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中秋宴
◎中秋宮宴,季世子面紅喘籲地躲入了郁棠的寝殿◎
鼓樂喧天, 中秋賞宴正式開始。
郁璟儀到的晚,入席之時,席間衆人已經飲過了第一輪酒水。她甫一落座, 下意識便想同左側位置的郁棠說話,半邊身子都偏過去了才發現那處坐席空空如也,桌上的酒水餐食擺放依舊,一副無人動過的樣子。
郁璟儀一愣, 轉頭問身後的青竹道:“阿棠呢?”
青竹躬身退了出去, 不多時又疾步返了回來, “奴婢去問過了,栗桃說公主一炷香前突感身子不适, 故而今日這宴會便不來了。”
“身子不适?”郁璟儀颦起眉頭,“我去看看她。”
說罷起身離了席, 沿着宴園西側的小道一路向裏行了去。
今夜宮裏置酒高會,小徑之中具是端着長盤快步來往的內侍, 郁璟儀踏上游廊,餘光卻在一衆步履匆匆的宮人裏意外瞥見了兩名賊頭鼠腦的小太監。
那二人站在廊頭,鬼鬼祟祟形色倉皇,正一左一右架着個身量高大的靛藍身影。被架着的那個足下虛軟,頭顱低垂,瞧上去意識盡失,似是喝得爛醉。
三人磕磕撞撞地轉過陰暗的廊角,光線漸明, 徐徐顯出面容來,郁璟儀定睛去瞧, 随即便詫異地瞪大了雙眼。
被架着的那人竟是季路元!
這回廊只能通往內廷低階嫔妃們的殿宇, 郁璟儀一個激靈, 突然就想起了前幾日她欲要找郁肅璋理論讨公道,卻陰差陽錯在柳庭苑外偷聽到的訊息。
郁肅璋不滿病愈的季世子逃過一劫,江祿海便主動獻上了個計策,他道:“殿下寬心,過幾日便是中秋賞宴,屆時奴才定會叫世子在這宴會之上身敗名裂。”
郁璟儀當時還不知就裏,今日一看,怕不是江祿海趁機給季路元下了藥,再派人将他送到後宮某個妃嫔的寝殿去,好借機治季世子一個私通後妃的罪名。
遠處的三人又走近了些,季路元的面容也随之變得清晰。
果然,他眸光渙散,露出的脖頸連着臉頰具是一片反常的潮.紅,額角發間濕汗涔涔,瞧着不像醉酒,反倒更像是飲了某些催|情助|興的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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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便是數十級向下的階梯,兩個小太監本就身形矮小,架着季路元走了這樣遠的一段路,早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此時此刻,走在右邊的那個才擡腿邁出一步,腳下就倏地一個踏空,左邊的那個急忙伸手去拉,卻被季路元不經意地随手一揮,身子一歪,也跟着前邊的一起滾了下去。
咕嚕嚕——
二人頓時雙雙撞在了階下的圓柱上,眼睛一翻便暈了過去,季路元則趁此機會後退兩步,向着另一個方向疾步奔了去。
郁璟儀皺了皺眉,若她沒有記錯,那是通往鳥雀籠的方向。
——郁棠的栖雀閣恰巧也在那處。
“公主。”
青竹上前一步,“咱們要出手幫季世子一把嗎?”
她皺了皺眉,語氣有些遲疑,“可奴婢瞧着世子方才走的那兩步,該是無甚大礙才對。”
郁璟儀一時未答,神色不明地轉了轉手上的镯子。
郁肅琰方今已經奉旨西行,儲君之位八成會落在郁肅璋的手裏,屆期他若真的獲封太子,那郁棠……
“不急。”
郁璟儀調整神色,腳下步伐再起,卻是搭着青竹的手臂往回走。
“再過三刻,”
她頓了頓,難得認真地回想了一下季世子的身姿體魄,并據此結合教習嬷嬷的話,推算了一下他的禀賦質素。
“不,再過半個時辰吧,到時候你帶上幾個中正些的女官,一起過去尋他。”
“奴婢明白了。”青竹颔首,“奴婢會帶着張嬷嬷和林教習一起趕去鳥雀籠的。”
“誰告訴你要去鳥雀籠了?”郁璟儀挑了挑眉,“屆時直接去栖雀閣找人吧。”
飲宴愈酣,遠離東西六宮的栖雀閣卻早早地沉入了一片晦暗的靜谧。
正殿的銅燭芯子全都熄了,唯有偏殿還留有兩盞微弱的燭火,熒熒光點如同引路明燈,郁棠散發沐浴,換了一身柔軟的寝衣,輕輕推開了寝屋厚重的大門。
她半刻前才飲了一整壺甜酒,神思已經有些不甚清醒,眼下醉意上頭,瑩白的面頰應時便泛起了一層淡淡的粉,眸底水波盈盈,顧盼流轉間桃羞杏讓,整個人瞧上去比她發間別着的那支盛放海.棠還要再嬌上三分。
寂寂無人的寝屋內是一片昏而淺亮的安然光景,皎潔的月光沿着半敞的門欄緩緩地淌進來,郁棠赤着雙足,披着一身濕.漉漉的潮氣,踏着如水的月色一路款款向內。
她踉踉跄跄地繞過一架半人高的山水屏風,而後便不期然地與窗邊角落裏的季路元對上了視線。
季世子衣襟散亂,前額的發絲也被汗水浸濕了些,薄薄的一層晶亮鍍在他的眉眼間,将平日裏那些假模假式的溫和與清貴都一并洗去了大半。
他的面上沒有半點被人發現後的驚慌,就這麽理直氣壯地沉沉凝視着她,烏漆漆的眼瞳裏是她看不懂的複雜與幽邃,眸光熠熠灼灼,黑亮得令人心悸。
郁棠被他如此盯着,呼吸莫名一緊,只覺腳下冰涼的月色都驀然變得有些滾燙。
“我……”
她突然生了些退卻的心思,本能向後挪動兩步,動作間裙帶翩翩而舞,像是雨林間撲爍振翅的輕盈粉蝶。
季路元卻不許她逃,他探出手去,如同叢林裏覓食的兇猛的獸,明明亮出了尖銳的獠牙,卻又小心翼翼地只叼住了那蝴蝶的一只翅膀。
繼而款款一拉,就這麽将水涔涔的一團柔軟抱了個滿懷。
“跑什麽?”
他支起一條腿,拉着郁棠靠坐在自己的腿.彎間,一面款款順着她的脊背,一面微垂下頸,用低而喑啞的氣聲問她,
“怎麽看見我了還要跑?”
郁棠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像是被他呼出的熱氣燙傷了側頸。這樣的季路元太過陌生,她下意識有些害怕,于是只能将嘴巴緊緊地抿起來,賭氣似的不理人。
但她到底是個好脾氣的軟性子,加之對季世子過于信任,沒一會兒便自顧自地解了氣,傻乎乎地擡臉笑了笑,循着少時的習慣慢吞吞地動了起來。
郁棠偏了偏頭,尖尖的下巴抵上季路元的頸窩,撒嬌一般徐徐地蹭了蹭,手腳盡可能地蜷縮起來,放松又乖巧地窩進他懷裏。
右手摸索着握住他一縷頭發,愈漸混沌的視線越過他的頭頂,透過半阖的欄窗,遙遙望向了天邊明亮的圓月亮。
記憶中也有這樣漂亮的圓月亮,也有身前這熟悉又令人心安的溫度,甜酒帶來的醉意變得愈發濃烈,郁棠遲緩地眨了眨眸子,吃力地揚起頭來,在極近的距離裏去看季路元的眼。
“季,昱安?”
她伸手捧住他的臉,咕咕喃喃地小聲喊着他的名字,軟哝的語調一股腦灌進耳朵裏,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也變得細膩而纏.綿。
“季昱安……”
揚起的脖頸不過瞬間又撐不住似的垂了下去,柔軟的紅|唇順勢擦過季世子凸|起的喉|結,最終落在他頸側暖熱的凹陷裏。
“季昱安。”
“嗯。”
季路元笑了笑,輕聲應着她,
“是我。”
郁棠于是笑的愈加燦爛,她晃了晃腦袋,發.熱的眉心抵上季路元的額頭,神志不清地悶聲道:
“你怎麽回來了?”
她該是想起了二人數年前離別時的對話,蔥白的五指從他身側環過去,窸窸窣窣地摸索他的後背,眉眼開懷,半真半假地問他,
“你,你比我更快長出翅膀了嗎?”
她與他視線交織,語氣認真又歡欣,
“你終于要載着我飛出宮去了嗎?”
“……嗯。”
季路元窒了窒,心肝脾肺終于在這一刻被她胡裏胡塗的醉話戳弄得徹底爛成一片。
郁棠沒有忘記過他的諾言,她嘴上不說,心裏卻一直都在偷偷期盼着,默默地等着他回來。
可他又做了什麽呢?
她前世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在了雪地裏,他居然還在半個月前問她喜不喜歡下雪天。
“已經長出來了。”
季路元張了張口,緩了好一會兒才嗓音沙啞地回答她。
“只是我太笨太蠢了,翅膀長的有些慢,回來接你的日子也有些晚,阿棠是不是等得着急了?”
郁棠‘唔’了一聲,搖搖頭又點點頭,停頓半晌,還是緩慢又堅定地搖了搖頭。
鬓邊的海.棠花伴着她的動作掉下來,款款落在了季路元的掌心裏,季世子取下一片花瓣貼在她唇邊,隔着那片絨絨的馨香,情難自抑地深深吻了吻郁棠的唇角。
觸感軟而溫熱,并非是寧州城漫天大雪中的僵硬冰涼。
這一世他終究是趕上了。
他擡手撫上郁棠的後腦,幾乎要将她整個人都按進自己的胸膛裏,失而複得的喜悅合着郁棠身上淡淡的酒氣一波連着一波地沖刷着他的理智,季路元閉了閉眼,艱難地壓下了身.體裏肆意流竄的熱意。
身份不對,場合也不對,且時候也差不多了。
他複又睜開眼來,眸底的暗色已經全然褪了去,手臂探過郁棠的腿彎将人囫囵抱起,穩穩放上了裏側的卧榻。
撩了袖子握住郁棠的手臂,季路元二指并攏,收斂着力道在那雪色的小臂上按下了幾個殷紅的印子,繼而又取來妝臺上的簪子劃破自己的手指,滴了些血碾開在卧榻的軟錦上。
緊接着,他脫衣上榻,将蜷成一團的郁棠牢牢摟進懷裏,最後圈起二指放入口中,輕而促急地打了個小小的哨子。
哨聲短而清亮,隐秘地劃破了天邊的夜色。
不多時,栖雀閣外突然生了響動,澤蘭提着個小燈籠,大呼小叫地從後殿裏跑了出來。
“來人啊,快來人啊——”
她頂着一臉顯而易見的驚慌揚聲疾呼,
“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我怎麽覺着有人闖進咱們宮裏來了呢?公主呢?快去瞧瞧公主啊!”
如同投石入水潭,吵嚷的動靜從栖雀閣始起,化作漣漪一圈圈向外擴散開來……
同時并舉地,中秋宴上悠閑飲酒的郁璟儀動作一頓,“大皇兄的手腳這麽快?咱們的人還沒過去呢。”
她觑了一眼湊在辛氏耳邊悄聲報信的小宮女,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麽,手指微勾,将青竹叫到眼前來。
“青竹,從咱們在回廊裏發現季路元到現在,過去多久了?”
青竹垂首算了算,“回公主,堪堪過去二刻。”
啧……
才二刻……
郁璟儀放下酒盞抱憾啧聲,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
這二刻裏甚至還包含着季路元從回廊走到栖雀閣,以及消息從後宮傳到中秋宴席上所費的功夫。
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默默在心底感慨道:阿棠啊阿棠,你可一定要盼着我來日得掌大權,這才好往你府中送上十個八個公子武夫供你取樂解悶。
面上倒是強掩興奮地提裙起了身,搭着青竹的手臂,跟在辛氏的身後快步走了出去。
有外男私自潛入後宮的消息是尚膳監的小寧子遞進來的,這尚無定論的宮闱秘辛無論如何都不甚光彩,中秋宴席上又有不少朝臣國戚,永安帝遂派了郁肅璋與辛氏同行,一道先行去往後宮查驗真假。
此時此刻,江祿海正小跑着在前頭開路,他穿過回廊,下意識便想往右邊走。
身後的郁璟儀慢悠悠地開口喊住他,“江公公這是要往哪裏去啊?”
郁璟儀輕聲哼笑,語氣不鹹不淡,“步履方向如此明晰,不知道的還以為江公公已經提前算出這事了呢。”
江祿海腳下一停,讪着笑臉轉過身來,“韶合公主這話可就是折煞奴才了,占星算卦那是司天監各位大人的本領,奴才哪有那種本事啊,更何況……”
“行了。”
郁肅璋打斷他,涼涼睥了郁璟儀一眼,“廢什麽話,還不快走?”
“等等。”
郁璟儀又喊了停,針鋒相對一般迎上了郁肅璋的視線,“外男私入後宮這事絕然馬虎不得,理應挨個排查住着女眷的殿宇,咱們既然都走到這兒了,不妨就從鳥雀籠的宮婢後殿開始查起。”
郁肅璋冷笑一聲,“宮婢的屋子也需浪費功夫去查?”
郁璟儀笑得比他更冷,“宮婢也是女子,也住在後宮,被人占了便宜也要讨個公道,怎麽就不需查?”
二人一時僵持不下,行進的隊伍也就此停了下來,步辇上的辛氏垂首斂了斂右臂織金的绛紅廣袖,“聽璟儀的吧,往西邊走。”
一行人遂轉了個方向,第一個去往了最西邊的鳥雀籠。
查無所獲後繼續前行,卻是沒走幾步,就在幽長的中庭角落裏發現了一枚精致的靛藍香包。
香包做工精細,一看便是世家子弟才會佩戴的玩意兒,且看那香包掉落的位置,前方便是毗鄰鳥雀籠的栖雀閣。
——郁肅璋皺了皺眉,緩緩直起了懶散倚靠的身體。
他連步辇都不乘了,僅只神色不善地轉着手上的玉扳指,一臉陰沉地越過辛氏,打頭進入了栖雀閣。
待看清寝殿之外澤蘭驚慌失措的身影時,郁肅璋瞳孔一縮,森冷眸子裏強掩的殺意終于在這一刻藏無可藏地溢了出來。
燈火通明的正殿中央跪了一地的奴才丫頭,偏殿的寝屋裏卻是暗香浮動暮暮藹藹,将熄未熄的燭火搖曳晃蕩,輕紗幔幔,為一室冥冥的昏暗憑白增添了幾分濃稠缱绻的暧|昧。
坐南向北的卧榻之中,季世子半身赤|裸,正背對着門口,沉沉宿在榻上,墨染的烏發洩在枕邊,露出的脊梁紅痕片片,形狀長而細,一看就是被女子的指甲抓出來的。
再往裏,半截藕似的雪白玉.臂親密無間地搭在他腰脊的凹陷處,纖細的腕子上綴着幾片被人大力吮|吸之後才會出現的緋紅淤痕,那痕跡一路爬上肩頭,最終隐沒在一團濃密汗濕的鴉黑裏。
卧榻之下,海|棠花蕊糜糜冶豔,花瓣零亂散開,地面水光盈盈,一片疏風驟雨過後的狼藉之态。
門外衆人一時都愣住了。
“咳——”
郁璟儀擡手抵在唇邊,重重咳了一聲。
衆人于是又回過神來,非禮勿視一般地齊齊擡頭望天,無需言明的默契在此時此刻達到了頂峰。
那私自潛入後宮的外男被找到了,但這外男不是某個可以被亂棍打死的登徒子,而是有整個鎮北軍為其撐腰的鎮北世子季路元;
那私自潛入後宮的外男确實被找到了,但找到的地方卻不是某個無名無姓的小宮女的睡房,而是當朝待嫁公主的寝殿;
且被找到之時,這二人并非肅然危坐,秉燭夜談,而是衣衫不整,交頸而卧,酣夢然然,端的好一副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親密姿态。
“皇後娘娘。”
郁璟儀再次開口,難得纡尊降貴地主動上前關了門。
“此事非同尋常,要不咱們先去回禀父皇?”
辛氏一時未答,片刻之後才不冷不熱地開了口,“也只能如此了,傳本宮的命令,栖雀閣的宮人無旨不得外出,派人送兩碗醒酒湯過來,再送一身鎮北世子的衣物,咱們先回去。”
她言罷便走,身後的一群人也随之呼啦啦地跟了出去。
……
外間複又寂靜,只餘星月交輝,裹着一道陰恻恻的視線投在門板上。
榻上的季路元無聲嗤笑,連頭都懶得轉,僅只小幅度地動了動手指,頗具技巧性地在郁棠腰間的軟肉上捏了一把。
“唔……”
依舊沉浸在睡夢中的郁棠無意識地悶哼出聲,她從小怕癢,腰間更是絕對碰不得的禁區,一碰就要哼哼。
只是這軟糯的嘤|咛平日裏聽起來或許還沒什麽,然處在此情此景之下,便怎麽聽怎麽帶着一股飽餐之後稱心滿意的餍足意味。
偏生心機的季世子還尤嫌不夠似的壓了壓嗓子,聲音不大不小,愉悅又膩歪地啞聲親昵道:
“好了好了,別撒嬌了,天色還早呢,你今日累壞了,再休息一會兒吧。”
言罷又移來自己的右臂,重重在其上啄了一口,故意弄出些親吻的粘稠動靜來。
窗外漸起夜風,吹得樹影婆娑,其間兀起‘咔嚓’一聲,似是有人忿忿不平,一腳踏斷了地上的樹枝。
又過了好一會兒,低沉的腳步聲終于遠去,門外徹底清靜下來,澤蘭扣扣小窗,“世子,郁肅璋已經走了。”
季路元‘嗯’了一聲,形狀姣好的薄唇微微勾起個小小的弧度,頗為适意地笑了笑。
他睜開眼來,輕輕撥了撥郁棠頰邊散亂的鬓發,看着她面上酒醉的潮.紅漸漸褪去,又情不自禁地弓着手指蹭了蹭她的臉。
“好好睡一覺吧。”
季路元放松心神,呼出了塵埃落定後的一口長氣。
“阿棠,這次真的可以帶你走了。”
郁棠翌日醒來時,季路元已經不在了,永安帝與辛氏都不曾召見她,她便也穩靜地候在殿裏,尤自耐心地等待着事态的發展。
栗桃與澤蘭一左一右伺候她沐浴,前者取了梳子替她通頭發,後者則一臉愧疚地站在浴桶旁,認錯似的小聲道:
“公主,奴婢是不是不該将大殿下算計世子的事告訴您啊?”
一日前郁棠欲冒險送栗桃等人離宮,恰逢澤蘭傷愈歸殿,不僅帶回了‘季路元病愈脫險’的好消息,還附設了一條商大統領意外探知的‘季世子已被江祿海下藥’的突發聞訊。
這報信來得及時又不及時,畢竟郁棠得到消息時,季路元已經喝了賞宴之上那盞摻了藥的酒水,人也暈暈乎乎地正被江祿海手下的人帶着往後宮的方向來;
但好在那人還未到達任何妃嫔的殿宇,一切尚且還有轉圜的可能。
“公主,商将軍出入宮闱到底不便,雖說世子此番大抵也有能力自保,但咱們既是都知道了,要不要……”
郁棠一時未答,只是神色晦暗地默默聽着。她看看屜櫃最底層僅存的幾頁未燒完的《四海方輿志》,腦子裏一遍又一遍地閃過郁肅璋的餮态面容與郁璟儀的諄諄告戒。
是啊,她若是想順風使帆,季路元無疑是最合适也是最讓她能夠接受的。她既是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赴死念頭都動了,當下有了新的生機,即使這生機不甚磊落光彩,又何妨放手一試?
胖滾滾的小肥啾扇着翅膀複又落在窗邊,沖着郁棠叽叽喳喳地叫了兩聲。
“澤蘭。”
郁棠突然開口,揚眸瞥了一眼外間晦暗的天色。
“你現在立刻出去,将除了咱們栖雀閣之外,從鳥雀籠到後宮所有殿宇長廊上的燈籠燭芯都剪掉一半。”
蠟燭少了一半的燭芯,火光自然變得暗淡,而中藥之人視線昏聩,屆時定會不由自主地朝着燈光最亮的方向走。
澤蘭面上一喜,“公主您放心,奴婢的腳程最快了,不出一刻就能回來。”
說罷揣着小剪子麻溜地跑了出去,轉眼又揣着燭芯子興致沖沖地跑了回來,且不過半盞茶的功夫,挨着鳥雀籠的偏殿裏便起了些異常的響動。
郁棠深呼吸一口氣,囫囵飲盡一壺甜酒,而後就揣着點‘豁出去了’的拚命姿态,醉醺醺地去往了偏殿。
她酒量本就一般,加之內心緊張,酒水喝的又急,推門的一剎那腦子便糊成了一片。
腦海中只存有些斷斷續續的旖|旎片段,似是清晨山間彌漫的薄霧,抓不着握不住,迷離惝恍雲霧迷蒙,總歸是不甚真切。
郁棠抿了抿唇,手臂交疊着搭上浴桶的邊沿,身子向前挪了挪,又将額頭抵了上去。
可盡管不甚真切,一夜缱绻绮麗的酣夢過後,身體殘留的觸|感卻是實打實地存留了下來。
浴桶中摻着花瓣的熱水霧氣騰騰,水溫融融,卻遠不及昨夜落在背心的手掌融和溫軟,郁棠臉紅了紅,被熱水蘊得泛粉的指尖也不由得輕輕攥了攥。她不自覺地挺了挺脊背,腰間卻在此時驀地傳來一陣刺痛。
“嘶——”
“公主?”
栗桃聽見動靜,趕忙放下梳子來看她,“公主可是覺得哪裏不舒……”
她突然一頓,下文還未道出口來,眼中已經兀自‘啪嗒’一聲掉下了兩滴淚。
“怎麽了怎麽了?”
一旁的澤蘭後知後覺地探過頭,疑惑的目光先是瞧了瞧落淚的栗桃,繼而又順着栗桃的視線望向浴桶裏的郁棠,待看清那掩在花瓣中的水下光景後,頓時也愣住了。
先前神識昏聩時尚且不覺,眼下醉意散盡後再看,郁棠的腰側竟不知何時泛出了一大團駭人的青紫,兩個鮮明的手指印子一左一右地招搖綴于嬌嫩肌膚之上,愈發顯得那淤痕嚴重可怖。
“季世子,季世子他怎麽能對公主如此粗魯!”
郁棠自己也驚着了,擦幹淨身上的水珠之後便忙不疊小跑去了銅鏡前,她舉着一柄燭臺,在嶄亮的燈火下仔細端看着鏡中一身雪白的皮|肉。
兩條手臂上也有不少細小的紅痕,雖說隐隐泛着些鈍痛,卻都沒有腰間那片淤青來得慘烈。
栗桃紅着眼睛取來藥膏,一面融開了往她身上抹,一面顫抖着聲音問她,“公主,公主您,您其他地方覺得疼嗎?”
她到底是個長在深宮裏未出閣的姑娘,對于床笫之事的了解僅限于教習嬷嬷的訓誨,故而一句問詢說得語義不詳又吞吞吐吐。
郁棠從前在郁璟儀那處看過不少宮外傳進來的俗事話本,倒是很快理解了栗桃的話。她僵了一僵,面上紅潮更甚,最終還是赧然又認真地感覺了一下。
——然後她就驚訝地發現,她沒什麽感覺。
郁棠怔怔眨了眨眼。
似乎和話本子裏所寫的‘春風一度,至死歡愉’不太一樣啊……
她略一遲疑,到底還是将這‘沒感覺’的結論如實說了出來。
而後,在場的三人便都面面相觑地陷入了一片無法言明的沉默裏。
又過半晌,栗桃艱難地張了張口,
“公主,有件事奴婢不知當講不當講。青竹今早奉着韶合公主的命令來送藥膏,她同奴婢說,韶合公主只道季世子就是個徒有其表的空架子,只要一刻的功夫就能,就能……”
澤蘭急忙替自家世子找補,“你別在背後诋毀世子,世子他惡疾堪愈,這不是,這不是人之常情嘛!”
栗桃不甚贊同地出言反駁,“惡疾堪愈大抵是個原因,但誰又知道季世子在沒有惡疾的時候是不是也同昨夜如出一轍呢?”
“栗桃你!”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怎麽還吵起來了?”
郁棠一臉尴尬地去堵她二人的嘴,又随意尋了個由頭将其分開,
“我有些餓了,澤蘭,你去小廚房取些點心來;栗桃,你去晏和殿找青竹通個氣,我這幾日外出不便,璟儀若是探得什麽風聲,記得讓青竹及時遞過來。”
……
她将內殿裏的人盡數遣了出去,自己則抱着軟枕獨自蜷縮在貴妃榻上,八月的天風和日暖,郁棠聽着窗外傳來的陣陣蟬鳴,眼皮愈見沉重,最後竟沉沉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是在傍晚,郁棠昏昏沉沉地睜開雙眼,意識朦胧間感覺榻頭坐了個熟悉的高大身影,那身影聽見動靜,緩緩轉過身來,食指微微弓起,不輕不重地在她鼻梁上刮了一下。
“睡醒了?”
季路元勾唇笑笑,五指張開,又極為自然地揉了揉她的發頂。
“你怎麽進來的?”
郁棠登時一愣,反應過來後便倉慌起身,取來一旁的薄被将自己裹了個嚴實。
“我以為,”她偏頭瞥了一眼窗外的光景,“我以為這個時辰你早就出宮去了。”
“我是出宮了,只不過走到一半溜去了鳥雀籠,趁人不察,又從那處迂回來了你殿裏。”
他的語氣倒是懇摯坦然,将此類等同于溜門撬鎖的龌龊舉動說得無比的理直氣壯。
“也虧得你這栖雀閣位置偏僻,遠離東西六宮,不然我還真不好偷偷潛進來。”
“……哦。”
郁棠甕聲甕氣地應了一聲,而後便低下頭去,神情裏頗有幾分不知所措的腼腆與尴尬。
她實在不知道此時此刻該同季路元說些什麽,一夕過後,兩人之間似乎有什麽東西悄然發生了變化;季路元也變了,整個人像是突然卸下了某種防備,對她的好不再遮遮掩掩,較之少時甚至更為熱烈直白。
這變化說不清又道不明,加之她又尚且處在‘趁人之危睡了人家季世子’的愧疚之中,一時竟也不知該用何種态度來面對他。
但好在季路元并沒有讓這沉默延續太久,他從袖袋裏取出一罐藥膏,自顧自地上手就要去掀郁棠的薄被。
“過了一日,身上還疼嗎?”
他還是方才一腳踹開了試圖跟着看熱鬧的季十九,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了自己昨夜最後在郁棠腰上捏的那一把似乎又忘記了收着手勁。
“将裙帶解開,我看一眼。”
“……你等等!”
郁棠這下是真的慌了手腳,忙不疊擡手去推他探過來的手臂,“季昱安,你別太離譜!裙帶,裙帶怎麽能随意解開給你看?”
季路元被她面紅耳赤的模樣逗笑了,“怎麽就不能給我看了?”
他随手将藥膏放在翹頭,雙手捧起郁棠的臉,眸子裏玩笑的意味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無比鄭重的篤摯與悃誠。
“賜婚的聖旨最多五日便會送到你殿裏,阿棠,你很快就要嫁給我了。”
……
數牆之隔的鳥雀籠驀地起了些動靜,今日是中秋過後的第二日,成群的紅褐鹟撲閃着翅膀躍過天際,在無邊的穹頂灑下一片勃發又鮮活的嬉鬧生氣。
郁棠神色怔愣,又緩又慢地眨了眨眼。
季路元捧着她的臉頰左右晃了晃,手指徐徐摩挲過她的下颌,“嗯?阿棠不是要哭了吧?”
他瞧着她眼底水霧彌漫的可憐模樣,想了想,又學着前些日子她在鞠場裏的質問語氣來逗她。
“哭什麽?這不是遂了公主的心意嗎?不談有朝一日,不談來日方長,只說今朝今載,公主,臣這個月就能帶你離開。”
“……”郁棠果然被他轉移了注意力,她破涕而笑,冁然着推了他一把。
“季昱安,這都過去多久了,你這人怎的如此小心眼。”
季路元笑而不答,只是取來帕子抖開,囫囵替她抹了一把臉頰。
郁棠就着他的手蹭了蹭眼睫上的濕潤,嘴唇抿了抿,半晌之後又猶猶豫豫地開口道:“只是,只是大皇兄那邊……”
她躊躇地擡了擡眼,“他對我……我怕他不會那麽輕易地讓我出降。”
畢竟前世她指婚的對象是手中掌有軍權的東寧世子,郁肅璋彼時堪獲東宮之位,在根基尚不穩固的前提下仍未放棄将她搶回來;
更枉論今朝娶她的人變成了季路元,他身後雖也有鎮北大軍為靠,但終歸人還是被困在京中,較之東寧世子便如魚游淺灘虎落平川,于郁肅璋而言,瞻前顧後的挂慮自然更小。
季路元冷笑一聲,“郁肅璋再不願意也只能忍着了,畢竟我都将……”
他倏地一頓,及時偏開了話頭,“總之賜婚一事你無需憂慮,安心候着就是了。”
郁棠敏銳地察覺到他話中的停頓,“畢竟你都将什麽?”她隐約生出些不好的猜測,“為了順利娶我,你用了某些東西與父皇做了交換?”
季路元卻不再同她多說,“天色不早了,我若是再不走,就真該被商大統領念叨了。”
他最後又揉了一把郁棠的頭頂,“別胡思亂想,阿棠,等着我帶你離開。”
作者有話說:
郁憬儀:啧!
郁棠:咦?
小季流淚:……不信謠不傳謠
本章留評發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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