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騎馬
◎“季昱安,你是不是還在生氣?”◎
直至二人歸了府邸, 轉而乘上離京的馬車,郁棠才終于得了機會,從袖中取出那封聖旨交給季路元。
不過半個時辰, 外頭細小的雪糁就已變成了鵝毛大小的紛飛雪片,北上的車隊浩浩蕩蕩地默然前行,馬車之內一片昏暗,季路元從邊椅下方翻出一盞琉璃燈, 借着那點微弱的光與郁棠額抵着額一同去看聖旨。
旨意寫得相當拖沓冗長, 先是空話連篇地講了一大灘國運社稷, 繼而又着重肯定了一番季世子敢于先行的心意與功勞,最末添有一行不甚起眼的小字, 只道安泰塔修建一事不容馬虎,為保餘下三座塔樓興修平順, 遂增派一位大人共同北上,無欽差決斷之權, 僅行以往鑒來之效。
“無欽差決斷之權?那不就等同于父皇僅在你身邊塞了個用于監視的擺件嗎?”
郁棠擡手摩挲着耳後的紅痣,揚眸望向季路元,
“聖旨中的這位大人明擺着就是沖你來的,但他此行手中無權,自然也無任何油水可撈;加之郁肅璋初得儲位,京中再次雨覆雲翻,局勢尤待改弦更張,這人在這個節骨眼上久離京城, 就算有父皇私下的恩賞填補,終歸也是得不償失。朝中有哪位大人會甘願投身于這筆不劃算的買賣?難不成是宮中的宦官?”
季路元皺了皺眉, “若是宦官倒還好應付些, 只怕……”
話音未落, 行進中的車馬已經被人攔了住。
郁棠心下一驚,她撩開車簾,眸色沉沉地望出去,誰知卻意外瞧見了那幾日前才惹得他二人生過嫌隙的東寧世子盛時聞。
這人正飒然高坐于紅鬃烈馬之上,身披一件華麗的湖藍大氅,軒昂氣宇,英姿煥發,端得好一副神采挺拔的潇灑姿态。
此刻見着郁棠,便又勾着唇角輕輕笑了笑,雙手交疊着同她作了個揖,
“公主,陛下應當将聖旨給您了吧?臣何其榮幸,今次竟能與公主同行北上。”
郁棠:……?
身後的季路元已然黑了臉色,虧他方才還研精覃思着将朝中衆人挨個仔細篩了一遍,誰曾想到頭來卻是琢磨錯了方向。
畢竟人家壓根兒就不是沖着他來的,而是沖着他夫人來的!
不過撩個簾的功夫,盛時聞便又勒着缰繩向前靠了幾步,“時下雖說風霜淩冽,可這皚皚白雪卻也別有一番滋味,臣聽聞公主最是游樂灑脫,馬車憋悶,不如由臣帶着公主騎行一段路?”
這話說的相當放肆失禮,季路元當即嗤笑一聲,手臂一揚就要放下車簾,不想郁棠卻是一反常态地按住了他的手指,尤自沉默着擡起眼來。
她一時有些拿不準盛時聞的心思和立場,這人前世終究是個勾結外藩起兵壓城的‘反臣’,數日前暗巷之中的一番交談,她也能看出這人對于永安帝并沒有什麽忠心赤膽的敬畏之心。
可他此番竟會瞞着衆人接下這費力不讨好的‘監視’差事,究其根源,是因為東寧王同永安帝達成了某種約定?抑或只是他單純地想要對付季路元?
思緒至此,郁棠眉頭愈颦,她無意識地向前傾了傾身,持着一種探究似的凝重目光深深望向了盛時聞。
馬背上的盛時聞毫不避諱地與她四目相對,無比坦然地接受着她幾近于審視的直白盱衡。
他二人尚且處在一種各懷心思的相互谛視之中,行進的車隊一時止步不前,四下具是一片凝滞,唯獨坐在郁棠身後的季路元薄唇緊抿,惴惴攥了攥指。
郁棠這等遷思回慮的默不作答落在季世子眼裏就變成了躊躇不定的猶豫與心動,季路元臉色愈黑,心頭堆積的那點惶恐再次被無限放大開來。
他難得躁動跼蹐,心頭甚至不合時宜地冒出了些許令人不安的假設。
倘若郁棠在中秋宮宴開始前便提前知曉了自己與盛時聞的婚事,她是否還會安囑澤蘭将自己引入栖雀閣?
倘若真如盛時聞所言,那晚他也闖入了後宮,那自己是否還有資格作為助郁棠逃離郁肅璋掌控的唯一選擇?
吧嗒——
凸起的馬車檐角冷不防落下一顆水珠,好巧不巧地咂在了郁棠的手背上,郁棠倏地一抖,膠着的視線就此偏移,盛時聞順勢斂目,勾着唇角複又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三人誰都沒有開口說話,半晌之後,竟是季路元驀地起身,取來身側的大氅欲要披到郁棠身上。
“你今早出門時穿的那件氅衣太過單薄,外間風大,還是披着我的大氅去騎馬吧。”
“……季昱安?”
郁棠頓時一愣,難以置信地回首看向了季路元,
“你……”
“無妨的。”
季路元彎了彎那雙漂亮的桃花眼,腦袋偏過去,佯裝鎮定地又從一旁的包袱袋裏替她找帽子,
“絨帽也一并戴着吧?你冬日裏總愛頭疼,今日的風雪真的很大,當心受涼。”
車外的盛時聞同樣也愣住了,他詫異地挑了挑眉,似是完全沒有料到季路元竟會如此反常地附和他的提議。
但無論如何,總歸着結果是他想要的,他再次微笑,雙腿輕夾馬肚,引着紅鬃烈馬沿着車窗踢踏向前,繼而停靠在車邊,湖藍的氅衣幾乎快要挨上郁棠垂落車門的裙擺。
“公主,請。”
盛時聞伸出手來,是個欲要将郁棠直接拉上馬背的架勢。
車內的季路元已經替郁棠穿好了大氅,冰涼的指尖貼着她的耳側款款探進去,正細致地替她整理着被絨帽壓亂的耳邊鬓發。
外間天光陰沉,車廂之中仍是一片朦胧的晦暗,桌上的琉璃小燈影影綽綽,燈火雖不算明亮,卻也足夠讓郁棠看清季路元此刻強掩失意的惝恍眉眼。
季世子本就生了一副得天獨厚的好皮囊,五官一具鮮明深邃,然一雙桃花眼卻燦亮多情,恰到好處地削弱了幾分逼人的鋒銳棱角。
此等巧妙的糅合給了季路元一種進可攻退可守的天然優勢,使得他嚴肅起來時銳不可當,現下眉眼低垂,那份英偉的俊俏裏便又添了兩分似愁非愁的脆弱柔軟,神搖意奪地勾人憐愛。
郁棠被他碰碰耳垂,瞳孔登時便是一顫,一瞬間感覺自己仿佛正在被小花可憐巴巴地舔着手指。
那點子呼之欲出的珍視與讨好軟軟地戳在她的心口上,幾乎立時便要勢不可擋地融了她整個心肺。
“公主?”
沉默間盛時聞又催促了一句,
“讓臣來扶……”
唰——
郁棠忿忿揚眸瞪了他一眼,毫不猶豫地在他面前狠狠拉上了車簾。
盛時聞:“……”
“都愣着做什麽?還不快走?”
兇巴巴的呵斥緊随其後地傳出來,撲了一腦袋灰的盛世子讪讪摸了摸鼻子,缰繩一抖馬頭一轉,乖乖跟在了距離馬車後方五步遠的位置。
一行人就此繼續前進,密不透風的車廂之內,郁棠提裙起身,再顧不得什麽體統禮數,就這麽直接又大膽地擡腿跨坐到了季路元的膝頭上。
“季昱安,你究竟是怎麽了?”
郁棠攥着他肩頭的一點衣料焦急地搖了搖,
“你是從哪裏看出我想同他出去騎馬了?”
說話間馬車恰巧駛過地面的一處坑窪,車體随之猛烈晃動,郁棠本就只坐了季世子膝頭的那一點點位置,她一時不察,登時便被晃得身子一歪,膝蓋猛地撞上腳邊尖銳瓷實的紅木桌角,遽而發出好大的一聲響動。
“阿棠!”
郁棠悶哼一聲,還不待那點疼痛發酵,季路元就已經一臉焦急地靠上前來,一手撫上她的膝蓋,一手環上她的腰肢,五指微隆向內一扣,就此将她牢牢圈在了懷抱裏。
“疼不疼?磕傷了嗎?給我看看。”
他作勢就要掀她的裙擺,郁棠卻颦着眉頭按住他的手,指尖順勢上移,緊緊攥住了他的手腕。
她複又向前挪了挪,愈加親密地貼近他,脖頸垂下去,眉心抵住他的眉心,不容拒絕地在這息息相通的極近距離裏與他對視。
“季昱安,我沒有想出去。”
她盯着他的眼睛,
“況且就算要出去,我也是同你一起出去,你才是我的驸馬啊。”
驸馬……
又是驸馬……
季路元‘嗯’了一聲,偏頭躲避着她的視線。
“季昱安。”郁棠捧着他的臉不讓他躲,她緩緩呼出一口氣,強自将聲音放得愈加柔緩了些,“雖說眼下不是談話的最佳時機,但我還是想問,你這幾日是不是都在故意躲着我?”
她誠懇地反思着其中的原因,“就因為那日暗巷裏盛時聞的一番話?可你當日明明已經說過你不生氣了,而且我也真的不記得他了。”
季路元卻不接她的話頭,他颠着雙腿将人往高擡了擡,沉聲哄着她放手,“你先讓我看看你的膝蓋。”
“……”
郁棠猶猶豫豫地松開手,自己撩起裙擺,将膝頭露出來給他瞧。
那一下磕得不算輕,不過幾句話的功夫,白嫩的膝頭便已經青紫了一大片。季路元眉頭緊皺,小心翼翼地捏了捏她的骨頭,許久之後才松出了一口氣。
“萬幸只是皮外傷,包袱裏有藥油,我去取來替你揉揉。”
說罷再次起身欲走,郁棠咬了咬牙,第三次強硬地将他的腦袋複又扳回來,
“季昱安,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你是不是還在生氣?”
季路元探長了手臂去夠右手邊的包袱袋,恹恹撩了撩眼皮,“沒有。”
他終于将藥油拿到了手裏,倒于掌心搓熱後才去揉她的膝蓋,形狀姣好的薄唇緊抿成一條線,過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張了張,
“我只是……”
“季大人。”
外間領隊的侍衛首領不知何時來到了車前,“前方就是離京的最後一道城門,年關将至,守城的校尉查驗嚴格了些,可能需要您親自下來一趟。”
才起的話頭就此被打斷,季路元動作一頓,“好,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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