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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鏡猶豫再三,還是往法國拍了封電報。她懂法文,其實算得上讀寫熟練。當年法租界第一個華人留法女學生歸國,開着極其稀少的轎車飛奔過霞飛路,轟動上海灘。明鏡記得她身上法式成熟女人的優雅和灑脫,還有配色明快豔麗的妝容與服飾。法國在明鏡的心中也鮮豔起來,成為一個彩色的夢。明銳東當機立斷,把明鏡送去法國教會女校。明鏡學習一切沙龍夫人們需要的禮儀,談吐,學識,那是她最快樂的日子,充滿期盼與憧憬。明銳東愛她,想把她送去法國——一切都煙消雲散了。
兩天之後電報回複。回得很快,明鏡料得到。內容簡潔,只是回答明鏡的問題:明樓在法國潔身自好刻苦用功成績出色提前畢業可繼續深造,另對醫學也頗感興趣,醫學院每逢解剖課,明樓總能想辦法去“蹭課”。
發報人是,譚。
這個姓刺了明鏡一下,她對不起他,她親自上門提出退婚。明鏡小心翼翼把電報紙收起來,想嘆氣,卻咽了回去。
王庸的腿一直拖着不是辦法。明樓急得要出面,被制止。趙卉林的脾氣見鬼得很,又是“那位”的表弟,誰都不敢惹。誰讓他的确有兩把刷子,上海他治不了王庸的腿,那就沒人可以。王庸本人倒是不急,他拖着斷腿從會昌到廣東到香港,一路被人驅趕颠簸,也沒灰心。有些人天生心大,可能就是“雄心”。他笑眯眯地跟明誠用上海話聊天。明誠一開始繃着架子,被王庸三逗兩逗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王庸還是笑眯眯,明誠突然驚覺:“你在套我話。”
王庸揚眉毛:“咦,你居然能發現。”
明誠面皮發紅,有些生氣,站起來就要走。王庸懶洋洋地靠着床:“想不想知道怎麽套話。”
明誠略一猶豫,仰着小下巴轉過身:“還不是被我發覺了,有啥稀奇。”
王庸大笑。
不得不說,和王庸聊天很愉快。王庸有意無意地教明誠如何聊天,說話,觀察一個人,觀察周圍環境,觀察有沒有人跟蹤自己,以及如何綜合運用觀察所得信息。他只是講笑話一樣講一件一件的事,明誠開始還笑,後來不笑,漸漸嚴肅起來。王庸很挫敗似的:“你怎麽不笑了?”
明誠嚴肅:“謝謝王先生。”
王庸特別洋派地聳了個肩:“我可什麽都沒做。”
醫院底下忽然喧嘩,明誠趴着窗上往下看,租界的巡捕站在醫院門口,還有一些軍人,嚷嚷着要進醫院搜捕共産黨。趙卉林醫生就站在他們面前擋着,拒絕他們進入。明誠沒見過趙醫生,看背影覺得那細瘦的身板十分神奇,他一個人居然能擋住那麽多巡捕士兵。
“誰要搜捕共産黨,誰要搜查我的醫院,就讓誰親自來。你們如果再胡鬧,我也是可以‘不客氣’的。”趙卉林說話聲音不高,面無表情,冷冰冰地看着巡捕士兵:“你們信不信。”
有個巡捕是見過世面的,知道趙卉林不能惹,況且這兵荒馬亂的年月最好別得罪醫生,誰知道什麽時候就要求上門:“趙醫生不要生氣,我們也是沒辦法,奉命行事,您醫院裏真的有共産黨,您是被蒙蔽了。最近有沒有奇怪的病人來找您?您想想,共産黨和咱又沒關系,我們找到共産黨立刻就走,您也有個清靜是不是?”
趙卉林還是沒表情:“我說了,誰要抓共産黨就讓誰親自來。對了,你們總巡赫爾先生下午來看腿,你不如等赫爾先生來,當面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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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爾是正宗英國人,國民黨殺共産黨是中國人內鬥,公共租界的工部局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是侵犯到工部局一切“神聖權利”危及公共租界正常秩序的話那性質就不一樣了。赫爾為人暴躁,多半跟他大戰裏受傷一直好不了的腿有關。趙卉林能鎮壓他這條要造反的腿,赫爾就跟他親兄弟一樣。巡捕幹巴巴地啧一下嘴:“哎呀哎呀。”
明誠趴着看了半天好戲,王庸起不來幹着急:“到哪兒了?到哪出了?”
“張飛喝斷當陽橋。”
送走明誠,趙卉林醫生走進王庸的病房。明先生付錢,指定要最舒适的單間。趙卉林關上門,查房。王庸冷靜道:“趙醫生,我就是他們要找的共産黨。”
趙卉林似乎是嘲笑:“你不這樣說,我也會給你治傷。反正明家有錢。”
王庸苦笑:“被人攆在屁股後面抓了一輩子,就怕別人知道我是共産黨。第一次要證明自己真是共産黨,還證明不了。”
趙卉林終于在王庸面前摘下口罩,王庸看見他一愣:“你和明家也是親戚?”
趙卉林冷淡蹙眉:“扯淡。”
王庸閉嘴。
趙卉林慢條斯理:“你這腿骨頭沒接好長錯位了。必須重新接。要麽打斷要麽拉牽引,并且有可能遭了這麽多罪最後還是得截肢。要試試麽。”
王庸道:“我要最快的。謝謝您,我選擇打斷重新接。”
趙卉林看他一眼,笑了一下。
明樓神色如常,不提回法國的事。明鏡一直擔心他是不是在法國遇到什麽問題,雖然拍了電報也還是不放心。比方說和女子“惹出人命”,別人不一定知道。
明鏡在明樓身邊欲言又止,明樓怎麽可能感覺不到。他放下咖啡,對着明鏡無奈一笑:“姐,有話就直說吧,我是你親弟弟,沒有不能直言的。”
明鏡坐在明樓身邊,鄭重地握住他的手:“好弟弟,姐姐是永遠支持你的。”
明樓有點感動有點莫名其妙:“……謝謝姐姐了。”
“我這幾天想了想,還是要告訴你。如果你犯了什麽錯誤,不要害怕。你年輕氣盛,姐姐理解。”
明樓似乎有點慌張,他拿起咖啡杯:“姐你怎麽突然這麽說?我犯什麽錯了?”
明鏡看他拿咖啡杯擋臉,就知道八九不離十:“明樓,如果真有什麽,不要始亂終棄。”
明樓咖啡噴了一地:“什麽始亂終棄?”
“那你為什麽躲回來?其他家為了這事兒多少鬧得雞飛狗跳。沒關系,別怕,姐姐支持你,如果有孩子,就接回來吧。我不計較對方身份。”
明樓張嘴想喊明誠,突然想起他正在用功準備階段考試,只好幹脆用髒了的襯衣袖子擦嘴:“姐,你想哪兒去了……我沒孩子,也沒崔莺莺在外面……”
明鏡攥住明樓的胳膊,半天只道:“……我是說如果。”
電話鈴響,明樓謝天謝地去接,接起來卻半天不吭聲。他放下話筒,對明鏡笑笑:“我出去一下。”
一個叛徒路過王庸的病房時認出了他。王庸恐要暴露。如果王庸暴露,後果不堪設想。
目标正在愛多亞路光華大戲院。
明臺要補課,去一個法國人開的補習班那裏補法文。好幾個差不多大的同學,全是人嫌狗憎的年紀。法國教師只管教,愛學不學,反正學費家長都交了,因此不嚴厲,只要到場就算點過卯。
即便如此,明臺,又跑了。
他不但自己跑,還帶跑了好幾個“同學”。幾個都是世家子弟,平時被看管得狠,跟着明臺一路投奔自由。一幫小孩子站在馬路邊上迷茫,要去哪裏呢?
“要不去跑狗場,我爸天天去。”
明臺板起臉:“不去,絕對不去。”
“那不去看電影吧!愛多亞路的光華大戲院上演新電影呢!”
“哦哦哦劉別謙的,《少奶奶的扇子》,聽說裏面有男女親嘴的!”
明臺拍板:“去大戲院!”
明樓出門沒多久,明鏡接了個電話。法國教師很憤怒,學生一個都沒到。明鏡氣壞了,一定又是明臺牽頭使壞!明誠按計劃複習完畢,走出明樓的書房,看見明鏡要出門。
“大姐你出門?”
“明臺跷課了!”明鏡怒氣沖沖:“小混蛋,這次捉到他一定讓他跪祠堂!”
明誠笑:“您別生氣,您上哪兒抓他?”
明鏡一想也對,每次只有明誠能捉明臺,一捉一個準:“要不你去找找他吧,正好散散心。”
明誠活動一下肩膀:“嗯,腰酸背痛活動一下。”
明臺率隊來到光華大戲院,踮着腳買了電影票,一人發一張:“講好了,如果有親嘴兒的鏡頭要捂眼睛!”
電影開幕前,放映廳暗下來。明臺抱着書包盯着銀幕看,期待傳說中的男女親嘴,激動得不行。
明誠看地圖。法國教師住愛多亞路,明臺基本上也在愛多亞路上玩。最近最大的噱頭是光華大戲院要放新美國電影,風傳電影裏有男女親嘴鏡頭。嗯。這混球九成九在光華大戲院。明誠放下筆,出門,走向電車站。
明臺電影放到半截去上廁所,餘光似乎瞥到一個人,吓得他汗毛直立:大哥!再一看,又沒有了。明臺安慰自己,這只是做賊心虛而已,做賊心虛而已。
一直到電影散場,明臺和幾個屁孩子商量接下來去哪兒玩,忽然站他對面的小胖子大驚失色:“明臺你哥來了!”
明臺回頭一看,腳一軟,明誠穿過散場的人群向他走過來。明臺大叫:“十五來了!十五來了!快跑!”
幾個小破孩炸鍋一樣四散逃跑,明臺跑得單肩包啪啪拍他的屁股,似乎在替明樓“預熱”。明誠看見明臺倉皇逃竄的小身影,心中愉悅,微微向後退半步,沖着明臺的方向兇猛狂奔。
明誠跑起來像一只豹子。還未成年,細瘦苗條,追逐獵物時踩着風的豹子。
明臺當然跑不過他,被明誠一把拎住書包帶。明臺被擒,其他幾個“蝦兵蟹将”不知所措,站着發愣。
明誠嚴肅:“十五是什麽意思。”
明臺撅着嘴。
明誠捏他的臉:“十五什麽意思。幹嘛叫我十五。”
明臺小小聲:“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明誠差點笑出聲,連忙收着:“你們幾個,過來。”
其他幾個磨磨蹭蹭湊過來。明誠打算押着幾個“小逃犯”回明家,突然不知道什麽地方一陣尖叫,還是男人的尖叫,叫得明誠皮膚一片起粟,消不下去。
電影散場有一段時間,人群走得差不多。大戲院一樓廁所有人狂喊:“殺人啦,殺人啦,天哪殺人啦!”
人來人往的地方,這麽一喊如同水沸。明誠護着幾個小孩子,無意間掃到一個匆匆離去的高挑的人影——大哥?
剎那間明誠的腦子高速運轉,自己的身體轉了半個圈,擋住那人離開的方向。明臺沒發現,猶在發愁回家一頓板子少不了,早知道就不逃課了。
明誠押着幾個小孩子回家,神色如常。第二天的報紙上就有“光華大戲院殺人案”。兇手手法幹脆利落兇狠淩厲,一刀劃斷被害人頸動脈,血噴到天花板上。兇手甚至很有可能根本沒被濺到。
今天天氣不錯,明樓照例坐在窗前的沙發上看報紙。明誠端着咖啡,迎着清澈的晨光走來。
“大哥,咖啡。”
“嗯,還是小明誠煮的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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