為不想就這樣讓妳從我的生命裡消失，我只好把那些不安和恐懼全都丟到腦後，先把妳抓緊。但那些情緒，始終都在。」她說著，眼睛垂了下去。

「對不起，以前的我太幼稚，從不知道妳有這些情緒，只是一昧在妳的愛裡耍賴，享受被妳寵壞的幸福。我以為是我任性的抓住了妳，但其實是妳回頭牽住了我。」我心疼的說。

「所以當我看到妳在美國的優秀時，那樣的不安和恐懼又出現了。即便那時我們已經不是師生關係，但在年齡和現實眼光的壓力下，我又選擇了逃跑……謝謝妳，就算我逃了五年，丟下妳五年，妳還是追了上來。」她把頭埋在我的頸窩。

「因為，妳欠我太多解釋。還有，因為我忘不了妳。更重要的是，我還愛妳，我不想這樣就放棄。至少，要拼了命的試過。」我吻著她的臉頰。

「可不可以答應我，不要讓我失去妳，我真的，無法再次承受失去。」她的眼睛又紅了。

「妳不會失去我，I promise.」我吻住她。

我們就這樣相擁著，直到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