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晚上回家,明樓宣布要帶明誠去法國上學的決定。明鏡一聽明樓要回法國,心裏高興。明臺直愣愣地問:“那我零花錢怎麽辦?”

明誠捏着他的腮幫子來回晃:“離別在即,麻煩你講一點傷感的話。還有我對你的意義就是發零花錢的嗎?”

明樓往法國拍了幾個電報,他的友人很快回複。在一串學校名單中,明樓用筆圈了幾個。這幾個中學教學質量不錯,全是中産階級往上的家庭才能念得起的。明誠大致掃了一眼,又看了看學費。最便宜的學費連帶生活費,一年六百大洋。他很凝重:“大哥我打算考官費。”

明樓拍拍他的肩膀:“官費不好考。一千裏面取三十,咱們家又不是供不起。我在法國能找到工作,不必如此。”

明誠嘆氣:“能省就省,我試一試。”

明誠開始廢寝忘食。明臺贈送錐子一把,明誠拿着哭笑不得:“啥意思?”

“紮屁股。”

“死小孩!”

一戰過後法國急需勞工,特別是運送掩埋屍體的低等勞工,吸收了十幾萬中國人。中國學生去勤工儉學,很容易可以在工廠找到工作,一段時間之內很時興去法國。德國一戰賠款賠得差點賣祖宗墳地,馬克大跌,因此德國也是首選之一。明樓民國十二年到法國,那時候歐洲經濟已經有些疲軟。勞工并不很好找工作,工廠不再歡迎留學生。明誠大概也是知道的,如果直接這樣出洋,自己不是家裏的負擔就是明樓的負擔。

明誠認為,這可以改變。起碼可以減輕。

明誠天天玩命念書,明鏡很擔心:“用功是好事,他現在一天睡不了幾個小時,到時候考上官費身體垮了,怎麽辦?”

明樓看報紙喝咖啡:“年輕,沒事兒。”

明鏡還想說話,明樓微笑:“姐,我也是官費生。”

明銳東一出事明鏡就想送明樓走。可是那正是明家最艱難的時刻,樹倒猢狲散。明銳東有個外號,叫“錢王”。當過陳其美軍政府的特別經濟顧問,上海灘的船運銀行,掐着喉嚨的那幾家全都姓明。錢王又怎樣?自己一走家底差點被人吞噬幹淨。

明鏡滿腦子浪漫思想,到底也是耳濡目染錢王的女兒。這世上沒有錢解決不了的事情,她一個十幾歲的姑娘上下打點行賄送禮一夜之間樣樣來得,仿佛已經是混跡商場的老油條。父親在的時候她看不起錢,父親走了錢是她的命。明家即便現在于上海是數得着的,規模也只有明銳東那時候的十分之一。

明鏡非要明樓走,等了幾年明家緩過一口氣,明樓中學畢業考了官費生去法國。坐船的時候“同學”們都在背地罵他。大資本家的少爺,偏偏要來搶官費生的名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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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歲的明樓拿着報紙氣定神閑:“那年上海考官費的學生報名兩千六只要七十五人。我是頭一名。既然我可以,那麽明誠肯定也行。”

難道明臺也要來這麽一回?家裏又不缺錢。明鏡心疼,看來要現在專門給明臺攢錢,不去湊這倆神經病的熱鬧。

暑假在蟬鳴和熱風中很平穩地溜走,明臺摳鐵盒裏最後一點薄荷油,又用完了。他特別招蚊子,家裏他最先挂蚊帳,而且一個夏天都要随身攜帶薄荷油。對于明臺來講,夏天就是薄荷油清涼的味道,在炎熱中,一小縷涼意被吸進肺裏的快意。他暑假沒過夠,好多東西還沒有玩。八月底白天暑氣依舊兇猛,到了晚上丢盔棄甲。淳姐把明臺的涼席撤走,明臺趴在窗口往外看,大姐的丹桂似乎已經有了要開的意思。

“淳姐,秋天要來啦。”

“八月八,蚊子嘴開花。”

前年開始明臺就致力于在秋天捉一只蚊子看看蚊子嘴開花什麽樣,一直未能如願。

淳姐忙着鋪床,明臺一直盯着丹桂看。明鏡也不咋懂園藝,就是喜歡丹桂的味道。這株丹桂剛來的時候明臺很是稀罕了一陣,天天纏着明誠問丹桂什麽時候開花。

“誠哥考過官費生的話,就要走了。”明臺盯着丹桂看,“去法國。坐船二十多天。”

淳姐把幹淨床單鋪好,正要抱着換下的床單被套離開,看到明臺小小的身子伏在窗臺上,圓圓胖胖孤零零。

明樓第一次出洋明臺實在太小,和他朝夕相處的是明誠。

“志在四方。”淳姐指出:“我都知道的道理。”

明臺很生氣:“我就不去四方,就要在家裏。所有人都在家裏,不好嗎?”

淳姐抱着床單下樓。

明臺鼓着臉趴窗臺上,非常委屈。

明誠考試迫在眉睫,九月份南京武漢政府“寧漢合流”,二十日在新政府官員在南京就職。汪兆銘取得了階段性勝利,蔣中正一氣之下跑去日本。

這倆活在報紙新聞裏的人過招接招許久,大家本來是不以為意。明樓領着明誠去法國大使館辦派司,聽大使館的人說,今年官費考試估計會取消。

明誠直接傻了。

新南京政府縮緊官費生輸送,因為沒錢。明樓表情沒變,摟着明誠的肩和大使館工作人員聊天:“确定沒有了麽?”

“不确定,不過現在法國經濟自己也不景氣,留學生沒辦法打工。各學校倒是歡迎留學生,只要交學費。”

明誠一暑假苦讀兩腮凹陷雙眼發直,明鏡特意給補充營養都趕不上他的消耗。明樓領着他離開大使館。派司該辦還是辦,沒有公費考試就自費。

“擔心什麽?你有明家,有我。你要考官費我支持,讀書總歸是好事。但你要一門心思吊死在官費上,就有點可笑了。”

明誠陰着臉坐在副駕駛上看窗外。

明樓突然大笑,笑得明誠看他。明樓開着車:“當年我考官費,實在是因為家裏沒錢。”

明誠沒反應。

“跟你實話說了吧,當年我考官費純粹逼不得已,家裏生意遇到問題周轉不開,保證存款都湊不出。我不想大姐太難過,所以拼死拼活念書考試。當時我想的是,如果能自費,我才不費這個勁。頭一年沒跟家裏要錢,是因為我知道家裏沒錢。再說那邊吃的不貴,沙拉加不限量法棍,五十多生丁。後來大姐不是都給我彙錢了?”

“大姐說過,‘你大哥剛去法國可遭罪了’。”

“所以你也要把罪都遭一遍?”

明誠認為這是成為男人的洗禮。

明樓被他逗得開心:“我想想,最窮的時候。身無分文,沒有錢買煤油生煤油汀,屋裏比屋外冷。我琢磨着‘執筆取暖煮字療饑’,坐在公園裏畫油畫。畫了好幾張,有位女士看見了,全部買走。我那會兒真是又餓又冷,兜裏揣着錢馬上去咖啡館喝咖啡。喝了杯熱咖啡立即後悔,這時候喝什麽咖啡,應該去唐人街吃一大碗拉面。”明樓微微聳肩:“矯情成習慣。”

明誠難過:“大哥辛苦了。”

“挺有意思的。我那時候想,家裏的小孩再出來,絕對不能這麽辛苦。你出洋有我,輪到明臺,就有咱倆。總歸是越來越好,是不是?”

不過我覺得那女士買你的畫純粹是看你長相。明誠心說。

官費生考試如期舉行。明誠考了三天,最後一門考完飄着回家飄着進門,倒頭就睡。淳姐挺高興:“以前考狀元都是三天的,誠少爺肯定金榜題名。”

明鏡心裏沒底:“你去跟他講,考不上官費沒什麽,家裏真的不缺錢。”

明樓看報紙:“老二沒問題。”

第二天明誠爬起來照常上學。明臺踮腳拍他的肩:“大姐說你考不上就不要出洋了。”

明誠兩只手按着明臺腮幫子往中間擠:“這是你說的。”

考試是一回事,政策是另一回事。國家動蕩,政策動蕩。風傳別說官費生,自費生也有可能不讓走。明誠提心吊膽三周,發成績那天明樓親自開車去大使館。

明誠心慌,背着手在客廳打圈。心髒敲着肺,敲得他想咳嗽。

“今天放榜。”淳姐坐在客廳納鞋墊。明鏡的腳穿高跟鞋穿得多有傷痛,墊上她納的鞋墊才舒服點。她熟練地嗤嗤扯線:“以前放榜,家裏有姑娘的人就在榜下守着,看着誰上榜了扛起來就跑搶回家做女婿。”

“咦要搶誠哥?不對今天大哥去看榜,難道搶大哥!”明臺驚恐:“做壓寨女婿。”

淳姐樂呵呵:“怕是沒人敢搶大少爺。”

明誠現在心驚肉跳,站起來坐下,坐下站起來。

遠遠聽見汽車聲,明誠從沙發上彈起,跑出內廳門。明樓的車駛進大門,遠遠看見扶着木門小臉煞白的明誠,伸出手指在車窗外潇灑一劃。

第一名。

明誠一屁股坐在地上。

考試過去,等政府磨磨蹭蹭辦各項事宜竟然等了許久。這個沒法着急,明誠心平氣和。

民國十六年十二月,中共中央發布《中央通報》(第二十五號):打入敵人內部。

明樓攜明誠離開上海,坐船前往法蘭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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