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明家除了明樓自己,只有明誠有他書房的鑰匙。明樓最近似乎在做投資,早出晚歸。明鏡當然也沒有暑假,照樣得去公司。家裏剩明誠明臺,天太熱他們懶得吵架,于是明誠窩在明樓書房看書,明臺自己搗鼓自己的。

明誠看了許多關于法國大革命的書。明樓的書房實際上原本是明銳東的書房,這些艱深的書本大部分是當年明銳東收集的法文原版。明誠看得廢寝忘食。傍晚明樓到家,看見夕陽下靠着書櫥盤腿而坐的少年。

“你找到什麽了?”

“屠殺。”

法國的大革命是偉大的,它預示了世界上所有的革命。粗略地一翻書,幾乎每一行帶着日期的标注都在解釋那一天死了多少人。

這是一場恐怖血腥的狂歡。明誠心想,因為接下來收拾秩序的人名叫拿破侖。

沒什麽民主也沒什麽共和,拿破侖野心勃勃地恢複帝制,法蘭西居然在他的統治之下喘了兩口氣。

明誠越讀越困惑,這些事跟他想得不一樣。自辛亥以來,所有的宣傳都是推翻帝制,“由專制制度過渡于民權制度”。共和當然比帝制好,革命當然是革故取新不破不立。法國的大革命一場鬧下來裏爾波爾多裏昂馬賽幾成死城。裏昂一萬五千家工廠和作坊,關閉一萬三千所。

明誠鎮日神情恍惚,明鏡不得不開始擔心:“明誠怎麽了?他看什麽了?”

明樓用食指在自己的太陽穴上畫了個圈:“少年的迷茫。我們幫不上忙。”

“我看他那樣子,想起以前的你來了。”

明樓再一次在餘晖中看到奮力讀書的少年時,他在他對面盤腿坐下:“我并不是想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你。多讀多思是好事,但不要鑽牛角尖。你可以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可能你想要的答案就在街邊上。”

明誠兩眼放空,渙散地看明樓。明樓忽然覺得人一旦成年,就是對少年時自己的背叛。他看到十四歲的自己,滿腔郁憤,不得發洩。

“你如果真的要研究法國大革命,為什麽不跟真正的法國人聊一聊?”

明誠一愣:“跟誰聊?”

明樓一攤手:“現成有一個。雷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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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鏡想關心明誠,不得要領。雄性動物的成長期總是莫名其妙充滿攻擊性,哪怕他被禮貌與風度包裝得足夠好。她想到現在胖乎乎的明臺總有一天得開始自己“長大”的歷程,心裏就難過。

所以現在要盡力愛他。明鏡嚴肅一招手:“明臺過來。”

明臺縮在門口小心翼翼看她:“幹嘛呀。”

“洗頭。”

明臺尖叫一聲逃跑,明鏡挽着袖子一把薅住他:“今天必須得洗,你聽話,洗完我們去吃冷飲。”

明樓和雷歐約了時間,帶着明誠一起去了咖啡館。明誠第一次出席這種“成年人”式的社交場合,表情莊嚴肅穆,倒把雷歐吓着。

“你們想幹嘛?”雷歐驚恐。

明樓笑:“他……想問你一些問題。”

明誠繃着臉一本正經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媽呀燙死了——不動聲色地放下杯子,舌頭蹭蹭上颌,禮貌地措辭:“我想問您一些問題。”

“我們可以用‘你’來互相稱呼。”雷歐看看明樓再看看明誠:“有什麽能幫忙的我很樂意。”

明樓不再說話,柔和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明誠道:“我想跟你聊聊大革命。”

“……啊?”雷歐震驚:“你跟我聊這個?”

明誠也震驚:“不可以聊嗎?”

雷歐吞咽一下:“我以為來咖啡館都是閑扯的。哦你等等我準備準備,第一次被人問如此正經的問題我不大習慣,你大哥沒告訴你我是個大學肄業生麽?”

明誠攤開筆記本熱切地看着他:“請問你對于大革命有什麽看法?”

我的上帝我沒看法行麽?雷歐使勁看明樓,明樓不吭聲。

明誠用他那黑黑的,圓圓的,明亮的眼睛看雷歐,雷歐挪動一下屁股:“我吧,現在對于各種‘學說’‘主義’過敏。別問我為什麽。你想了解我的祖國,我很高興。我一丁點中文都不懂,但我覺得你們的書籍刊印的法國歷史事件時間地點經過結果人物應該不會出什麽差錯。我可以跟你聊一聊一些其他的事,比方說共和黨人最後差不多都飛黃騰達有自己的城堡領地了。”

“……嗯?”

“是的,在拿破侖王朝混得都不錯。”

明誠的鋼筆戳在筆記本上,雪白的紙張被墨水洇了一大片。

“富歇這神經病被判弑君罪轟出法國,死在異國居然還能有六十萬英鎊的遺産。”

雷歐沒什麽表情,仿佛講得不是法國的事情:“我家祖上是裏昂織絲的,大革命時期差點被鄰居砍死。現在想想挺後怕,稍有差池我祖先死了也就沒我了。”

明誠眨眼睛。

雷歐看明樓,明樓還是不吭聲。雷歐長長一嘆:“你如果想了解法國,不如就去法國看看?你法語講得不錯,有到法國的打算嗎?和你大哥一樣。”

這倒是問住了明誠,對于未來他有很宏大的構想,卻沒想過要在哪裏上學。

“想要了解法國,就去法國。”雷歐點桌面:“或許你是覺得我的國家那一大場熱鬧對于中國來說有用?”

“剛來中國習慣嗎?”明樓突然問。

雷歐笑着搖頭:“不習慣。太髒了。”

上海很髒。

這是雷歐一腳踏進中國之後唯一的感覺。租界幾條比較繁華的街還湊合,其他地方河道縱橫。夏天太陽曬在狹窄的河道上,淤泥裏全是垃圾。中國人就是學不會遵守秩序地扔垃圾。抽水馬桶沒普及,很大一部分中國人認為抽水馬桶有害人體。西洋傳教士費盡心力向老百姓宣傳蒼蠅的危害,把蒼蠅畫得很大,站在街邊講蒼蠅為什麽傳播疾病。老百姓自己得出結論:怪不得洋鬼子怕蒼蠅,洋鬼子那邊的蒼蠅這麽大!中國蒼蠅小,所以無害。

雷歐是實話實說,明樓和明誠同時沉默。

與雷歐告別,明誠心裏不痛快。他抿着嘴上明樓的車,一眼看到弄堂裏一個男人對着牆根撒尿。

明誠笑:“我有個同學特別激進,他到處跟人講世界上有兩個上海,一個是富人的上海,一個是窮人的上海。”

明樓發動轎車。

“謝謝大哥。”明誠道。

工部局的公共樂隊夏冬兩季分別舉行露天音樂會和室內音樂會。屬于洋人搞的社會福利,票價很低廉。交響樂兩毛左右,銅管樂免費。樂隊指揮是個意大利人,叫梅百器。今年是紀念貝多芬百年誕辰,六月到九月交響樂音樂會比較密集。明鏡很喜歡西洋式音樂,她曾經夢想去法國學鋼琴。雖然一切都是遺憾,但音樂能令她放松。

她把明臺打扮打扮,倆人一起去聽演奏會。明臺耐性不錯,明鏡第一次帶他去還擔心他會坐不住,實際上他表現得很有教養。

今天的音樂會聽衆依舊不多。大部分是洋人,零星中國人。明臺乖乖地坐在姐姐身邊,似乎聽得聚精會神。演奏樂師相當多的俄國人。他們沒有國家,大多數也不會說中文,更聽不懂上海話。明鏡領着明臺聽過幾場之後才發現,明臺根本不是“聽”得認真,他其實是盯着那些俄國樂師看。他們是難民,俄國十月革命推翻腐朽的俄羅斯帝國之後這些“餘孽”為了逃脫紅軍的追殺艱難偷渡中國。過程很慘烈,很多原本的知識分子中産階級貧病交加死在上海。

音樂會結束,明鏡問他:“你在看什麽?”

“沒有國家的人。”明臺一蹦一跳地走路,“真奇怪啊姐姐,俄國‘革命’之後他們怎麽這麽慘?‘革命’不好嗎?”

明鏡半天沒回答。

明臺無憂無慮地看明鏡:“下次還來吧?”

明鏡不知道為什麽有點心驚:“過……過段時間吧。”

“哦。”

從咖啡館回來,明誠晚上根本睡不着。他翻來翻去,腦子裏是戰場。打來殺去,一片狼藉。人生的苦惱不能阻止饑餓感,明誠的肚子咕嚕一叫。

好吧好吧。明誠悄悄打開房門,非常黑。大姐明臺淳姐都睡了,深淵一般的寂靜壓抑着明誠的心跳。他在黑暗中一步一步往前蹭,伸手摸到欄杆,扶着下樓梯。

一樓明樓的書房留着門縫,在夜色中發出微弱溫暖的燈光。

明誠站在樓梯上,不知道怎麽眼睛一酸。他抹一把眼淚,心想這一定是光線刺激的。

明誠端着兩碗蔥花面輕輕推開書房的門。明樓端正地拿着鋼筆在臺燈下寫東西,橘色的光令他的神情柔軟:“來啦。”

明誠穩當地放下面碗:“大哥在等我。”

明樓溫柔地笑:“我覺得你今天晚上肯定睡不着。”

明誠遞給明樓筷子:“大哥吃吧。”

明樓用筷子一翻,兩只荷包蛋。明誠碗裏只有一只。

“廚房裏只有三只雞蛋了。”明誠局促。

明樓在熱氣蒸騰的香味中舒展眉眼:“謝謝。”

吃完面,明誠去廚房洗碗。明樓告訴他,今天晚上可以睡在書房,他們兄弟可以聊一聊。

“過了今天晚上你就好了。”

“過了今天晚上我就想明白了嗎?”

“不,過了今天晚上你就學會妥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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