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八

從那天以後，我越來越喜歡老師，但我們的關系卻依舊沒有任何太大的改變。

我很氣餒。尤其是在知道老師心裏永遠有一個「他」之後，我更加覺得不管我再怎麽努力，我們之間永遠會有一段我無法靠近的距離。

與其這樣，我想，我還是趁早在還沒有完全陷下去時趕快收住吧。

我開始閃躲老師對我的好，也想盡辦法找理由拒絕她一起吃飯的邀約。

我知道她總有一天會發現我在躲她，我也不知道當她問起時，我到底該怎麽解釋，反正我就是抱着躲過一次算一次的鴕鳥心态。

「你最近進步得很快耶！」老師在看完我的essay之後說。

「喔，還好啦，呵呵！」我笑着回答。

因為要自己學着不要再想她，所以拼命的用讀書來填滿所有的時間。

「以前常錯的文法也都沒有再錯了，很好！」老師把我的essay遞回來給我。

「可能最近比較用功吧。」我說。

「喔？是發生什麽事了嗎？你以前也很用功啊，我感覺。」老師看着我問。

「也沒什麽啦，只是不想再亂七八糟下去了。」我乾笑着，其實腦袋裏想的是該怎麽趕快離開。

「什麽叫做亂七八糟下去？」老師看着我問。

「就是……不專心之類的吧。」我心虛的回答。

「喔，所以現在都很專心的不會發呆了？」老師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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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點頭。

「那以前都在發什麽呆啊？」老師似乎不放過我。

「發呆就發呆啊，腦袋空空的這樣。」我說。

但我沒有說的是，「因為以前發呆，都是在想你，現在不去想你，自然就不發呆了。」

「喔是喔，好吧，那我們去吃飯吧。」老師瞄了牆上的時鐘之後說。

「不用啦，我晚上還有事，可能沒辦法跟老師吃飯了。」我邊說邊快速的把東西放回包包裏，開始往門口移動。

「你最近很忙喔，這已經是你第三次拒絕我了。」老師看着往門口移動的我說。

「有嗎？」我裝傻。

「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沒有跟我說？」老師的語氣微微上揚。

「沒有啊。」我無辜的說。但心跳快到不行。

「真的嗎？好吧，那你回家小心點喔。」老師似乎願意放我走了。

「喔好，謝謝老師！」我松了一口氣，迅速移往門邊。

「Trish，」在我握住門把要開門時，突然聽到老師叫我，我停下腳步。

「You are hiding from me, aren’t you？（你在躲我，是嗎？）」老師一語道破我最近的行為。

我知道她是很認真的，這陣子相處下來我很清楚，當她認真起來的時候，會下意識的開始講英文，真的是下意識的，因為她自己常常都沒發現……

而我也很清楚，當她認真起來的時候，我怎麽樣也沒辦法蒙混過關……

「沒，沒有啊，老師你想太多了啦……」我仍然在做垂死的掙紮。

「是嗎？那如果我說，你對我的态度和看我的神情跟以前都不一樣了，你要怎麽解釋？」看來老師今天是真的要問個水落石出才會甘心。

「沒有啦，老師你想多了。」因為不知道怎麽坦白，所以乾脆繼續裝死。

「是嗎？你以前看到我呢，就像是小朋友看到偶像明星一樣，眼裏充滿了崇拜；最近卻幾乎根本不看我，不然看我的眼神就是像做錯事一樣的閃躲，你是故意在躲我的吧？」老師精準的分析着。

我低頭看着地上，卻可以感受到老師直直看着我的目光。

「是我做了什麽還是說了什麽讓你不開心的事嗎？」老師放柔語氣問。

「沒有。」我老實的回答。

「那你為什麽要躲我？」老師走近了一些，高跟鞋尖出現在我的視線。

「因為我看到你就會想到你心裏永遠有一個他，然後我永遠也不可能真正靠近你的心。」這種話我怎麽說得出口啊，說了不就等於告白了？

我只能繼續低着頭沈默。

「記得我跟你說過的，你對我來說是一個很特別、很重要的學生，所以我會特別想照顧你、關心你……」老師拉着我的手說。

「但是這樣的關系會有結束的一天，而我不想要在習慣你的溫暖之後，花更多的力氣重新适應自己一個人的生活。」當我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的時候，話已經到了句點。

這一次，換成老師愣住了。

「對不起，老師，你對我的好，我承受不起。」我把手輕輕抽離她的雙手之間。

我想，這次是我把她推出了我的世界。

我慢慢的轉身，開門，離開。

關上了研究室的門，也把老師一起關在門外了。

我想哭嗎？我應該哭嗎？也許吧。但我都沒有。

反而還覺得，我做了一件該做的事。

只是，我一點也沒有松了口氣的感覺，反倒是更加沈重。

我甩甩頭，告訴自己，我只是習慣了老師的好、老師的疼愛、老師的溫暖，我也可以很快再習慣像以前那樣，自己一個人的日子。

我到了公車站，卻沒有坐上回家的公車，而是搭上相反方向的公車，我想去那個老師跟我說故事的河堤。

為什麽想去？我也不知道。

我坐在河堤邊，想着剛剛發生的事，不知道那樣做究竟好不好，親手把一個關心我、在乎我，并且我也很在乎的人推出了我的世界。

因為我害怕離不開她，害怕自己太依賴她，害怕哪天必須和她分離的痛。

所以鴕鳥的選擇了自以為最好的方法，在還沒有陷太深時抽身，但卻發現，我好想她。

不知不覺，她已經徹底侵入了我的生活。之前那幾天刻意忽視她，刻意不去想她，只是在自欺欺人，我只是想證明，就算沒有她，我一個人也可以很好。

是啊，沒有她，我也可以很好。空了一塊的很好。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下起小雨，雨滴滴在我的臉上，我才回過神來。

看了看表，時間也不早了，我起身，踏上回家的路。

我在巷口擡頭，看到家裏還是一片漆黑。小傑應該還沒到家吧。

我轉身從背包裏掏出鑰匙。

「我還以為你不回家了。」我看到老師從停在我家門口的911上下來。

黑色的車，剛好被路邊黑色的樹蔭擋住，我沒有注意到那是老師的911。

我吓了一跳，不明白老師怎麽會在這裏。

「怎麽？看到我呆掉啦？」老師帶着迷死人的微笑說。

彷佛什麽事都沒發生。

「老師，你、你怎麽會在這裏？」我定下神來問。

「因為有一個笨蛋好像做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嘛的蠢事，我要趕快在她後悔想不開、自暴自棄以前出來拯救她啊。」老師帶着笑容朝我走來。

「為什麽你都知道？」我看着她問。

「沒有為什麽，我就是知道。我懂你的倔強。」她的答案很強勢。

我低下頭，眼淚慢慢的劃過臉頰。

「好啦，不要哭了。」老師把我的頭往她的肩膀靠去。

我真的不懂，為什麽她總能夠輕易的看穿我的想法。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她會不會早就知道我是喜歡她的。

「我有事想跟你說，可以上去說嗎？」過了一下，老師說。

我點點頭，開了門和老師一起上樓。

我替她倒了杯水，然後在沙發的另一端坐下。

「為什麽你會說這樣的關系會有結束的一天？」在一陣沈默後，老師先開口了。

「因為……我馬上就要畢業了。」我說。

但真正的答案其實是，因為我對你，不滿足於只當個學生。

「畢業了，我不再是你的老師，所以我們就變陌生人了嗎？」老師繼續問。

「不是啊……是……」我不知怎麽開口。

「是什麽？」老師沒有放過我的打算。

「是……」想說的話怎麽樣都說不出口。

「是你不想只當個學生，對嗎？」老師自己說了我說不出口的答案。

我睜大了眼睛看着她。

她卻只是淡淡的笑着。

「傻孩子，雖然我已經接近年老色衰的年紀，不過行情從年輕時就是不錯的，我又怎麽會不知道你平常的發呆、心不在焉是在幹嘛，只是我想看你會不會哪天自己說出來……本來想說你上次連可不可以抱我一下都問了，這個應該不是太大的問題。誰知道，我看我再不自己戳破你，你就要逃走了。」老師很直接，沒有一點修飾的說。

「老師，你什麽時候知道的？」我茫然的看着她問。

「什麽時候知道的喔……大概是從你第一次上課時盯着我看的時候吧，你知道，女人在某方面的直覺是很準的。」老師說得很輕松，讓我也漸漸的放松下來。

「那你既然知道了，為什麽還對我這麽好？」我承認我這樣問，是帶着期待的成分。

「因為這件事并不會改變你對我而言的特殊性。」老師又說了這個答案。

「到底是什麽特殊性？我真的不喜歡聽到這個模棱兩可的答案。」我知道我對這個答案有點惱了。

「對不起，關於這個，現在真的還不到告訴你的時候。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因為你喜歡我就改變對你的态度。」老師對於那個問題，不回答的态度依舊堅決。

「所以……你不會不舒服或是……」我吞吞吐吐的問。

「不舒服？為什麽？因為你是學生？還是因為你是女生？」老師眨着眼睛問我。

「兩個都是吧……」我說。

「不會啊，如果我年輕個十五歲，也許會答應你喔！呵呵！」老師是開玩笑的吧。

「所以，老師會在意的是年齡而不是其他的？」換我問了。

「是吧，想想看，我們差了十六歲耶！當你三十歲拿到博士，人生正要開始起飛的時候，我已經快要五十歲了；而當你三十五歲開始功成名就的時候，我已經年過半百了……這光用想的就很恐怖。」老師故意打了個寒顫。

「是這樣的喔……」我想着老師的話，十六歲的距離，真的無法跨過嗎？

「所以，回到你下午說的事，我可以說，我們的關系不會在你畢業時結束，你也不單單只是一個學生，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麽，但原諒我，我只能對你好，沒辦法給你你想要的。」老師說這些話的時候，又出現那天晚上她看着天空時的迷蒙。

「我知道，因為老師心裏還有一個人。」我才說出口就後悔了。

換老師盯着我看了。

我無法理解她看我的眼神。

「也許吧。但我最近在想，是該放手了。」她輕輕的嘆了口氣。

「為什麽？」我不由自主的問。

「因為，二十多年了，也夠了。何況，他看到這樣的我，也不會開心吧。」老師說完，無奈的笑了笑。

「他會心疼你吧。」我看着老師說。

「嗯，我想他會。」老師點點頭。

「那你呢？」下一秒，她馬上接着問。

「我？我也會啊。」我可以感覺到自己說話的同時，臉頰的溫度正急速上升着。

「真的？」老師刻意靠近了我的臉。

「真的啦。」我點頭。

「你真的很可愛。可惜你太小了，唉。」老師伸手揉亂我的頭發。

「喔……」我無奈的低下頭。

「好啦，事情解決了，我也該回去了。」老師站起來說。

「喔，我送老師下去。」我跟着站起來。

這時候，家裏的門被打開了。是小傑。

「嗨嗨嗨！姊我回來了！」他總是邊開門邊說。

「喔，你回來啦。」我把門拉開。

「老師也在耶！」他看到老師，開心的說。

「對啊，有事沒事來你家坐坐。」老師笑着說。

「哈！那正好，我帶了一堆東西回來，一起吃吧！」小傑雙手提着滿滿的食物。

「你去幹嘛啦？幹嘛買這麽多東西？」我問他。

「沒有啊，剛就突然想走路，就從捷運站走了回來，沿路看到想吃的就買啊，誰知道默默買了這麽一堆………反正你在老師也在，我相信我們一定可以吃完的！」他邊說邊走進廚房，我們兩個跟在他後面。

不一會兒，餐桌上擺滿了他沿途搜刮回來的食物。

「姊，我們好久沒有在餐桌上一起吃飯了耶。」他邊吃邊說。

「真的耶。」我也說。

「那我還真是榮幸，可以參與你們的家庭時間。」老師也加入了。

老師一直到吃完宵夜，幫我們把東西都收拾好了之後才離開。

她走了之後我跟小傑說了今天發生的事。

「喔，所以你還是有機會嘛。」小傑聽完後說。

「哪有，她都說我們差太多了。」我沮喪的說。

「唉呀，但是她也說，她是會喜歡你的啊。」小傑又說。

「是啊，在我老十五歲或她年輕十五歲的前提之下。」我沒好氣的回他。

「但是她喜歡你啊。」他一直強調這點。

「可是我無法變老，她也無法變年輕啊。」我對於這點真的很無力。

「唉呀，不會啦，我相信你還是有機會的，只是現在變成你要主動了。」小傑突然認真的分析。

「是喔？」我被他的認真吓到了。

「對啊，如果你真的像她說的那麽有特殊性，那就代表你對她而言是無法被取代的，某種程度來說，她心裏是有你的，只是她無法說服自己跟一個比她小這麽多的人在一起。」小傑的話聽起來還滿有道理的。

「所以現在就變成我要追她嗎？」我看着他問。

「老實說我不知道你要怎麽追耶……說真的，你大概只能用平常相處的時間讓她習慣你的存在，習慣到少了你她會覺得怪，那她應該就會開始認真去看待你們的關系了。」小傑下了結論。

「喔，好吧，我知道了。」我默默的在心裏開始盤算着，該怎麽反擊，讓我也能入侵她的世界，讓她正視我的存在。

在睡覺前，我傳了封簡訊給她。

「十六歲真的是我無法跨越的距離嗎？還是，是你拒絕讓我跨越？」

但她沒有回。

那一晚，我是握着手機睡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