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五
三天後,媽的葬禮。
早上一睜開眼,就覺得空氣特別凝重。
小傑敲了門之後,迳自推開門走到我的床邊。
「怎麽了?」我躺在床上看着他。
「我好想媽咪。」他在我床邊坐了下來。
「我也是。」我看着天花板說。
然後我們都沒有說話。
我聽到小傑的啜泣聲,然後感覺到臉頰濕了。
過了一會兒,我下了床,坐到小傑旁邊,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姊,媽咪現在很好,對不對。」他用濃濃的鼻音問我。
我點點頭。
「她會保佑我們也很好對不對?」他又問。
我點點頭。
「可是我好想她,我好想再看她對我笑一次,再一次就好了……」小傑把頭埋在膝蓋中間,像個無助的小孩。
「小傑乖,媽咪的笑永遠都在你心裏,不是嗎?當你閉上眼睛,就會看見的啊,你忘了嗎?」我坐在他身邊輕聲的說,同時也是說給自己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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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兩個就這樣坐在地上,靜靜的流淚,一直到我的手機響起。
是禮儀公司的人。跟我們說他們現在要準備到醫院了。
我們默默的起身,默默的梳洗,默默的穿好衣服,默默的上了計程車到醫院,我們兩個,都沒有多說什麽話。
在醫院門口,我居然看到了熟悉的911。
當我們下車時,我看到老師穿着全黑的套裝從車上下來。
「老師?你怎麽會在這裏?」小傑在我之先開口了。
「我算了一下時間,想說這時候你們應該會來醫院。」老師說。
「老師今天不用上課嗎?」我又問。
「今天剛好沒課,擔心你們兩個,所以就過來了。」她回答我。
「真是不好意思,又讓老師跑了一趟。」我看着老師說。
「不用在意,先去辦你們的事吧,我在這裏等着,然後我們再一起去殡儀館。」老師催促着我們。
我和小傑點頭之後,往醫院的太平間走去。
「那是一種沒有生氣的冰冷。」在我推開太平間的門時,心裏冒出了這句話。
現在是十一月,最近的天氣是典型的秋老虎,高挂在天上的太陽讓人有還在夏天的錯覺。但在這個空間,彷佛冷到連時間都能凝結……大概是因為,那是個沒有一絲生命氣息的時空。
醫院和禮儀公司的人熟練的幫媽整理儀容,換衣服,我們倆靜靜的在旁邊看着,一直到最後,我走上前,和小傑一人一邊,幫媽戴上了她最喜歡的耳環。
然後看着工作人員把媽放進了棺木裏。
蓋上棺的那一刻,我感覺那輕到幾乎沒有聲音的聲響,如同打雷般的在我心裏響起。
我想那會是我一生中,最無法忘記的聲音。
當我們跟着棺木出了醫院,最先感覺到的,是刺眼到不行的陽光,跟剛剛幽冷的氣氛形成強烈的對比,我們不約而同的把原本預備要來遮住眼睛的墨鏡戴了起來。
我們目送棺木上了車。
接着看到的,是她戴了墨鏡依舊刺眼的身影。
「還好嗎?」老師走上前問我們。
我們點點頭。
「走吧,我載你們過去。」老師說完,領着我們到她的車旁。
在車上,我們都沒有說話。
今天不是個适合聊天的日子,至少現在不是。
之後的程序都很機械化的進行,我呈現一種解離的狀态,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只是聽着耳邊傳來的指令,像個木偶般的動作。
到什麽時候我才回過神?媽要被火化的前一刻。
但卻也沒有特別的激動,耳邊響起許多親朋好友的哭泣聲,我和小傑卻比誰都冷靜,也許在他們眼裏看來,我們兩個很冷酷吧。
我不知道小傑在想什麽,我只感覺整個人被抽空了,是因為把感覺和情緒都隐藏起來了吧?一直到媽的棺木被熊熊烈焰吞沒,我才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傷,好像所有的難過和眼淚,在那一秒鐘,如同海嘯般從心底湧出,我真真實時的體會到「被哀傷擊倒」是什麽感覺,我只感覺到眼前一黑,身體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一個重心不穩,身體往後一倒,我以為我撐不住了。
「加油!」老師從身後扶住了我,在我耳邊輕聲說。
「姊,你還有我。」小傑發現了我的不對勁,靠過來從另一邊扶起了我。
我在他們兩個的攙扶下,勉強撐完了整個過程,直到老師拿着衛生紙輕輕抹着我的臉頰,我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你呀,要學着對自己的情緒敏銳點,不要從頭到尾都只知道理智。」在我們要往墓園的路上,老師邊開車邊說。
這好像是我,第一次在老師的臉上,看到擔心的神情。
好不容易,艱難的一天結束了。在夕陽即将西下的時候。
我們默默的站在媽的墓前,不發一語的,就只是站着。
「小傑,我們改天把這邊種滿桔梗吧。」在沈默過後,我說。
「好。」小傑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
從此,我們兩個就要相依為命了。
「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就要和我說,知道嗎?」老師站在我們身後說。
我點點頭。
「小傑,你姊的個性你比我還清楚,有什麽事,要跟我說,好嗎?」老師看着小傑。
「好,我知道了,謝謝老師。」小傑帶着微笑說。
我知道,小傑長大了。
媽剛離開的幾天,我還在擔心小傑。從小他就是個跟在我後面,跑一跑還會跌倒,總是需要我照顧的弟弟。而媽也總是千叮咛萬囑咐的,要我要好好照顧小傑。
我總是覺得,我要照顧他,他是弟弟,是需要我照顧的。
但在我們都沒發現的時候,時間已經悄悄的改變了這一切。他弱不禁風的身體,在我不留意的時候,成了結實,可以擋風的肩膀;拿着國語數學課本問我問題的臉龐,在我忙碌着自己的課業時,轉變為深邃,沈穩的眼神。
他俨然從弟弟,成了可以照顧我的家人。
我想,我真的可以不用擔心他,反而是該好好想想自己了。
「姊,我可以跟你說一件事嗎?」在坐上老師車子之前,他突然開口。
「說啊。」我看着他。
「這麽說好像很糟糕,但我卻有種解脫了的輕松感。」小傑帶着一點的愧疚感說。
「我懂,其實我也這麽覺得……好像,真的結束了一件事的輕松。」我笑着說。
「走吧,我們去吃飯。」老師說話了。
「這次我終於有跟到了。」小傑笑了。
我跟老師在一起的時間,好像都跟吃飯脫不了關系,我也都是在餐桌上,被老師「身家調查」出很多東西的吧。
可是我必須承認,我真的很喜歡跟老師相處的時間。
到底該怎麽做,才能更靠近老師?我好想知道。
那就是所謂的「占有慾」吧?我想要「獨占」老師。
看着老師開車的側臉,我弄清楚了自己的想法,但卻沒有一點的開心,反倒是強烈的想逃。
也許逃走了,這種感覺就會消失。
我是不可能「獨占」老師的。這種感覺不該出現。
我決定,要漸漸拉開跟老師之間的距離,在我越陷越深之前。
很難做到,但我必須做到。
我強迫自己把視線從老師臉上移開,看着窗外飛逝移動的街景,想着接下來我到底該做什麽。
不一會兒,我們到了。
「姊,我今天會幫你要到老師的電話。」在老師走到我們旁邊之前,小傑飛快的在我耳邊小聲的說了這麽一句。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
拜托不要,我才剛下定決心要保持距離的。我在心裏說着。小傑當然是沒聽到。
那一頓飯,我從開始就如坐針氈的緊張,想找機會叫小傑不要雞婆,但卻沒機會。
大部分的時間都是他們兩個在說話,我只是在一旁靜靜聽着,在群體中,我總是扮演着默默坐在一旁聽大家講話的角色,不是我特別自閉,只是我就喜歡在一旁,觀察着每一個人,表情、聲調、肢體動作的變化。
一直到老師去上廁所,我才逮到機會跟小傑講話。
「你不要雞婆,知道嗎?」我說。
「你的事我怎麽能不雞婆?」他問我。
「我跟老師不會有什麽,所以不用了。」我看着他說。
「你沒試過怎麽知道,不要在開始前就放棄。」他正色說。
「期望大,失望也大,不是嗎?」我老實的說出我的想法,我知道小傑聽得懂。
「怕什麽,就算真的不會有什麽,有一個很好的老師也不錯啊。」他說。
「唉呀,但是人就是貪心的動物啊……」我抗議。
「有的時候貪心會是一種進步的動力啊。」他突然這麽說,怎麽聽起來像是歪理。
「最好是啦…你根本在胡扯。」我沒好氣的說。
「你們兩個在說什麽?」老師的聲音突然出現。
「喔,沒有啦……就一些瑣碎的家務事。」我連忙裝傻。
「是喔,那還好嗎?家務事。」老師問。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好像看到老師臉上有一絲絲的失落……一定是我太累了,我這樣告訴自己。
「很好啊,我們兩個一向很有共識,所以什麽事講起來都很快的。」小傑接話了,故意加重「很有共識」四個字。
「喔,那就好,我送你們回家吧,我看韻弦的眼睛都快閉起來了。」老師笑着說。
「韻弦……老師你叫她丫頭就好了,大家都這麽叫她的。突然聽到她的名字我還真不習慣。」小傑果然是很雞婆。
「可以嗎?」老師看着小傑,又看了看我。
「沒關系的,從小那就是我的綽號。」我說。
老師笑了笑。
「對了,可以問老師的電話嗎?」小傑突然開口。
「如果老師覺得不方便給也沒關系啦。」我接着說。
「不會啊,這樣你們有什麽事需要幫忙,也比較好找我。」老師說,之後念出了她的手機。
小傑看了我一眼,拿出手機記了下來,我也只好跟着同樣的動作。
就這樣,我親愛的弟弟幫我得到了老師的手機號碼。
「喔對了,你明天下午五點可以到我研究室來一趟嗎?我給你一些TOEFL和GRE的資料,你拿回去看看,決定怎麽樣再跟我說。你要趕快把畢業前的英文檢定弄好。」在我們下車之前,老師突然叫住我。
「喔對,我都忘記了。謝謝老師,我明天會過去的。」我真的把這件事都忘光了,還好老師提醒我。
「老師要上來坐坐嗎?」小傑問。
老師看着我,意味深長的笑了一下。她應該是想到第一次來家裏的情形吧,那是個帶有消遣意味的笑容。
「不用了,你們兩個早點休息,辛苦了。」老師笑着說。
我們兩個一起在門口,看着911的車尾燈消失在視線裏,之後才上樓。
真是好勞累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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